詭槍

第八章 迷霧

第八章 迷霧

洞穴裏好像有人在走動,有人在低吼,還有人在呻吟。蝙蝠嘰嘰地叫著,聲音裏透出仇恨和殘忍。鍾非昏昏沉沉的,在半夢半醒之中,此時,他已經感覺不到自己軀體的存在了,尚存的一點知覺使他的靈魂和洞穴裏的那些鬼魂一起飄遊。

一具屍駭從洞穴的地上爬了起來,顫巍巍地走到了鍾非的麵前。鍾非看不清他骷髏頭上的眼窩,他隻能夠隱隱約約地聽到他說話,鍾非聽清了,他說他叫矢太郎,他出生在北海道的一個漁民家裏,戰爭把他帶到了中國,帶到了梅花尖。

梅花尖頂峰怎麽會突然出現一支中國的軍隊,企圖從這裏進入鳳凰山區的日本侵略軍是沒有預料到的。他們的一個聯隊被阻擋在了梅花尖頂峰以南。久攻不下,聯隊的長官就挑了20個身手不凡的士兵組成了一支突擊隊,在一個叫板田的小隊長的帶領下,輕裝攀越過另外一座山的懸崖峭壁,進入了梅花尖,他們的任務就是抄到梅花尖頂峰的後麵,突襲中國守軍,配合部隊攻下梅花尖頂峰的陣地。他們費盡周折,到達梅花尖時已是幾天後的事情了。

他們悄悄潛伏在叢林裏。

梅花尖主峰靜悄悄的,一點動靜也沒有。板田拿起望遠鏡,朝陣地上張望。硝煙還沒有散去。陣地上的中國士兵趴在壕溝邊上,一動不動。板田感覺他們都睡著了。他叫過來一個士兵,對他耳語了幾句,然後命令手下,把槍都對準了陣地。

那個日本士兵悄悄地朝陣地後麵摸去。

此時,天空陰沉沉的,一絲風也沒有。空氣似乎凝固了。那個日本士兵在離壕溝十幾米的地方停下了,他趴在那裏,一手拿著槍,一手在地上摸起了一塊小石頭,朝壕溝那邊扔了過去。

石子砸在了一個中國士兵的身上,那個中國士兵一動不動。其他的中國士兵也一動不動。奇怪。日本士兵就站起來,端著槍走向了壕溝。他驚訝地發現陣地的壕溝裏沒有一個活人,隻是30多具屍體,他們趴在壕溝邊上,手中還握著槍,仿佛隨時準備向來犯之敵射擊。

日本士兵正要向板田示意,突然一顆子彈飛過來,正中這個日本士兵的眉心。日本士兵倒了下去。

板田從望遠鏡裏真切地看到了他倒下去,這時山頂突然升起了一團迷霧。板田什麽也看不見了,這團詭異地升起的迷霧讓他十分吃驚。那團迷霧迅速地朝板田他們藏身的叢林裏蔓延過來,最後把他們包裹起來。迷霧一直在梅花尖的叢林裏蔓延著,直至彌漫了整個梅花尖。濃霧中,板田他們連幾米之外的地方也看不清了,這時,不知道又從哪裏飛過來一顆子彈,擊中了板田身邊的一個士兵的腦袋,那個士兵悶悶地歪倒在板田的腳下。板田慌了,趕緊讓士兵們隱藏起來。他想,等霧散去之後,再想辦法衝上山頂。

板田怎麽也沒有想到,迷霧到了晚上也沒有散去,從此就再也沒有散去。

恐怖的事情接踵而來。

板田感覺到了危險,他們對梅花尖的叢林異常陌生。黑暗中,他們迷失了方向。板田帶著士兵們在叢林裏轉來轉去,很快就轉暈了頭。他擔心自己帶的這支小分隊很快就會被中國軍人消滅掉,就是不被消滅,叢林中潛在的危險也在威脅著他們。

板田隻能寄希望於天亮,天亮後,如果濃霧散去了,他也許就可以帶著士兵們衝出梅花尖詭異的叢林。他萬萬沒有想到的是,他的這個想法卻永遠不可能實現了。

他們在幾棵巨大的鬆樹中間宿營,並且加強了警戒。

板田焦慮地坐在一棵樹下。這時,一個士兵點燃了一根香煙。板田看到那一明一滅的煙頭,馬上就想到了那不知道從什麽地方飛來的子彈,他正想讓那個士兵將煙頭熄滅,卻聽到了“砰——”的一聲,一顆子彈穿過重重的迷霧,射進了那個士兵的嘴巴裏,那煙頭也被打了個稀爛。

板田和士兵們的心都提了起來。

他們根本就拿那個打槍的人沒有辦法。誰也不知道那開槍的人是人是鬼。板田分明看到陣地的壕溝裏沒有一個活人,這些子彈是誰射出的?如果有大股的中國軍隊存在,他們早就圍住他們,把他們殲滅了;就是還剩下小股的部隊,他們也不會選擇這樣單打獨鬥的辦法,在暗處放冷槍。

恐懼懾住了他們的靈魂。下一個死的將會是誰?這個宿營地看來是沒有辦法待下去了,板田命令士兵們轉移。

他們該往哪裏去?哪裏才是安全的地方?

