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王寡女

坑深082米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坑深082米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這一夜的臨安城很不平靜。

平素入夜就緊閉的肅穆宮門,又一次“咣咣”開啟了。

馬車的輪子壓在青石板上,沉悶的聲音,給人無端的緊張與壓抑。

靜寂如水的夜,懵懂的人們還在做著好夢,金瑞殿通明的燈火中,還有另外一場好戲。

一行人很快入得暖閣,動作很安靜,卻每一步都顯得緊張。

宦官李福先前被墨九拾掇過,在這壓抑的氣氛中,膽子也變小了,他撩簾子時幾無聲息,走到皇帝的身邊時,步子也邁得很輕,像隻老態龍鍾的貓兒。

“陛下,人都來了。”

至化帝剛吃了一口新泡的雨前龍井,雖已夜深,精神頭卻很好。

他抬了抬手,廣袖輕揚,“宣!”

更深露重,外麵風寒,幾個人進來時帶入了一股子冷風。墨九嗆了一下,漫不經心地看過去。走在李福後麵的男子一襲黑色的簡潔素袍,並沒有描邊繡樣,卻顯得氣度從容,溫暖陽光——他正是墨妄,便是站在這個皇帝與權臣雲集的地方,他那身正氣與俠氣,也如朝陽,可以給人帶來燦爛的暖意。

墨九朝他一笑,墨妄卻沒有看她。

他帶著申時茂和另外兩邊墨家子弟,齊齊向至化帝行禮。

“草民參見陛下,陛下萬福!”

墨九目光掠過墨妄,看向與他同來的幾個人,目光微微一詫。

就在墨妄的身側,站著一個女子。

她站在燈火的背光處,樣子有些古怪——入宮麵見皇帝,頭上還帶著一頂帷帽。而且她這個帷帽與墨九上次在荊棘園使用的不同,這個帷帽也不知是什麽紗質,垂在她的麵部,看上去輕軟絲薄,遮蓋性卻很強,在暖閣影影綽綽的燈火中,根本就看不清她的容貌。不過,她素淡的衣裙下,有一副曼妙的身姿。玲瓏有致的曲線,精致誘人的弧度,隻一眼就可以分辨出來,這是一個年輕漂亮的美人兒。

這個美人便是蕭乾口中的墨家钜子?

墨九心裏滿是疑惑,就著氤氳的光線,去打量蕭乾。

蕭乾與墨妄一樣,也沒有看她。

從墨九的視角看去,他雙唇緊緊抿著,一雙清涼的眸光,如同月下清輝,瀲灩之中帶了一抹妖異的涼。

這些人到底在搞什麽鬼?

墨妄不是說過,她就是墨家钜子嗎?如今怎的又變成了別人?

……是蕭乾與他串通好的?

……還是他們想把她從事件中摘出來,故意找來的“替死鬼”?

墨九滿腹疑惑地猜測著他們的動機,猜測著那個女人的身份,暖閣中的眾人也與她一樣。

短暫的見禮之後,至化帝問蕭乾,“蕭愛卿,這位姑娘就是你說的人?”

“正是。”蕭乾點點頭,看向墨妄,臉上帶著從容的淡笑:“左執事,你來說罷。”

“好的,蕭使君。”長相俊美的男子總是令人賞心悅目的。墨妄雖然不如蕭乾那般長得令人一眼驚豔,但他站在任何一個地方,哪怕穿著最簡單的衣袍,也會給人一種很舒服的感覺。這樣的氣場之下,讓他說出來的每一句話,都很容易令人相信。

墨妄再次拱手,對眾人道:“這件事說來話長,今日夜已深了,草民就簡要與陛下說說吧。”

看至化帝點頭,他頓了片刻,似乎理了理思路,方才不疾不徐地道:“墨家钜子的命格,是老钜子在臨終之前就定下來的。這些年來,墨家子弟一直在尋找新任钜子,卻一直未有所獲。實際上,草民一開始接觸墨氏九兒,並不清楚她的命格。為何會幾次三番相助,是因為她長得像一個人……”

他的目光望向了身側戴帷帽的女子,也順便把眾人的目光引向了她,然後微微一笑,“她是我的師妹,名叫方姬然。他的父親方弘濟是上一任的墨家左執事,也就是我的師父。”

說到這裏,他似是猶豫了一下,語氣放得更為緩慢:“三年前,師妹出了些事,我與方家人一樣,一度以為她已經不在人世,偶然在盱眙見到墨氏九兒,與師妹長得幾乎一模一樣,隻是比師妹年歲小一些,又聽說了九兒的不幸遭遇,當即便有了保護之念。在得知九兒要嫁去蕭家,而她本人又不肯,這才助她逃婚。”

每個人的關注之處不一樣。

至化帝與眾臣關心墨家钜子的事兒,墨九的注意力卻在“長得幾乎一模一樣”上。

聽得墨妄這樣說,她瞬間有一種過去揭開方姬然帷帽的衝動。

長得很像?幾乎一模一樣?這到底是有多像啊?

