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王寡女

坑深193米牢中私會

坑深193米,牢中私會

拿著東寂留下來的玉扳指,墨九回臨雲山莊等待墨妄。

她跳入湖中之後的情形,她已從蘇逸嘴裏知道了一些。

成王敗寇,自古如是。

輸在東寂的手裏,她並不覺得可恥。

隻是心涼涼的,像浸了水。

撫著玉扳指,她躺在房裏窗邊的羅漢椅上假寐。夏日炎炎,房裏有點悶熱。意識混沌間,她做了一個模糊的夢。

夢裏,有許多人,許多事,可來來去去,都少不了一個背影。頎長、飄逸,長發拖在腰後……她幾次三番想問他是誰,卻始終發不出聲音,他也不曾回頭。

究竟是東寂,還是蕭乾?

恐慌般想著,她汗水濕了脊背。

待再次醒來,已是華燈初上。

一睜眼,她就對上了墨妄關切的雙眸。

從夢中回神,她舒一口長氣,撐著額頭坐起來,望向墨妄凝重的麵孔:“回來了?”

“嗯。”墨妄睫毛眨動著,頭微微垂下,“屬下有負钜子重托,今日在畫舫上……”

“罷了。”墨九擺了擺手,扯了扯黏在身上的衣裳,懶洋洋道:“是我們沒有顧慮周全。那個人貴為天子,又豈是那般好劫持的?若是沒有防備也就罷了,他有了防備,這臨安城裏,誰又能奈他何?”

老百姓想綁架帝王,原就是蚍蜉撼樹。

他們沒有成功,但並不丟人。

墨妄看著她平靜的麵色,動了動嘴皮,卻沒有發出聲音。

他進來已經許久了,看見了她睡著時緊蹙的雙眉,焦灼的麵色,還有額頭上布滿的細汗……睡過去的墨九是無助的、恐慌的、需要人保護的樣子。

可當她醒過來,又平靜如斯。

這個女人就連害怕,也不會輕易向人展露。

心裏微微一歎,他道:“剛得到的消息,今兒殿前司指揮尉遲皓使帶人封查了蕭家名下所有的宅子、鋪子和其他產業。此事牽涉甚廣,人人恐慌。臨安城裏都在傳,三日後,蕭家一幹人等就要被斬首示眾了。”

墨九點點頭,闔眼。

少頃,卻對墨妄說了一句風馬牛不相及的話。

“師兄,你給我準備些食材吧。”

她喜歡吃,墨妄知道。

可在這個節骨眼兒上,她還有心情準備吃的,卻是墨妄沒有想到的。不過,他早就已經習慣了唯她命令是從,聞言雖然詫異了一瞬,也沒有相詢,便下去安排了。

墨九又躺回羅漢椅上,抿著嘴巴,安靜不語。

時間,靜靜流淌。

她眸中光芒,難以窺透。

好一會兒,她似是感覺冷了,曲起雙膝,環住雙臂,埋首其間,“蕭六郎,我覺得我高估了自己。我以為我穿越而來,真的可以淡薄生死……但此刻,我發現自己做不到,真的,我做不到。”

死亡是世間最不可挽回的離別。

一撒手,就成永恒。

所以,哪怕還有一點點希望,她也不能放棄。

……

……

墨妄安排好事情,推門進來的時候,墨九已收拾好了情緒。

她滿含笑容地去了灶上,在兩個墨家弟子的幫襯下,稔熟的做了三菜一湯,四個簡單的家常菜。

“我覺得,我不幹钜子了,也可以做個好廚子嘛。”

她含笑輕聲,兩個弟子默默無言。

如今的情形,大家都知道。

瞥著她從容不迫的麵孔,他們不知應當陪著她一起笑,還是應當安慰她……想哭,就哭出來。

“什麽表情?”