板田帶著士兵們小心翼翼地在黑暗的叢林裏摸索著,每走一步,他們都擔心子彈會突然飛來,擊中他們。梅花尖叢林此時就像一個巨大的陰森可怖的墳墓,隨時都會將他們埋葬。

板田看到了火光。

是的,那是火光。仿佛有一個人舉著火把在叢林裏緩緩地移動。板田的眼睛裏也冒著火。這是不是那個在黑暗中開槍的人?他真想抓住這個人,看個究竟,看這個人是不是長了三隻眼睛,能夠在黑暗中準確地開槍擊中他的士兵。那火把就在離他們十幾米的地方移動著。板田朝士兵嘀咕了幾聲,三個士兵分散著朝那火把圍過去。

濃霧中有種喘息的聲音在擴散。

板田聽到了那聲音。那三個士兵也聽到了那聲音。這種聲音讓他們心裏發慌。三個士兵看到火把突然停止了運動。他們走近火把時,看到火把放在一棵樹的樹杈上,樹下連個鬼影也沒有,而他們三個士兵卻暴露在了火光之中。這三個士兵中,其中一個就是矢太郎。他們都感覺到了不妙。矢太郎急忙臥倒在地上,頭埋進了草叢裏。另外一個士兵也慌忙臥倒。還有一個士兵遲疑了一下,就被黑暗中飛來的一顆子彈擊中,撲倒在地上,再也爬不起來了。

躲在後麵的板田氣得直翻白眼,牙咬得格格作響。

他想,如果抓到了這個人,無論他是人是鬼,都要將他碎屍萬段。可他怎麽樣才能抓住這個人呢?他們自己的命運還不知道控製在誰的手上。那火把在濃霧中撲閃了幾下,冒出幾縷黑煙,然後就熄滅了。叢林又陷入了黑暗之中。板田覺得這個地方的確不能夠久留了,帶著士兵繼續在叢林裏摸索著。其實,板田根本就不知道哪裏是叢林的盡頭。

他們早已經迷失了方向。板田的指北針也失去了作用。板田沒有辦法,隻有等到天亮。他靠著一棵大樹坐著,閉上了眼睛,手中緊緊地握著手槍。士兵們在板田的周圍警戒,不敢有絲毫的馬虎。

一個膽大的日本士兵悄悄地離開他們,獨自朝叢林裏摸去。

他感覺到那個人就在離他們很近的地方蟄伏。

日本士兵走著走著就聽到了歌聲。

那是女人的歌聲,他聽不懂這個女人唱的是什麽,但是他的獸性被女人的歌聲激發起來了。日本士兵朝歌聲傳來的方向摸索過去。日本士兵想,也許就是這個唱歌的女人朝他們開的槍,今夜,他一定要俘獲她……日本士兵感覺到自己很快就要靠近那歌聲了。是的,那歌聲變得如此真切,仿佛就在他耳邊響起。日本士兵躡手躡腳地摸過去。他看不清任何東西,卻聞到了女人身體上散發出來的獨特氣味。

女人的歌聲突然消失了。

日本士兵感覺到女人就在自己的眼前,最多也隻有一米多遠,他聽到了女人的呼吸。他站住了。他是開槍呢,還是撲過去捉住她?時間不允許他作過多的考慮,要是對方先開槍呢?女人似乎沒有發現他,因為歌聲又響了起來,她唱得是那麽的從容,根本就沒有感覺到危險。日本士兵在黑暗中無聲地獰笑著,他把槍斜背在了身後。然後,他像隻狼般朝女人撲過去!

