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王寡女

坑深329米酒入喉終成傷二更

坑深329米,酒入喉,終成傷

“當然為了你自己!”謝青嬗雙手放在膝蓋上,說到這裏似有些激動,緊緊拽了一下裙紗,盯住他道:“你忌憚外戚坐大,生怕有一天不能駕馭,讓謝氏一黨幹涉朝政。可若強勢除之,你又怕落下一個過河拆橋的惡名,像曆史上那些皇帝一樣,坐穩江山就弑殺功臣,最後難免受千古唾棄。”

“你比他們都聰明。因為你就算動手肅清,也不會有十足的把握。故而,你索性迂回了一下,不用自己動手,隻需借蕭乾的刀,就可以為你做這些事,還能保一個清白美名。你放掉蕭乾,賣他一個人情,為自己留了一條後路,若有朝一日,你因外戚之勢無法製衡朝堂,可借蕭乾之力,殺你想殺之人。”

最後幾個字,謝青嬗說得很慢,幾乎一字一句咬牙出口的。

“你一日一日的冷落我,對墨九卻一日比一日思念,你知道我總有一日會熬受不住。你知道你雖是謝氏栽培起來的皇帝,我父親也早已故去,但若因為你的兒女情長,有可能導致南榮易主,他們會毫不猶豫地選擇拋棄你,扶持幼主上位——”

謝青嬗越說越激動,到後麵,她的聲音已經有些沙啞了。

“我有時候便不明白你,那個女人到底哪裏好,值得你如此?”

宋熹一直耐心的傾聽著,聞言唇角一揚,抬袖又為她斟了一杯酒。

“再喝一點吧。慢慢說,不急。”

端起酒杯,謝青嬗一飲而盡,接著又輕聲冷笑。

“你怎麽不回嘴?那些事都被我說中了,對也不對?”

宋熹目光微微一凝,“果然,佛謁誠不欺我。一個人心中想什麽,看這世界就是什麽。謝青嬗,你說了那麽多,有沒有想過,謝氏是虎沒錯,可蕭乾也是狼。我豈會引他南來,動搖南榮江山,國之根本?你又有沒有想過,若你安於做一個好皇後,我又何致如此待你?”

謝青嬗臉色一變,怔怔看他。

宋熹搖了搖頭,喟歎一聲,“你的話,並不全對,也不全錯。我是有算計,但歸根到底,是你的貪婪之念,妒恨之心,讓你走上歧路,也誤了南榮啊。”

停頓,他又喝一口酒潤了潤嗓子,接著道:“若非你與我娘報仇心切,一意要將蕭家斬草除根,哪怕蕭乾誌在天下,他與南榮翻臉也不會那麽快,有他在,蒙合短時間也不敢南下。如此,容南榮再修生養息數年,容喘過氣來,理順了朝政軍務,何愁南榮沒有再創盛世的那一日?”

“若無你的命令,馮丁山豈會稱病不去龕合,卻跟著我去半路劫殺墨九?甚至當場挾持君王?這樣一個碩果累累的好將領,若非你的妒心,何至殞命,龕合何止敗於蘇赫?若非你心生妄念,令劉明盛私自調走漢水甬道的幾十萬精兵,蕭乾南下豈會那麽便利?丟了漢水甬道。金州、均州一帶,再無防線,對他來說,一馬平川,淮水也幾乎成了一個擺設……”

“你住嘴!”聽他娓娓道來,謝青嬗突然急了。

她這一生都沒有用這樣的語氣吼過宋熹,那一雙眸子像是要瞪出火來,聲音裏恨恨地,帶著咬牙切齒的惱意,“你真當我是傻子嗎?宋熹,你太可恨了!你實在可恨啊!分明都是你逼我走到這一步的,是你讓我忍無可忍的,對不對?你知道我當年害過墨九,一直想為他報仇的,對不對?這一切都是你,都是你害的!”

宋熹挑了一下眉梢,不言語,隻端過麵前的酒杯,慢慢地飲。

卻聽謝青嬗繼續惱羞成怒地道:“你是耍猴的人,把我當猴子,把我們都當猴子了。你明麵上裝著對我好極,讓所有人都知帝後恩愛,如此一來,不管我們之間發生何事,都會認為是我負了你。實則上,負我的人,分明就是你!我為你生了兒子,在京城盼你賜名,你卻隨便給他一個五斤的名字,你讓我情何以堪?”