墨九瞪他們一眼,“來搭把手。”

把飯菜放在一個檀木的食盒裏,墨九拎著它出了灶房,在墨妄的陪同下,神色平淡地乘上馬車,直奔向皇城司獄。

蘇逸說得對,一個玉扳指,足以讓她從容出入。

可也隻限於她……一個人。

墨妄被牢頭客氣地擋在了外麵,墨九看獄卒們防備的情形,心知上頭打個招呼了,肯定不會讓墨妄這樣的“危險人物”進去。

她不想為難這些辦差的人,再加上,進去也不是打架,多一個人,少一個人,並沒有什麽影響。於是,她朝墨妄示以無事的安撫,便獨自挎著食盒通向那個似乎深不見底的大獄。

皇城司獄她不是第一次來。

去年的荊棘園事情,因為玉嘉和紫貂風氅而入獄的經曆,對她而言,太過刻骨銘心,哪怕過了這麽久,她依舊記得很清楚。那天晚上,是蕭六郎頂著風雪,為她帶來吃食,帶來傷藥,並親自為她治療,也是他不厭其煩的為她按捏,揉弄受傷的腳踝……

再想來,滄桑往事,竟也溫馨。

若是可以,她寧願她在牢內,他在牢外。

而不是像現在這樣,他深陷牢獄,而她前來探監。

“九姑娘,裏麵請!”

牢頭哆哆嗦嗦地打開甬道的鐵門,並遞給她一把鑰匙。

“九姑娘徑直往裏,走到最裏頭那一間牢室,就看到蕭使君了。”

墨九略微奇怪,“你不進去?”

牢頭垂首,不敢與她直視,也答非所問。

“九姑娘,這兩天,你是自由的。”

這兩天,她是自由的。此話何解?

東寂給了她玉扳指,任由他來皇城司獄探視蕭六郎,是想告訴她,蕭六郎的生命隻剩下最後兩天了,而他能夠讓她前來探視,讓她在有限的範圍和時間內,自由支配和蕭六郎剩餘的兩天時間,就是對她的額外恩寵?

她有些想笑。

這就是他要展現的君權?

不論如何,在他的地盤上,他們都翻不出這座五指山。

皇城司獄,她可以出入,卻帶不走任何人。

君權,就是無情。

墨九微眯著眼,看甬道上被風吹得幽冷閃爍的油燈,遠目一望,發現甬道兩邊的監舍都是空的,沒有人聲,安靜得幾乎能聽見老鼠的“嘰嘰”搶食聲。

而長長的甬道盡頭,是無盡的黑暗。

她看不見蕭六郎,隻有一種渾身泛涼的心疼。

“你們還真是挺優待他的。這麽大一塊地方,就給他一個人住?”

她冷聲諷刺,牢頭尷尬地陪著笑。

“上頭特地交代,要好好招呼蕭使君的。”

是招呼得不錯,畢竟是單間。

墨九唇角一勾,斜目剜他,“蕭家其他人呢?”

牢頭咳嗽一下,支支吾吾道:“另行關押。”

另行關押?很明顯,這是他們生怕蕭六郎有所作為,故意把他與蕭家一幹人分開關押。這樣,就算蕭六郎有什麽計劃與準備,也與先前一樣投鼠忌器,別說不可能逃掉,就算可以,把大門敞開,他也不敢輕易逃跑。

“好算計!”

再次淺聲笑笑,墨九提了提裙擺,跨過木檻。

這一條甬道,深幽、黑暗。又長、又冷、又窄。盡管是夏日,但這裏卻陰涼陰涼的,蕭瑟的冷風,像野獸伶俐的爪牙,從耳邊刮過,如同帶著刺兒的彎刀,每一下都剜入肉裏,刮著骨頭,令人生生作痛,卻無處可避。

墨九慢悠悠走著。

每一步,都輕盈,從容。

今兒她不僅做了美食,還特地打扮過一番。描了眉,點了唇,撲了脂粉,換了新衣,熏了他喜歡的薄荷香,一件輕軟的芙蓉色立領衣裙,襯得她白生生的小臉兒,容光煥發,無半分頹廢。清爽、幹淨,嬌豔得像一朵開在黑暗監舍的妖花。

任何時候,她都願意將自己最美的一麵展現在蕭六郎的麵前。尤其是這個時候,她不僅要給他信心,也要有自信,才能鼓舞彼此。

牢頭說得沒錯。

甬道的盡頭,關押著蕭六郎。

那是一間極寬敞的牢室,比所有的牢室看著都亮堂。

墨九想,按等級論,想必這就是VIP單間了。

……這也算東寂給蕭六郎的特殊待遇吧?