日本士兵沒有撲到女人。

他掉進了一個深深的陷阱。

日本士兵還沒有叫出聲,幾塊大石頭就從陷阱上麵砸了下來……

喋喋不休的矢太郎在黑暗中邊講邊比劃著手骨。鍾非看不清他比劃手骨的樣子,他在昏迷中還是可以感覺到比劃手骨時扇出的風,涼颼颼的風讓鍾非不停地發抖。他想對矢太郎說:“你給我滾開,我不想聽你說了,你說的東西我已經知道了,你不是刻在石壁上了嗎?你這個可惡的骷髏,給我滾開!”可是,他說不出來,喉嚨裏像是塞了一團黏黏的東西,吐也吐不出來,咽也咽不下去。

鍾非突然聽到了呼喊聲。

很多人在呼喊。

他聽不清那些人在呼喊誰的名字。但他明白,那一定是上山來尋找他們的鳳凰村人。鍾非努力地想坐起來,身體卻像一塊巨石那樣沉重。矢太郎仿佛也聽到了呼喊聲,他停住了囉嗦的講述。洞裏安靜下來,洞外叢林裏傳來的呼喊聲越來越清晰。鍾非的心中油然而生出希望的火苗。他躺在那裏,希望那些尋找的人們能夠找到這個山洞,他要是能夠喊出聲,也會大聲地呼救的。

鍾非的心情十分複雜。

他們能夠找到這個洞穴嗎?

事實上,那些呼喊的人根本就不知道這裏有個洞穴,也不知道鍾非被困在這個可怕的洞穴裏。那些呼喊聲漸漸遠去,鍾非心中好不容易燃燒起來的希望的火苗在一點一點地熄滅。

呼喊聲完全消失之後,那個叫矢太郎的骷髏伸出手,在鍾非紅腫潰爛的臉上摸了一下,他的手骨像棘刺般在鍾非的臉上劃過,鍾非聽到唆唆的聲音。矢太郎陰測測地說:“他們不會來救你的,不會的!誰也找不到這個地方。你就在這裏好好地陪我們吧,你會死掉,你的血會被蝙蝠吸幹,你的肉會一點一點地腐爛成泥,你也會變成一具白骨……你好好地聽我說話吧,我從小就是個喜歡說話的孩子,我已經在這裏過了好多年了,就是沒有人聽我說話。我憋壞了,真的憋壞了,現在,你來了,你就好好聽我說話吧,你不要想出去了,你像我們一樣,永遠也不能離開這裏了……”

鍾非一口氣喘不過來,昏死過去。

那個叫矢太郎的骷髏還在喋喋不休地講著他的故事,不管鍾非願不願意聽。

天亮了。板田點名時,又發現少了一個人,其實昨天晚上,大家都聽到了女人的歌聲,誰也沒有想到,那個士兵會被歌聲引誘過去,死在那個離他們不遠的一個陷阱裏。板田帶著他們,在濃霧中順著那個士兵的足跡找到了那個陷阱。他們把那個士兵弄起來後,發現他的腦袋被石頭砸得稀爛,腦漿都流了出來,已經和血一起凝固了……板田陰沉著臉,牙縫裏蹦出了兩個字:“八格!”其他人則麵麵相覷,誰都沒有說話。板田的這支小分隊還沒有和中國軍隊真正交鋒,就已經死了四個士兵了。板田心裏又恨又急,這該死的迷霧,還是那麽濃鬱,無法散去,而且越來越濃。

白晝裏,無論怎樣也要比黑夜裏好得多。最起碼大家可以相互看清他們的臉,隻要不是走得太遠。濃霧中有股硝煙的味道。板田帶著士兵們小心翼翼地在叢林裏走著。他們憑著一種感覺朝一個方向走著,板田認為,隻要往這個方向一直走下去,就可以走到叢林的盡頭。

突然,他們聽到了激烈的槍炮聲。

難道他們的部隊又在朝梅花尖的頂峰發起攻擊了?可是梅花尖的頂峰都是中國軍人的屍體,他們是在和怎麽樣的一支部隊在作戰?板田百思不得其解。就在昨天,板田就想把梅花尖頂峰的情況匯報給聯隊的指揮官,可他們的報話機失靈了,和聯隊怎麽也聯係不上,報話機調到任何一個可以聯絡的頻率,都發出沙沙的聲音,無論他們怎麽呼叫,就是聯絡不到對方。昨天晚上,板田讓報話員試著再和聯隊聯絡,還是沒有辦法和聯隊溝通。

現在,板田聽著山頂傳來的槍炮聲,心急如焚。他又讓跟在他身後的報話員打開了報話機,報話員拿著送話器大聲地叫著,他的耳機裏響起了沙沙的聲音,就是聽不到聯隊方麵的回答。不一會兒,耳機裏還傳來一陣歌聲,是個渾厚的男中音用漢語唱出的歌聲,這怎麽可能!報話員把耳機遞給了眉頭緊鎖的板田小隊長,板田也聽到了那歌聲,他知道,這是中國新四軍的軍歌。報話機裏怎麽會響起新四軍的軍歌呢?難道有新四軍的主力把聯隊吃掉了?不可能,不可能!板田從山頂傳來的槍炮聲就可以斷定,他們的軍隊還在向梅花尖頂峰發動攻擊。

板田氣惱地把耳機扔回報話員的手裏。

他手裏握著手槍,對士兵們說:“向山頂進發!”

