關河未冷

第348章

第348章

更關鍵一點是,兵工廠這次生產出來的高效炸藥,成本隻有TNT的十分之一,並且主要原料是華北老百姓家常用的植物油。無論是價格高昂的花生油,還是價格低廉的棉籽油,隻要富含脂肪酸,就都可以使用。如果能夠推廣開來,等同於以後整個軍區,都不用再為炸藥供應而發愁。”開會,馬上召集所有小兵工廠的技術骨幹,來總部開會,由李若水同誌介紹生產經驗!“ 軍區政委蘇醒,做事雷厲風行,親眼觀察完新式炸藥的威力,迅速就做出了推廣決定。(注1:這段非杜撰,晉察冀軍區製造過多種炸藥,主持人是燕京大學的物理係研究生張方。)

根本不用做任何動員,飽嚐缺乏有效攻堅手段之苦的各軍分區,接到通知之後,立刻將各個小兵工廠的技術骨幹,全都快馬加鞭送回了總部。這些技術骨幹雖然底子高低不齊,但實際生產經驗都極為豐富,並且從來沒有不懂裝懂的習慣。結果,幾天技術交流下來,主講人李若水雖然被累得幾乎脫了一層皮,卻也從大夥分享的經驗中,收獲良多。

這天技術交流會宣告結束,他將紙筆收入隨身的帆布背包,正準備離開總部,繼續返回易縣兵工廠支持生產。還沒等從馬棚中拉出坐騎,軍區政委蘇醒,已經笑嗬嗬地攔在了麵前。”小李,怎麽走得這麽著急?別忙,先去我那邊坐坐。你勞苦功高,我沒別的東西慰勞你,烤玉米總能請你吃個飽!“。”烤玉米?!“ 李若水楞了楞,實在想不明白烤玉米有什麽好吃之處。然而,當看到蘇政委那坦誠的笑臉,頓時,就知道這事情肯定王希聲有關。那個肚子裏藏不住話的“大嘴巴”,還是將自己給”出賣“了。蘇政委肯定是聽說了自己的顧慮,才專程找上門來。”對,烤玉米!這個季節,玉米還沒完成長成,水分極大。但烤起來又香又甜,且營養豐富,保管你吃了之後就忘不了!“ 主抓軍區日常生產和生活的蘇政委,算是李若水的直屬上級。然而,此人身上,卻絲毫沒有上級的架子。一邊上前接過李若水的背包,背在了自家肩膀上,一邊大聲補充。

馬棚頂部,被震得簌簌土落。正在進食的戰馬和騾子也受了驚嚇,紛紛抬起頭,抗議地打起了響鼻。然而,正對著蘇醒的李若水,卻絲毫不覺得冒犯。因為整個軍區誰都知道,蘇政委的嗓門之所以這麽大,是因為他年輕時上戰場,恰巧被一顆炮彈落在了身邊。雖然僥幸撿回了一條命,耳朵卻被震得有些失聰,故而不知不覺間就變成了一個大嗓門兒。”去,去,都消停點兒。老子又不會趕著你們去拉磨!“ 政委蘇醒,卻從牲口們的表現上,意識到了自己的聲音太高。訕訕笑了笑,像個老農民般挨個拍打牲口們的脖頸,”好好吃東西,別鬧!等哪天老子發了財,每天給你們多加一碗黑豆。”“估計一碗滿足不了它們的胃口!“ 見對方絲毫不端領導的架子,李若水也不再小心翼翼。笑了笑,低聲調侃。”那就兩碗,不能再多了。黑豆雖然好,吃多了會拉稀!“ 蘇醒顯然是個養馬的老手,接過話頭,大笑著回應。

二人之間原本就很單薄的隔閡,隨著笑聲迅速消失。一路談談說說,很快就來到了軍區政委專用的辦公室。才一進屋,蘇醒就再度讓李若水見識了山東人的豪爽熱情。”坐,自己找地方。我去給你倒水,然後讓警衛員生火烤玉米。沒有酒啊,這個我的提前跟你道歉。也沒肉,本領想叫警衛員去野地裏套隻兔子來招待你,結果附近的兔子早就被大夥給抓絕了種,他昨天忙活了大半宿,卻一無所獲。”“沒事兒,有烤玉米就好!我平時也不愛喝酒!“ 李若水早已經習慣了根據地的簡樸,笑了笑,舉頭開始欣賞掛在牆上的各種標語。