如果她真長得像墨九,那樣的國色天姿,有必要遮得這樣嚴實嗎?

那帷帽的紗,真是礙眼啊。

她不停瞄著方姬然,腦子胡亂地思考著,墨妄還在繼續說:“後來在楚州,草民無意得知九兒的八字,當即也是嚇了一跳,然後告訴了申長老。申長老為考驗九兒,到底是不是墨家钜子,在把她從蕭家帶出來後,關入了墨家早些年發現的坎墓之中。”

看一眼跪在地上默不作聲的孔陰陽,墨妄唇角微微一勾,語氣重了些,“申長老與這位孔老先生有師門淵源,同出於墨家坎門,這些事情孔老先生最是知情。後來,墨氏九兒從坎墓順利出去,加上她的八字與出生方位符合,草民等人幾乎已經確定,她就是墨家钜子了。”

默默聽著,墨九突然感覺不太舒服。

幾乎已經確定了,又怎麽生變了?

像聽故事似的,聽到**處,總想要接著聽下去。

可墨妄卻有些吊胃口,他說到這裏停了下來,拱手向至化帝示意之後,突然話鋒一轉,請求道:“陛下,有幾句話,草民想先問一問這位被墨家清理出去的叛徒孔老先生。”

聽到“叛徒”兩個了,孔陰陽的表情明顯一僵。

至化帝環視一周,好奇心也被墨妄勾起,他抬了抬手:“允。”

墨妄謝過皇帝,慢步走到孔陰陽的麵前,居高臨下的打量他,“孔老先生,你把大家害得好苦。”

孔陰陽抬起頭來,空洞的眼眸中黑幽幽一片,看著有些瘮人,“左執事何出此言?”

墨妄道:“當年你做墨家坎門長老時,被老钜子挑斷一隻腳筋,又殘了雙眼,清理出墨家,原本應該改過自新,不再做那被墨家所不容的事。可你利用完了老钜子的仁厚,還利用與申長老的同門之誼,讓我們相信你真是為了墨家好,讓蕭家把宅基地建在坎墓之上,是為了保護坎墓。可你暗地裏卻與謝忱勾結,將墨家钜子的命格告訴謝忱,並查到了盱眙的墨氏,再與謝忱暗地裏設局,故意讓九兒嫁入蕭家,為蕭大郎衝喜……就為了引蕭家入陷阱。”

孔陰陽臉色一白,“左執事,這隻是你的胡亂猜度,可有證據?”

墨妄道:“那你為何要把墨九告之蕭家,便說可以為大郎衝喜?”

孔陰陽臉色更是難看了,“小老兒已經說過,是蕭使君指使我的。”

這種各執一詞的說法,沒有證人,多爭論無異。孔陰陽聽見至化帝似乎從頭到尾都沒有偏袒任何一方,似乎也不太關心他們私底下都打什麽肚腹官司,隻想弄明白墨家钜子而已,於是他冷笑道:“再說了,墨九的八字命理,本就是墨家钜子,小老兒並沒有胡說。蕭使君對此早已知情,卻未告之陛下,如今左執事反咬一口,以為就可以為他脫罪嗎?也不曉得你們二人有什麽勾結,打著什麽欺騙陛下的算盤。”

墨妄盯著他,“孔老先生看錯了,其實墨九並非钜子。”

孔陰陽又是一聲冷笑,臉轉向身側的王婆子,“有接生婆為證,墨九八字人人都已知情,你們真的以為隨便帶一個人來,就可以騙過陛下?愚蠢!看來墨家執事,真是一代不如一代。怪不得如日中天的墨家會落到這步田地。”

對於孔陰陽的指責,墨妄並不生氣。他笑看著身上發抖的王婆子,微微躬身,語氣和煦:“王婆婆是盱眙的老人,也是墨家織娘的老鄰居,您可以把九兒的出生日子記得那樣清楚,不知還記不記得墨氏織娘……以前的事?”

王婆子被他點了名,臉色一陣青白,“不知大官人指的是什,什麽事?”

墨妄微笑道:“織娘在生墨九之前,還曾有一個女兒。”

王婆子愣了愣,似乎突然想起來什麽,臉色微微錯愕,“大官人也曉得?”