他們就朝槍炮聲傳來的方向摸去。

他們怎麽也到達不了山頂,迷霧使他們在叢林裏暈頭轉向。槍炮聲消失之後,山頂恢複了寧靜,他們也還在迷霧中找不到通往梅花尖頂峰的準確方向。板田氣惱地哇啦亂叫著,拔出日本軍刀,在叢林裏一頓狂砍亂劈。這神秘的叢林和迷霧讓他們失去了戰鬥力。

板田還擔心那個神秘的槍手,會不會突然射出一顆子彈……那是不是一支鬼槍?想到這裏,暴戾的殺人不眨眼的板田小隊長竟然也不寒而栗。如果暫時走不出迷霧的叢林,他必須找到一個可以防守的地方,否則他們始終是暴露在鬼槍的槍眼中的,如果那真的是一支鬼槍,他們的生命隨時都有可能被那支神秘的鬼槍奪走。

板田繼續帶著士兵們在迷霧籠罩的叢林裏摸索。

突然,矢太郎看到有一條頭呈三角形的大蛇從一個青藤遮蔽的山壁上溜了出來。他指著那條蛇驚呼起來。板田也看到了那條蛇。他看矢太郎驚嚇的樣子,罵了聲什麽,衝過去,揮刀把蛇頭剁了下來。那個蛇頭竟然飛起來,朝板田的臉上子彈般射過來,訓練有素的板田聽到蛇頭射過來那股冷颼颼的風聲,機敏地把頭一偏,蛇頭就射到了他身後一個士兵的臉上。那蛇頭猛地叼住了那個日本士兵的鼻子,死死地咬住了。

那個士兵睜大了驚恐的眼睛,蛇頭比子彈來得更恐怖。板田他們還來不及把蛇頭從他的鼻子上弄掉,這個士兵就說不出話來了,他的鼻子上流下了兩線黑色的血,臉也漸漸地發黑,渾身抽搐著倒在了地上的草叢中。板田和士兵們誰也沒有說話,他們神情各異地看著這個士兵在抽搐中痛苦地死去……空氣仿佛凝固了,迷霧中還有沒有更大的凶險在等待著這群侵略者?

板田倒抽了一口涼氣。

還是他打破了這恐怖的沉寂,板田大吼了一聲,揮刀朝著毒蛇溜出來的山壁上的青藤一陣亂劈……板田揮刀的手在半空中停住了,他看到青藤紛紛落地後,全是石頭的山壁上出現了一個隻能夠鑽進一個人的洞口,這兒原來有一個山洞。板田心裏一陣驚喜,這個山洞現在對他們而言是最好的藏身之所。

板田轉身對還在驚惶之中的矢太郎說:“你進去看看!”

矢太郎瞟了一眼躺在地上那個死去士兵鼻子上的蛇頭,站在那裏一動不動。

板田的臉色變得十分難看,他用刀指著矢太郎,陰沉地說:“進去!”

矢太郎知道違抗命令的後果,沒有辦法,他隻好戰戰兢兢地進入了那個黑乎乎的山洞。

山洞裏一股陰濕之氣朝他撲麵而來。

仿佛還有蛇的腥味。

矢太郎硬著頭皮打亮了手電,往山洞的深處照射過去。出乎他的預料,山洞很深很大。山洞裏十分空曠,矢太郎的腳步聲也會發出清晰的回響。山洞裏什麽人也沒有,也沒有發現有毒蛇,但是他不敢保證蛇不會突然從某個陰暗角落裏躥出來,給他致命的一擊。

他發現山洞的中央還有一堆灰燼,灰燼的旁邊還堆放著一堆幹柴。一定有人在這裏待過,但是看不出是很多人待過,也許是鳳凰山區的獵人什麽的,在這裏待過。有人待過的痕跡讓矢太郎的內心有了一絲安全感,證明這裏麵並不是蛇專門盤踞的地方。

矢太郎一直往山洞裏麵走去。

越走越冷。

他看到有處狹窄的地方,像一個門。他走過那狹窄的地方,發現裏麵還有一個大地方,然後就到底了,裏麵沒有任何出口。矢太郎在裏麵也沒有發現人和蛇,空蕩蕩的什麽也沒有,矢太郎這時才把提到嗓子眼上的一顆心放了下來,他迫不及待地朝洞外走出去。

叢林裏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

板田聽到了那窸窸窣窣的聲音,警惕起來。士兵們也警惕起來。矢太郎走出洞口,對板田說:“報告,裏麵是個很大的山洞,裏麵什麽也沒有!”板田左顧右盼了一下,第一個鑽進了山洞。矢太郎跟在了他後麵,報話員也鑽了進去。這時,濃霧彌漫的叢林中,窸窸窣窣的聲音越來越近。