牢室裏,蕭乾盤腿坐在稻草上,雙目微闔,神態安然。他巋然不動的樣子,讓他俊美的容顏不僅沒有因為入獄有絲毫損毀,反倒添了一種傲然於世的沉穩與從容。

可目光銳利如墨九,還是一眼就發現,短短幾天,他竟然瘦了一圈。

心蜇了一下,她深呼吸,調整好情緒。

可拿著鑰匙,她竟好幾次都打不開門鎖。

鐵鎖的聲音,驚動了裏麵的人。

又或許,他早就已經發現了她,語氣才會那樣輕鬆。

“唉!阿九還是這樣笨。”

似歎似笑的聲音,滿滿的寵愛。

他,還是蕭六郎。

任何時候,都願意給她最好的狀態。

墨九扶住木門,看他故作輕鬆的樣子,也忍俊不禁。

“唉,這不是從來沒有做過牢頭麽?冷不丁看見裏麵坐了一個神仙似的美男,小女子心髒怦怦亂跳,手腳不太利索。”

蕭乾眸帶溫情,噙笑看她。

“那這位小娘子,是看上小生了?”

這都什麽時候了?這貨還有心情逗她?

墨九不知該哭還是該笑,“哢嚓”一聲打開鎖,就惡狠狠地擲在地上,踩了一腳,方才推開木門走進去,哼哼道:“自然是看上公子了,要不然怎會漏夜探獄?敢問公子,可有興趣與小女子牢中私會,談談人生和理想?”

蕭乾微微一笑,牽她過來,吻了吻她的手背。

“小娘子這般情義,那小生就不客氣的笑納了。”

“禽獸!”墨九橫眼一瞪,“你還有心情笑納小娘,看來這牢都白坐了。”

蕭乾眸中閃過一抹促狹,指了指食盒。

“我是指它。”

墨九噗嗤一笑,也不與他貧嘴了,學著他先前的樣子,撩裙盤腿坐下,把食盒放在稻草上,將檀木的蓋子取下來,翻開當成“桌子”,再把食盒裏的菜,一個個拿出來,放在蓋子裏麵,又笑望著他。

“猜猜我給你帶了什麽好東西?”

“猜不出。”蕭乾隻笑,不猜。

“……沒勁兒。”

墨九翻個白眼兒,從食盒裏取出一壺酒。

“喏,專程給你找來的。”

“好香!”

蕭乾深吸一口氣,又打量她。

“阿九哪裏搞的梨觴?”

墨九唇角彎彎,“阿九自然有阿九的本事。”

要搞到這一壺梨觴可實在不容易。蕭家的宅子早就被查封了,那餘下不多卻價比千金的梨觴酒自然也被封存了起來。不過,宋熹酷愛此酒,舍不得糟蹋了它,並沒有將梨觴從蕭宅起出,還將其藏在老窖之中,墨九讓墨妄潛入蕭邸,費盡心機才搞到了一壇。

這一點,蕭乾自然也能想到。

他撫著光滑的壺身,眉梢沉沉。

“怎麽來的?”

墨九輕鬆的笑笑,“偷的。你信嗎?”

“嗬,信。”蕭乾笑了。

隻一瞬,目光又幽幽掠過,“這是蕭家的家釀。”

是了。梨觴確實是蕭家的家釀。

可蕭家的家釀,如今蕭家人要喝,還得去偷,那是一種怎樣的無奈?

墨九抿抿嘴唇,噙著笑,並不想說這些不開心的事情。她與蕭六郎對坐著,殷勤地為他布菜,斟酒,輕鬆地與他侃著。說北上,說均州,說興隆山,說墨家,說那個她來沒有去過的北猛,說一些不著邊際的話,卻絕口不提目前的處境。

蕭乾含笑附合,不問她為什麽可以進來,也不戳戰她費心營造的美好氛圍。言詞淺淺,悠閑自在,讓墨九沉重的心情,也慢慢解凍。

燈火氤氳間,氣氛溫馨而和暖。

牢頭一直沒有進來催促她離開。

這間牢室,仿佛成了他們的二人世界。

墨九看他眉梢眼底的笑意,也忍不住笑。

“瞧你這個灑脫的樣子,是不是打定了主意在這裏隱居下去,坐穿牢底,不問世事了啊?”

蕭乾失笑,“倒也好。”

墨九揉了揉鼻子,淺笑著飛快地撩他一眼,“一個人隱居牢獄多無聊啊?少不得叫幾個香軟的姑娘來相陪,飲酒作樂,吟詩作畫,那才得趣味兒呢?”

兩個人很久沒這般調侃,蕭乾也跟著笑,連回答都懶得改。

“倒也好。”

墨九哼一聲,“那蕭使君,喜歡什麽樣的香軟姑娘,我給你找來一串?”