墨妄點了點頭,“王婆婆說說罷。”

王婆子陷入了沉思,思考了一陣,慢慢說了一件事。

墨九她娘那時也不過十五六歲,生得花容月貌,整個盱眙沒有哪個未婚男子不想娶她為妻。但墨氏織娘眼界兒高,盱眙的兒郎都看不上,織娘的娘——也就是墨九的外祖母似乎也沒有為她說親的想法。但是有一天,盱眙人突然沒有見著織娘了,聽說是做錯了事,被她娘關在了屋裏麵壁。幾個月過去了,王婆子等人雖然都有些奇怪,但誰也沒有想到,並未婚配,也未曾許人的織娘,其實是大了肚子。

幾個月後的一天,下著瓢潑大雨,織娘家有人來敲門,把王婆子請了過去。

去了織娘家裏,王婆子才知道,是請她為織娘接生。

這件事後來有些風言風語傳出來,但捕風捉影的事兒,慢慢也就平息了。過去二十多年了,不僅盱眙早已無人提及,便是織娘的家裏,也一直諱莫如深,從來無人說起半句。久而久之,若非墨妄提及,王婆子都不曾想起。

“可那個孩子……”王婆婆說到這裏,歎了口氣,“出生沒多久就死了。”

“不,她沒有死。”墨妄像一個在堂上判案的刑獄官,他打斷王婆子的話,然後對眾人道:“織娘未婚生女,她娘怕這件事被人知曉了笑話,騙織娘說孩子死了,其實把孩子連夜送到了蘇州方家,直到她過世,織娘也一直被蒙在鼓起,一直不知道那個孩子還活著……說到這個方家,又是另外一個故事了。這織娘家出自墨家,織娘的外祖母曾是墨家的坤門長老,與方家私交甚好。於是,這個孩子被方家收養……也就是後來方家的大小姐方姬然。”

故事的背後還有故事,而且是一個久遠而複雜的故事。

墨九靜靜聽著,不啃果子了,隻看向戴著帷帽靜靜而立的方姬然。

……她真是這個身子的姐姐?

這種感覺有些奇妙,五味皆有,複雜莫辨。

墨妄迎上至化帝審視的目光,微微一笑道:“這件事,連姬然師妹自己其實也一直都不知情,若非這一次她‘死而複生’,再回方家,恐怕這個秘密將永遠石沉大海了。”

至化帝對這些故事本身不感興趣。

他皺了皺眉頭,掃了一眼蕭乾,又對墨妄道:“可這與墨家钜子一事,又有何關係?你們憑甚麽認定方姬然才是墨家钜子,而墨九卻不是。”

這也是墨九與其他人共同的疑問。

事到如今,墨九已經不知道墨妄說的話裏,哪一句是真,哪一句是假了。

在眾人詢問的目光中,墨妄淡定地看著王婆子,沉聲問:“王婆婆再想一想,織娘未婚生女那一日,是什麽時辰?”

王婆子想了想搖頭,“老婆子記得有這件事,可二十多年了,具體時辰卻已想不起。”

墨妄點點頭,慢慢從懷裏掏出一張白布條子,抖了抖,遞到王婆子麵前,看她懵懂的樣子,曉得她不認識字,又把白布上用鮮血寫成的生辰八字複述了一遍,然後將白布展示在眾人麵前:“這是當初織娘的母親當年將方姬然送到方家的時候,放在她繈褓裏的生辰八字。”

說罷,她問王婆子,“王婆婆記起來了嗎,可是這個時日?”

王婆婆愣愣看著那一張舊得泛黃的白布條子,點點頭,“好像真是那個時辰。”喃喃著,她突然加大了聲音,“對對對,老婆子想起來了,那一日是正月十五,我家裏餃子剛下鍋,織娘家就來敲門了……”

墨妄收回白布條子,望向至化帝,鎮定道:“陛下請看,方姬然的生辰八字,也是陰年陰月陰日陰時。也就是說,墨氏織娘生了兩個女兒,都是陰年陰月陰日陰時出生的四柱純陰之命。當然,實際上,四柱純陰之人,雖然很罕見,但天下之大無奇不有,符合這個命理的人,除了她們兩個,其實還有許多。”

若單憑一個四柱純陰的八字,確實太草率。

眾人紛紛點頭,至化帝饒有興趣地問,“那如何分辨?她們是同一個娘生的,都是四柱純陰。”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墨妄身上,墨妄卻不慌不忙地道:“墨家老钜子當然也想到了這個問題。所以,他老人家對新钜子的確認,除了八字與方位之外,還有一個很重要的東西。”