當最後一個士兵的頭剛剛伸入山洞,邁進去右腳時,叢林裏窸窸窣窣的聲音停止了。那最後一個士兵的左腿還沒有邁進洞裏,濃霧中突然飛來一顆子彈,從這個士兵左腿的膝蓋後麵穿了進去……

張大頭他們回到村裏,趕緊把沈魚魚放在了他家客房的**。沈魚魚還在說著胡話:“請你帶我走……帶我離開這個地方……我要聽你唱,唱歌……”張大頭吩咐七嫂:“你快去打一盆水,給她擦擦身子,給她換一身幹淨的衣服,衣服在她的包裏,你自己找——”七嫂站在那裏沒有動:“秀秀呢?”張大頭低沉地說:“快去——”七嫂哭喪著臉,按張大頭的話去做了,她的心裏記掛著自己的女兒張秀秀,如果張秀秀有個什麽三長兩短,那麽她死的心都有了。

張大頭和張宏亮走出了房間。

張大頭說:“宏亮,我看現在把她送鎮上怕耽誤了事情,你趕快去把張北風叫過來,讓他先給沈魚魚治療。”

張宏亮答應了一聲,利索地走了。張大頭就喜歡張宏亮這一點,對他吩咐的事情從來不打折扣地照辦,是他在鳳凰村最得力的助手,有了張宏亮,張大頭省了很多心。張宏亮走後。張大頭對其他人說:“你們先回去休息吧,我看現在也沒有辦法再上山去找秀秀了,還是等天亮再說吧。”大家都不願意走,張秀秀沒有找到,他們心裏難過。張大頭歎了口氣說:“因為秀秀,難為大家了,我心裏實在過意不去,大家還是回去休息吧,秀秀就看她自己的造化了,生死有命,富貴在天呀!”

張大頭話說到這個分上了,大家才期期艾艾地陸續離去。

張北風是鳳凰村的土醫生,一般的頭痛腦熱他都可以用中草藥對付,據說他還得到過高人的指點,現在在研究用中草藥治療一些疑難雜症。一般情況下,鳳凰村人有什麽大病,都不會找他,而是直接到鎮上或者縣城裏的醫院去治療。張北風很快就被張宏亮領來了。聽說是給上海來的大學生看病,這個中年漢子有點受寵若驚。

張大頭見張北風進來,對他說:“辛苦你了!”

張北風連聲說:“不辛苦,不辛苦!這是我應該做的事情。”

張大頭說:“你等會兒吧,七嫂還在給她擦身子,換完衣服後你再進去。”

張宏亮找了個板凳坐了下來,他對張北風說:“北風,你也坐一會兒吧。”

張北風也坐了下來,滿臉堆著笑。

張大頭遞給了張北風一根煙。張北風推開了他遞煙過來的手說:“村長,我不抽煙的,從來不抽煙的。”

張大頭“噢”了一聲,把煙遞給了張宏亮。張宏亮接過煙,叼在嘴巴上,從褲兜裏摸出打火機,先給張大頭點上,然後才把自己嘴巴上叼著的香煙點燃。張大頭吐了一口濃濃的煙霧說:“宏亮,要不你也先回去睡一會兒吧,有什麽事情我再叫你。”張宏亮笑了笑說:“都睡了整整一下午了,現在沒有睡意。我和你在一起守著吧,有什麽事情好給你搭個幫手。”

過了一會兒,七嫂拿著沈魚魚換下的髒衣服走出了房門。張大頭就帶著張北風進了房間。張宏亮還是坐在外麵的廳裏抽煙。七嫂把沈魚魚的髒衣服放到一邊,走到張宏亮的麵前說:“宏亮,你看秀秀會不會出什麽大事呀?我的心都爛得像豆腐渣一樣了。”張宏亮說:“嬸子,你不要急,急也沒有用,我想秀秀不會有事情的。如果沈魚魚醒過來了,她也許知道秀秀在哪裏。”七嫂歎了口氣,什麽也不說了。

張北風跟張大頭進房間後,就坐在床沿上,伸出手,把沈魚魚的眼皮翻起來看了看,然後就給沈魚魚把脈。過了一會兒,張北風對張大頭說:“她應該沒有什麽大問題,隻是受了風寒和驚嚇,現在的問題是要讓她把燒退下來。我現在就回家去,拿點草藥過來,熬好給她喝了,用被子捂捂,再發出一身汗來,就應該沒有事情了。”

張大頭狐疑地說:“就這麽簡單?”

張北風笑笑:“那你說有多複雜?”