大部分都是抗戰口號,內容他早就都背得滾瓜爛熟。但難得的是,這些標語竟然用了隸書,草書,行書,蔡體、魏碑等各種字體書寫,並且每一種字體,都極具風韻。很顯然,書寫者下過苦功夫,並且在書法一道上造詣極深。”閑著沒事,劃拉著玩的,讓你這個高材生見笑了!“ 蘇醒臉上忽然露出了幾分不好意思,親手將一杯開水放在李若水麵前的桌子上,然後訕訕地解釋。”您,您這書法要是劃拉著玩,我們的字,就都是蜘蛛爬出來的了!“ 李若水雖然不擅長書法,欣賞能力卻不差,笑了笑,低聲反駁。

“那是因為你們小時候的精力,沒用在練字上。“ 蘇醒一邊給自己繼續倒水,一邊笑著補充,”我不行啊,家裏請的教書先生是個舉人,命運不濟,好不容易輪到他考進士了,清朝把科舉取消了。他仕途無望,就把自己的宏圖壯誌,都寄托在了我們這些學生身上。誰要是不肯好好寫字,抓起戒尺打手心算是輕的。”

“您,您,您讀過,您小時候上過私塾?!” 李若水大吃一驚,本能地就想問,蘇醒是不是讀過書。話到了嘴邊兒,才又轉了個彎子,變成了私塾。

“不算私塾,是家塾。就是山東那種大戶人家,請了教書先生到家裏來,給家中的晚輩們開蒙,講學。我一直讀完了四書,才轉去青島的聖威廉中學。” 蘇醒自己也坐了下來,帶著幾分遺憾地味道,低聲回憶。“再後來,就是五四運動了。北洋政府明明是戰勝國,卻把青島從德國人之手,移交給了日本。我和我的同學們覺得不公平,就起來遊行示威。然而,你國力不如人,示威能管屁用?那些列強政府,所謂的公道,都是他們自己人之間的。咱們中國,在他們眼裏,根本沒資格!”

“您,您……” 李若水驚詫得嘴巴張得老大,半晌,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

他原本以為,根據地的黨員幹部,出身個個都跟王希聲差不多。像自己這樣的資本家少爺,絕對鳳毛麟角。卻萬萬沒料到,看著像個農民一般的政委蘇醒,當年家裏居然富到可以開家塾,並且少年時讀得還是教會中學,喝了一肚子西洋墨水!”我當年不服氣,覺得中國不能繼續這樣下去,做列強的羔羊。所以,才選擇了退學從軍。這點,其實和你非常像。“ 蘇醒笑著看了他一眼,端起杯子跟他麵前的杯子碰了碰,以水代酒,”咱們中華文明,之所以綿延幾千年,從未斷絕,就是因為每當國難當頭,總有年青人站出來,為她浴血而戰,無論出身貧窮還是富貴。我們黨追求的是英特納雄耐爾(沒辦法,防屏蔽),這一點無須掩飾。但是,在中國這片土地上,我們黨前麵,必須永遠寫著中國兩個字。這一點,也同樣不需要對任何人隱瞞!“

第十五章 誠既勇兮又以武 (四)

“我黨的目標,是追求全人類的解放,實現英特納雄耐爾。但是,在此之前,我們必須實現整個中華民族的解放。古人有雲,一屋不掃何以掃天下?我們如果連中華民族都解放不了,卻去奢談什麽解放全人類,去談什麽英特納雄耐爾,無異於逃避現實的癡人說夢!”

一直到離開軍區總部返回易縣的路上,蘇醒政委的話,依舊如同雷霆般,在李若水耳畔反複回蕩。關於英特納雄耐爾,關於國家民族,關於他個人的選擇,關於方方麵麵。自打他投筆從戎以來,沒有任何一個人,曾經如此深入坦誠地探討過這些,也沒有任何的話,在他的心裏,引起過如此多的共鳴!