說到這裏,他看向孔陰陽,微微一笑,“孔老先生既然知曉墨家钜子的八字命理,想必也一樣知道老钜子臨終前布局的神龍山祭天台,以及新任钜子必須完成的任務——開啟神農山祭天台第一層。”

“這個祭天台的第一層,到底是靠什麽開啟的?”墨九很好奇,多問了一句。

這個事兒上次她已經聽墨妄說過,隻有墨家命定的钜子才能開啟神農山的祭天台第一層。而祭天台總共有九層,剩下的八層,就需要用乾、坎、艮、震,巽、離、坤、兌八卦墓中的仕女玉雕做鑰匙方能打開,然後可以拿到千字引。但她那時會未詳問,新任钜子到底如何可以開啟第一層。

墨妄迎上她的視線。

這也是入暖閣來,他第一次看她。

墨九覺得這貨的眼底,有一種類似於愧疚的光芒。

是因為她其實不是矩子,而他曾經說過她是钜子,所以他感覺內疚了?

墨九挑了挑眉梢,以一種不太在意的目光掃他。

墨妄接收到她的視線,噎了一下,緩緩道:“是手印。”

“手印?”後世指紋可以開鎖,沒有想到墨家的機關術已經這麽發達了,這個時候居然就可以用手印做機關?墨九想了想,覺得從理論上來說,確實是完全可以實現的。

莫名的,她抬起自己的掌心,看了一眼。

墨妄以為她不懂,隨意朝眾人拱了拱手,又解釋道:“開啟祭天台第一層的鑰匙,就是一個手印。隻有新任钜子的手放上去,與之重合,方能打開祭天台。我從楚州帶著師妹返回了方家,知曉了方家與織娘的這一段淵源,又看見了這張白布條子上的生辰八字,疑惑之餘,帶了師妹去了一趟神龍山。經過確定,姬然可以打開祭天台第一層。如此,足可以證明,我師妹方姬然,確實是墨家的新任钜子。”

這一語足可定乾坤了。

憑手印打開祭天台第一層,這個說服力其實比什麽命格還重要。

暖閣裏靜靜的,每個人情緒不同,想法也不同。

至化帝找到了墨家钜子,且已打開祭天台第一層,剩下的八層就有希望了,那麽千字引還會遠嗎?墨家武器圖譜還會遠嗎?至化帝稱霸天下的宏圖偉業還會遠嗎?他一張老臉上,閃著一種詭異的紅光,當即高聲道:“來人,還不給墨家钜子看座。”

方姬然先前一直是站在墨妄身邊的。

這會兒老皇帝發了話,馬上有小太監殷勤服侍。

幾乎突然的,墨九坐在那裏,感受到的目光就不同了。

之前皇帝待見她,任由她裝瘋賣傻收拾謝忱,歸根結義,是因為她是墨家钜子,有機會得到千字引。如今她不是墨家钜子了,她也就失去了這個倚仗,還坐在那裏好吃好喝的呆著,感覺上便有些違合了。她默然地看向蕭乾,想看他有什麽反應,可他什麽表情都沒有,一直淡淡的。

方姬然的椅子,安置在了墨九的身邊。

墨九按捺著怦怦的心跳,低著頭看向自己的桌案。

上麵的果盤裏還有很多果子,有一杯茶水早已涼透。

她慢吞吞拿起茶盞來喝了一口,卻覺得手臂有些僵硬。

腳背已經不那麽痛了,為何四肢與感官卻怪異的麻木了?

她繼續大眼珠子盯著果盤,努力把思維停在那個飽滿多汁的果子上,卻怎麽也忽視不了從她的側麵傳來的那一束目光。

……來自方姬然的目光。

她在看她,有審視,或者還有一些其他的情緒。

墨九下意識捋了捋鬢角的發絲,等鎮定下來,才漫不經心地看過去。

隔了一層帷帽,她看不清方姬然的臉,卻知道她可以看清她……這感覺很不爽。就像她是穿著衣服**裸地出現在她的麵前,而她全副武裝的逼視著自己,這根本就不是一種公平的對視。

方姬然慢吞吞開口,“小九。”

這一聲落入耳朵,墨九錯愕不已。不若她窈窕婉約的身段那般誘人,方姬然的聲音又啞又沉,像缺了水似的有些幹澀,半點也沒有年輕女子應有的輕靈溫婉……幾乎下意識的,墨九就想到了盱眙的織娘,第一次見到她娘的時候,墨九聽見她的聲音,也這般違合。

------題外話------

姐妹們新年快樂!麽麽噠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