張北風走出房間門,朝張大頭家的大門口走去。張大頭也走出房間門,對張宏亮說:“張北風沒有一會兒工夫就看完了,說問題不大,他現在回家拿藥去了,你說張北風會不會誤診?如果那樣,我們怎麽向沈魚魚的家人交代?”張宏亮說:“北風這個人雖然平時神神叨叨的,但是人還是不錯的,應該不會瞎說的,先看看再說吧。”

張北風很快就拿來了草藥,他把草藥遞給七嫂:“你用兩碗水熬成一碗水就可以了。”七嫂神色淒惶地接過草藥,到廚房去了。張大頭他們三個人有一搭沒一搭地在那裏說著閑話……

七嫂扶著沈魚魚,張北風一勺一勺地把藥湯喂進沈魚魚的嘴巴裏。張大頭和張宏亮抽著香煙,站在一旁看著。七嫂滿臉的憂愁,張北風給沈魚魚喂藥湯時的神情十分專注,像是在做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喂完藥湯後,七嫂把沈魚魚放平在**,張北風就把被子蓋在了沈魚魚的身上。張大頭說:“這麽熱的天,不會把她捂壞吧?”張北風笑了笑說:“沒有關係的,你們放心。”張北風抬起手腕,看了看表說:“現在是兩點,到三點左右她應該就會醒來,現在讓她把汗發出來,就沒有事情了。”

他們走出了房間,又坐在廳裏說話。張大頭不停地抽著煙。就在這時,有一個男子跑進來,對張大頭說:“村長,出怪事情了——”張大頭盯著男子驚惶的臉說:“你慢點說,出什麽怪事了?”男子說:“張長發他家裏有個女人在哭。”張大頭說:“你看到裏麵有女人?”男子說:“張長發的家門鎖著,我怎麽能夠看得見裏麵呀,我從你這裏回去後就躺下了,不知道怎麽搞的,今天晚上尿多,躺了一會兒就要上茅房,我路過張長發家門口時,就聽到了裏麵有女人的哭聲,這不,我就趕緊跑過來了——”張大頭沉吟著說:“有這樣的怪事情?”張宏亮在一邊說:“是不是秀秀在長發家裏哭?”張大頭拍了一下腦袋說:“有這個可能,走,我們去看看!”

他們就打著手電出了大門,往張長發家裏走去。來到張長發家門口,他們聽到了張長發家裏傳出來的淒涼的嚶嚶的女人的哭聲。張長發家裏一片漆黑。張大頭把張長發家大門的鎖打開了,他們打著手電走了進去。張大頭用手電照了照廳裏,叫了聲:“秀秀,是你在哭嗎——”張大頭的話音剛落,女人的哭聲就消失了。張長發的家裏就變得陰森可怖了。張大頭他們在張長發的家裏一處一處地方找了起來。

他們找遍了張長發家的每個角落,也沒有找到一個人影,隻是在張長發生前的臥室裏發現那扇木窗開著,有風吹過,那木窗搖晃著,發出“哐當哐當”的響聲。那響聲令人心裏發毛。張大頭說:“我分明把他家裏的窗戶都關好了的呀,怎麽會開了呢?那個哭泣的女人怎麽就不見了?”

朱未來醒過來時,洞裏的那堆火還在燃燒。洞裏卻不見了那個怪物。他看了看地上,有沒有從自己身上流下的血,以此來斷定那怪物有沒有朝自己開槍。他的腳底下沒有血,卻有一攤水,那是他的尿。現在是什麽時間了,朱未來毫無知覺。怪物不在山洞裏,他會到哪裏去?會不會去把沈魚魚也抓來呢?想起沈魚魚,朱未來的心刀割一般地疼痛。他沒有辦法找到鍾非,也沒有能夠保護沈魚魚,自己的力量是那麽的弱小。現在,鍾非生死未卜,沈魚魚也不知道怎麽樣了,他自己也不知道會有什麽後果……朱未來掙紮了一下被藤條反綁著的雙手,無濟於事,他根本就掙脫不了。

朱未來聞到了一股腥味。

是那鋼盔裏的蛇湯涼了散發出來的腥味。

朱未來的胃裏翻滾起來。平時他不敢想蛇的樣子,現在想起來,自己還吃了一段蛇肉呢,那段蛇肉的確讓他減輕了饑餓的感受。朱未來被蛇腥味折磨著,胃裏翻江倒海,想吐也吐不出來。他感覺到有一條蛇進入了胃裏,在他的胃裏鑽來鑽去,撕咬著。朱未來額頭上冒出了豆大的汗珠。他仿佛聽到了蛇在自己的胃裏發出嗞嗞的聲音。朱未來的臉色鐵青。

這種感覺和怪物用槍瞄準他的頭一樣難受。

朱未來還擔心真有一條蛇會從山洞的某個角落裏溜出來,朝他遊過來,纏在他的身上,然後一口一口地咬他,他渾身被咬得鮮血淋漓……朱未來閉上了雙眼,他不敢再往下想了,怕自己會崩潰。

時間過得十分緩慢。

他想,如果張秀秀真會讓她父親張大頭帶人來找,他們能夠找到這個山洞嗎?