“宋熹,你知道嗎?正是你那個不經意的‘五斤’讓我明白,不論我做什麽,都得不到你的心。終其一生,你都會留連在那個女人為你設下的情障中無法自拔。於是,我不想再等了。既然我得不到,何不毀之?既然我得不到,何苦要飽受折騰?沒了你,我還有兒子。沒了你,我不會再苦苦等待一個永遠等不到的人。沒了你,就沒了希望。沒了希望,我也再不會失望!”

她像是急於發泄心裏久藏的怒火,一件一件地數落著宋熹的不是,一聲比一聲更尖銳,就像是豁出去了,再不管其他,每一個字眼裏,都有著飽含的愛與恨。

誰說愛和恨不可同為一體呢?

此時的謝青嬗便是了。

她是愛的,也是恨的,更是痛的。

“你知道嗎?從小父親就告訴我,要我好好待你,因為我長大了是要嫁給你做妻子的,從那個時候開始,青嬗心裏就從未裝過除你之外的任何一個男子。一顆心滿滿的都為了你,繡荷包想著你,看桃花想著你,賞雨荷也想著你……可這麽多年,這麽多年了,你何曾真正待我好過?哪怕一次,一次都沒有。”

宋熹眉頭緊緊蹙著,麵無表情,也不言不語,似乎在由著她發泄不滿,又似乎在認真考慮她說的那些話,究竟是也不是。

他的麻木在謝青嬗看來,全是諷刺。

又是一聲冷笑,她咬牙道:“你想必已經忘了,你那一次負氣出宮,受蕭家所害,從馬上摔落滾到坡下,腳斷了,肋骨斷了,腰也折了,連呼吸都沒了……”像是觸景生情,謝青嬗雙眸有些潮濕,吸了吸鼻子,聲音更啞了。

“是我,是我謝青嬗入山尋你時救了你。大半夜的,我看到你的鞋子落在那裏,從坡上生生地滾下去,這才找到了你。然後我一個婦道人家,來回幾十裏山路找人救你……你知道嗎?宋熹,那天晚上,我出來為你尋醫的那天晚上,碰到了害了你離去的蕭家人,他們……他們侵犯了我。”

一語即出,屋子似乎更涼。

宋熹沒有說話,半闔的眸子落在她臉上,更深邃了幾分。

見他如此,謝青嬗抬了抬眼,忽而又失笑。

“那件事,我從來沒有對任何人說起,包括我的父親。我那時太害怕了,不是害怕被人侵犯的事泄露出去,我沒臉見人,而是害怕你從此再也醒不過來。那一次受傷,你昏睡了七天七夜,太醫瞧過了,都說你再也睡不過來,是我不肯放棄你,是我找到了蕭乾,我跪在他的麵前,我甚至脫掉了衣衫,讓他看我身上被蕭家侵犯的痕跡,我把身為女子的臉都丟盡了,才換得了他救命的藥!”

謝青嬗歇斯底裏地吼著,一層一層地揭開自己的傷疤。

不為得到宋熹的憐惜,隻為給自己的情感一個釋放的出口。

走到這一日,她也知道,她與宋熹再無將來。

涼涼地笑著,她扶著額頭,揉了一下發暈的頭,胸口突然也有些悶,可說到這裏,她情緒難止,已經顧不得身體不適了,“然而,你傷好之後,不僅不感激我,對我比以前更加的冷淡了。冷言冷語,冷麵冷心,對我說話,從來不帶半分顏色——甚至你瘋狂地戀上了那個墨氏寡女,完全將我視若無物——宋熹,你何其狠心?”

“說完了?”宋熹聲音淡淡的,神色間似乎也沒有多大的觸動,“你說的,我都知情。若不然,你以為我為什麽要對你那般好?任由你將蕭家趕盡殺絕,任由你興風作浪而不聞不問?又憑什麽讓你寵冠後宮,再生下我的兒子?”

“你——”謝青嬗臉色一白,“你都知情?”

“對!包括你被侵犯的事,我都知情。”

瞳孔猛烈的一縮,仿若身上最後一絲遮羞布被人扯下來了似的,謝青嬗臉麵蒼白著,像一隻被霜打的茄子,胸口越來越悶,聲音也顫抖了起來。

“可你為何從來不說?”

“我何苦說來惹你傷心?”宋熹雙眸微微一闔,看著她白如紙片的臉,似有不忍,“青嬗,我不是心善之人,卻也未必有你說的那麽狠,算計有那麽深。若你當真安守本分……斷斷不會有今日。你我二人,鬥個魚死網破,不、死、不、休。”

不死不休?

聽他突然低沉的聲音,謝青嬗麵色一白,似乎突然明白了什麽。

她拔高聲音,“你要怎麽對付我?”