蕭乾淺笑道:“我不愛香軟姑娘,獨愛凶悍婦人。”

墨九噗一聲,拍在他的手背上。

“討厭,說誰凶悍婦人?”

蕭乾低頭看手背上擱著的白嫩小手,忍不住覆上去抓牢,握於掌中,像撫摸稀世珍寶一般把玩著,笑道:“凶是凶矣,卻別有風情。”

墨九唇角狠狠一抽。

原本她是想笑的,畢竟蕭六郎很難得這樣誇獎她。可想到他這般的處境,哪怕再輕鬆自在,也難掩艱難。尤其,牢獄的淒清,很容易讓她想到三日後處斬的恐懼……

於是,她麵兒上的笑,就奕得有些難看。

“蕭六郎……”

“嗯。”他專注凝視她的臉。

“你就半點不怕死嗎?”她輕聲問。

蕭乾眉目沉了沉,緩緩的,擁住她,收攏雙臂,將她圈在懷裏。墨九身子嬌小,被他這麽一裹,除了削瘦的雙肩和靠在他頸窩的腦袋,幾乎整個兒都嵌入了他的胸膛。

“怕。”

蕭乾摟著她,輕輕一歎。

“怕死了,再也找不到你。但,人畏死,更畏死而有憾。若此番上天要我非死不可,我亦算無怨無悔了。”

無憾麽?無怨無悔麽?

那他的宏圖大業算什麽?還有……

墨九鼻子一酸,從他懷裏抬頭。

“那我呢?蕭六郎?”

他眼皮低垂,帶著深邃的光芒,撫摸她的麵頰。

“阿九……”

“你死了,我怎麽辦?”墨九銳利的目光在他棱角分明的臉上,一一流連,“死確實不是最可怕的。相比於死,我更怕活。怕沒有了你之後,獨自一個人活下去。死亡是永遠的沉寂,對死的人來說,也許是幸。而活著的人,每一天,都將飽受煎熬。你可懂?”

看她眸底染上水霧,蕭乾雙臂緊了緊,將她的頭,按在胸膛。

“阿九,不要難過。”

不要難過麽?哦,不要難過。

他的心跳很快。

怦怦的,沒有章法。

墨九將臉貼上去,感受著,又慢慢抬頭。

“好,如果你死了,我絕對不難過。”

他低垂眸,手指蹭上她的雙眼,癢癢的,墨九笑著躲開,一把抓住他的手,接著道:“但是蕭六郎,你得先答應我一件事。”

他凝神而視,“你說。”

墨九一雙眸子忽閃忽閃,巴巴看著他。

“你先答應,我才要說。”

他緊緊抿住雙唇,麵色展開,“好。”

看他答應得認真,墨九也收斂了神色,把自己從他懷裏抽離出來,麵對著他,嚴肅地說:“我是一個懶惰的人,也根本不懂人情世故。這輩子,我不許你死在我前麵。要死,也得我先死。這樣,等你死的時候,我就不會難過,也能少受世間諸多繁雜苦處。”

“……”

“蕭六郎,我知道,如果我死在你的前麵,你一定會把我的後世安排得很好。但你若是死在我的前麵,我對這個世界,完全不懂。甚至於,我都不知道要怎樣辦你的喪事,更不知道應該把你葬在何處。我做不來的,蕭六郎。”

“阿九……”

他凝目,聲音似有哽咽。

“答應我好嗎?”墨九說著說著,竟是笑了,“我不喜歡那些麻煩的世俗禮儀,想著你死了,我要替你收屍,還要打棺材,還要布置靈堂,還要選址造墓……我就好頭痛。”

手扶額頭,蕭乾緩緩搖頭,也在笑。

“你這婦人,倒會想些由子。”

“必須麽。”墨九幽幽笑歎著,冷不丁直視他,“他們說,三日後,就要處斬蕭乾全族……六郎,你告訴我,現在我能做些什麽?”

三日後,處斬蕭氏一族。

蕭乾眸底涼了涼,沒有出聲。

混沌的牢室裏。風,涼黢黢的。

明明是炎炎夏日,卻讓人骨頭縫兒都犯冷。

二人對視,雙手交纏,相顧許久無言。

也不知過了多久,墨九才聽他幽幽開口。

“阿九可以……再為我綰一次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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