張秀秀趴在瞎眼婆婆的身上,感覺到平常冷漠的她十分的溫暖。如果沒有瞎眼婆婆把她從那個陷阱裏救起來,她現在會怎麽樣?那是不敢想象的事情。瞎眼婆婆握著她的手,就像她的奶奶握著她的手。張秀秀的奶奶信佛,她吃了四十多年的素,最後無疾而終。那時張秀秀才八歲。那天中午,奶奶自己燒飯吃過後,就坐在中堂上的藤椅上,張秀秀走到奶奶麵前,想和奶奶說會兒話。沒有想到奶奶目光迷離地對她說:“秀秀,我要走了——”張秀秀覺得今天奶奶十分奇怪,就問她:“奶奶,你要去哪裏呀?”奶奶笑了笑說:“我要走了,走到很遠的地方去了,看,很多菩薩來接我了,他們坐在雲朵上,有觀世音菩薩,還有地藏王菩薩,還有……他們要接我走了,秀秀——”奶奶說完就癱在藤椅上,頭一歪就離開了人間……此時的瞎眼婆婆,就像她奶奶一樣,溫暖著她,保護著她。張秀秀輕輕地親昵地叫了聲:“奶奶——”

瞎眼婆婆的聲音顫抖:“秀秀,你剛才叫我什麽?”

張秀秀又輕輕地叫了聲:“奶奶——”

瞎眼婆婆顯然十分激動:“對,對,孩子,我是你奶奶,我就是你奶奶!”

就在這時,山洞外麵的叢林裏響起了窸窸窣窣的聲音。瞎眼婆婆馬上對她輕聲說:“秀秀,你不要再說話了,也不要發出任何聲音。”張秀秀就大氣也不敢喘一口了,從瞎眼婆婆的語氣中感覺到了她的恐懼。可是,張秀秀不知道瞎眼婆婆為什麽會如此恐懼。

窸窸窣窣的聲音漸漸地靠近了洞口。

仿佛有個人來到洞口就站住了。張秀秀抱住了瞎眼婆婆,她十分害怕。不一會兒,張秀秀和瞎眼婆婆都聽到了山洞外麵傳來的嘰哩咕嚕的說話聲。那說話聲沙啞極了,張秀秀完全聽不懂洞外那個人說的是什麽,也不清楚那人是誰,怎麽在這個地方會出現這樣一個奇怪的人。

瞎眼婆婆聽著洞外的說話聲,渾身發抖。張秀秀感覺到瞎眼婆婆能夠聽懂外麵那人嘰哩咕嚕的說話聲,而且,那人說的話讓瞎眼婆婆害怕。張秀秀緊緊地抱著瞎眼婆婆,真擔心山洞外麵的那個人會衝進洞裏來,傷害她們。那人在山洞外麵,越說越大聲,從他的語氣中,可以感覺到他的憤怒。

也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山洞外麵安靜下來。

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由近而遠……瞎眼婆婆長長地呼出了一口氣,張秀秀心裏的一塊石頭也放了下來。瞎眼婆婆突然說:“他能夠聞到我的氣味!”張秀秀急忙問道:“他是誰?”瞎眼婆婆無語,隻是用力地抓住張秀秀的手。

瞎眼婆婆的腦海裏浮現出一些影像。

許多年來,她都未曾忘記那些影像。

他們躲在山洞裏。胡翠姑抱著身負重傷的楊武平,他渾身瑟瑟發抖,像一片秋風中的枯葉。他的傷口還在往外滲著血,如果這樣下去,他很快就會死去。楊武平在昏迷中說著胡話:“我,我,我要殺,殺光鬼子;我,我死,死也要守住,陣,陣地……”

一定要救活楊武平!胡翠姑想。

胡翠姑把楊武平放在山洞裏,走了出去。這時,她聽到梅花尖頂峰傳來了激烈的槍炮聲,鬼子又在發動進攻了?梅花尖的頂峰已經沒有一個活著的新四軍戰士了,怎麽還會有如此激烈的槍炮聲傳來?胡翠姑正在納悶,忽然聽到草叢裏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她看到一條蛇溜過草叢,那是條受傷的蛇,它的左側的上腹部不知被什麽拉開了一道口子,淌著血。胡翠姑突然想到了一個問題,這條蛇怎麽治療它身上的傷?