“李鋒同誌,你讀書多,我不跟你說那些大道理。我隻是期望你用自己的眼睛去看,去比較。去看我黨,與你以前接觸的國民黨,到底有什麽不同?到底誰更能承擔起民族解放的使命?到底誰是真心實意為了國家民族而戰?到底是誰,才更有希望,趕走日本鬼子與所有列強,讓我們的多災多難的民族,浴火而重生?!“說這幾句話時,蘇醒不停地揮舞著手臂。早已不再年青的麵孔上,寫滿了驕傲。”李鋒同誌,我黨的章程以及馬列主義著作,我就不介紹你讀了,你想看,軍區小圖書館裏頭,隨時可以借閱,我隻是想告訴你,想了解我黨,你不能光是看那些寫在紙上的東西,你更需要看看我黨的人!“說這幾句話時,蘇醒的眼睛裏,底氣十足,且充滿了坦誠。”如果我黨都是王希聲同誌這種,為了追求民族解放,不惜付出一切代價者,那麽,我黨的前程怎麽可能不光明?!如果我黨裏頭,也充滿了那些上下其手,搶功諉過,唯利是圖,貪汙腐敗,甚至為了謀取個人私利不惜出賣國家民族的敗類,那麽我黨,與國民黨就不會有任何分別!“說這幾句話時,李若水分明在蘇醒的眼睛裏看到了讚賞。緊跟著,是對國民黨的深深鄙夷。”李鋒同誌,我先不說你合不合格,我隻告訴你,你身邊的共產黨員是什麽樣子,中國共產黨就會是什麽樣子!根據地裏的老百姓大字不識,為何會什麽跟著共產黨幹。因為他們雖然不識字,但是他們識人,知道誰好誰壞。你可以欺負他們老實,欺負他們見識少。你可以騙他們一次,兩次,甚至三次,但是,誰也不可能永遠欺騙下去。他們有自己的邏輯,他們會通過每個黨員的行為,來推斷這個黨的好壞。會通過日常接觸到的黨員,來決定這個黨,值得不值得追隨!”“李鋒同誌,你有顧慮,這我理解。凡是初來乍到根據地的,誰當初沒顧慮呢?! 但是,我希望你能敞開懷抱,融入這裏,而不是任由我們發現你長處,再被動地把你像塊磚頭一樣到處搬。如果你能融入,哪怕不讚同我的主義,至少,在拯救中華民族這個大義之前,我們依舊是同誌和戰友。我們抗日民族統一戰線,容得下所有愛國者,更能容得下一個你!“……

說這句,這句,還有這些話時,蘇醒就像他的兄長,他的老師,他的摯友。

出於一點點驕傲,也出於一點點慚愧,李若水當場沒有給蘇醒任何明確答複。然而,在返回兵工廠的路上,他心頭的熱血,卻像開了鍋般無法平靜。

“四十二軍解散之前,我做到了團長,可是我並不開心。因為我從一開始,跟的就不是中央的嫡係部隊。所以每次打仗,我們都是被算計的炮灰。用我們的時候,就塞到最艱苦的地方,用完就由著我們自生自滅。我不稀罕做官,隻想全心全意打鬼子,不要被人背後捅刀子。所以我跟著李大眼來了這裏。可是有人的地方就有權利的爭奪。我不想參與進去,也怕被別人誤會,當我是來搶功勞,爭官位的,而不是真心實意打鬼子。

緩緩的一邊理著思路,李若水一邊對著遠處青山小聲嘀咕。趁著這會兒沒人聽見,也趁著自己已經不像先前跟蘇醒談話時那樣激動。

然後,他驚訝的發現,其實選擇,真的不是很難。

他先前其實真的沒覺得去做技術副廠長有什麽委屈。他真的就想簡簡單單的殺鬼子。他不想參合任何於此無關的事情。

他擔心自己的家庭成分,也考慮過自己太高調,會樹大招風被人算計。重慶政府在生死存亡關頭,依然不肯停止迫害共產黨。他先前也曾經非常擔心,等日本人敗了以後,他該怎麽去麵對曾經一起殺鬼子的老戰友?

但是,現在回想起來,他的某些想法,幼稚至極,並且絲毫沒有瞞過蘇醒等人的眼睛。

在蘇醒眼裏,一切都不是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