胡翠姑就跟在了蛇的後麵。

那條蛇來到了一片開著小黃花的草叢裏停了下來。它不停地在這片草叢裏翻滾著……胡翠姑看呆了,那條蛇的傷口竟然神奇地止住了血,而且蛇的傷口也在收縮。胡翠姑想,這種開著小黃花的草是不是也可以治療人的傷?也許楊武平的命不該絕吧!她在蛇離開了那片草地後,就拔了一大捆的草回到了山洞裏。胡翠姑用石頭剁爛了那草,草的汁液散發出苦澀的味道。她把楊武平胸膛上的繃帶解開了,傷口湧出了鮮血。胡翠姑把剁爛的草敷在了楊武平的傷口上,她睜大了眼睛,楊武平的傷口竟然止住了血……胡翠姑又解開了楊武平大腿上的繃帶,她可以看見嵌在他大腿肉裏的彈片,胡翠姑從藥箱裏拿出了一把鉗子,把他大腿上的彈片狠勁地拔了出來,好在這塊彈片嵌得不是很深,也沒有嵌在骨頭上,否則,要取出它來,並不是那麽容易的事情。

楊武平在胡翠姑拔出他大腿上彈片的一刹那間,大叫一聲,痛醒過來!楊武平大聲叫道:“我這是在哪裏,在哪裏?陣地呢,我們的陣地呢?”

胡翠姑說:“武平,你別激動,我在給你治傷呢!”

楊武平又大聲說:“我的槍呢?我的槍呢?我要回陣地上去,陣地不能丟,不能丟!”

胡翠姑死死地摁住他,隻有這個時候,胡翠姑才能摁住他,因為他受了重傷,身體太虛弱了。

胡翠姑說:“武平,你讓我先把你的傷口包紮好再說,好嗎?你的槍還在,就在你身邊呢!”

楊武平伸手果然摸到了那支步槍,他的手握住了步槍,喃喃地說:“我的槍還在,隻要槍還在,我就可以殺鬼子,就可以保住陣地!”

胡翠姑趕緊給他大腿上的傷口敷上了剁爛的草,然後用繃帶包紮上……楊武平又暈過去了。

胡翠姑聽著山頂傳來的槍炮聲,等待著楊武平的醒來。槍炮聲響了很久,她想,山頂一定是一場艱難殘酷膠著的戰鬥,否則不會打那麽久,那麽,是誰在跟鬼子戰鬥呢?

楊武平昏迷了一天一夜,終於在那個清晨醒來。他一睜開眼睛就叫道:“渴,我渴!”

胡翠姑把水壺遞給了他,他咕嘟咕嘟地喝下了半水壺的水,擦了擦嘴巴,拿起槍就要站起來。

胡翠姑說:“你要幹什麽!”

楊武平說:“我要回陣地去,殺鬼子,守住陣地!”

胡翠姑知道他的脾氣,他想幹的事情,是九頭牛也拉不回來的,她說:“武平,你受了重傷,你現在出去身體受不了的!”

楊武平拍了拍胸脯說:“老子有什麽受不了的!”

胡翠姑十分吃驚,他明明胸部受了槍傷,他那樣拍自己的胸脯,難道不痛?胡翠姑問道:“你胸部的傷口不痛了?”

楊武平的眼睛血紅:“不痛,我什麽時候怕過痛?”

胡翠姑盯著他血紅的眼睛說:“真的不痛?”

楊武平說:“不痛!”

胡翠姑說:“讓我看看你的胸口再說。”

胡翠姑解開了他胸口的繃帶,驚歎道:“怎麽可能?怎麽可能?”楊武平胸部的那塊槍傷竟然彌合起來了,隻是還有些紅腫。胡翠姑又檢查了他大腿上的傷口,同樣如此!

胡翠姑又在他的傷口上敷了那些剁爛的草,然後給他包紮起來……楊武平早就按捺不住了,提起那支步槍站起來,朝山洞外麵走去……他們重新回到了山頂的陣地上。陣地上一片死寂。楊武平聞著硝煙的味道,納悶地想,陣地怎麽還沒有被鬼子占領?

胡翠姑默默地在給槍裝子彈。

楊武平趴在壕溝的邊上,注視著山下的叢林。

山下的叢林裏一點動靜也沒有。他不知道,就在他們往山頂上跑的時候,山下叢林裏鬼子的大部隊已經因為久攻不下梅花尖頂峰悄悄地撤走了。楊武平和胡翠姑在山頂的陣地上又守了一天一夜,第二天中午的時候,胡翠姑到叢林裏去給水壺灌水,突然發現鬼子的一支小股部隊正從後麵摸上來。她趕緊回到了陣地上,把這個情況告訴給了楊武平,楊武平的眼睛裏燃燒著憤怒仇恨的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