“我不會讓你回到臨安了。”宋熹沉默片刻,嚴肅地盯著她的眼睛,終於又道:“我不想讓我們的事情鬧得滿城風雨,也不想讓兒子長大後知道,他的母親是一個心如蛇蠍的女子,為了一己私心,為了他的帝位,曾經謀殺他的父皇,篡奪江山。”

謝青嬗嘴唇顫抖著,嗓子眼裏突然一堵,說不上話來。

宋熹目光微低,看著手上緊握的酒杯,“青嬗,這些難堪的,醃髒的東西,你都帶到棺材裏去吧。我會為你風光大葬,行皇後葬事,我待你會一如往昔,讓天下人都知道,帝後恩愛,從無異心。”

他說得很慢,一字一字徐徐出口,伴著那不知何處來的輕風,利箭一般灌入謝青嬗的耳朵裏,如同摧魂奪命一般,讓她的臉上,頓時沒有了半分生氣。

“宋熹,你竟這般待我,你竟這般待我……”

她喃喃著,語不成言,句不成句。

人都怕死,哪怕到了最後的一步,也會試圖掙紮。

“嗬嗬嗬,可你想得太天真了!宋熹,你也太小看我了。我既然敢前往金州,就不會沒有後手——”手指顫抖著抬起,他指著宋熹,“若我死在你的手上,你信不信,你的母親,還有你的兒子,被你取名為五斤的兒子……他們都會為我陪葬!”

宋熹靜靜地看著她,滿目都是悲哀。

“我確實低估你了,你還真是喪心病狂。普天下會拿親生兒子要挾他父親的女人,你謝青嬗可能獨一無二!”

謝青嬗雙眸如同染血,恨恨地瞪著他。

“婦人不毒,就活該被你們男子欺辱嗎?宋熹,話說到這裏,我最好沒事,否則……”

說到這裏,她突然閉上嘴,捂住了胸口,一臉不敢置信地望著他。

“你……”

“是的。來不及了。”宋熹雲淡風輕,“劇毒。”

謝青嬗白著一張滿帶恨意的臉,掙紮著抓緊椅子,試圖站起來。然而,這樣簡單的動作,她也沒法完成了,身子骨就像不是她自己的,軟得沒有半絲力氣。

“你……好狠!”

她低低吼著,一低頭,發現地上有一滴血。

不是別人的,正是她自己的,那血正從她的嘴角溢出,染上了衣襟,滴落在地上,像在嘲笑她的傻,她的癲,嘲笑她算計了這麽久,竟被一杯酒奪去了性命,嘲笑她兒子都沒有抱幾次,就此生不複再見了……更在嘲笑她,竟死在最愛的男人手上。

徐徐抬頭,她用袖子抹了一下嘴,死死盯著宋熹。

“夫妻一場,你怎生下得了手啊?”

“那日在興隆山鎮,你說不認識我時是什麽心境,我便是什麽心境。”宋熹低低一歎,目光涼涼的,似有幾分痛心,又似有數不清的悲涼。

“青嬗,下輩子投胎,莫為權臣之女,莫再執念情愛,挑選良人,也莫從己心。當尋待你好者嫁之。夫妻恩愛,從無異心。”

“宋熹……”

謝青嬗難忍洶湧而起的藥效,身子已經徹底癱軟在了椅子上,看著那一壺酒,她眼神有些渙散,似乎想哭,可嘴一掀開,卻笑了出來,淒惻的笑,像一朵開敗了的玫瑰,凋零在際的美,令人心悸。

“你竟恨我至此,到底是不愛嗬!”

若愛的人,又怎舍得她死?

墨九那般待他,他可曾舍得動她一個手指頭?

是,到底是不愛,到底是不愛的人……不愛方可奪其性命。

可她愛宋熹,若為了自己,不也曾想過要奪他性命嗎?

這人世之事,她參不透了。

忽而又是一笑,她想到了自己這一生,被家族逼著走的一生,不曾被人愛過的一生,滿目滄涼,隻有悲哀,“她是一個幸福的女人,可我發誓,變了鬼也不會讓她好過,我恨她,恨她奪去了我窮盡一生也不曾得到的……隻可惜,那麽多次機會,居然都沒能結果了她的性命。臨安,金州,次次失手……罷了罷了,許是命該若此……咳……”

一口鮮血溢出來,她抬頭看著宋熹複雜的臉色。

“宋熹,你若肯抱一抱我,我就告訴你一個秘密……好不好?”

臨死,竟得如此才能要來一個擁抱。

謝青嬗是可憐的,也是可悲的。

宋熹緩緩站起,慢慢走向她,緩緩伸出手將她抱在懷裏,低低道:“好好地去吧。我們都不是壞人,我們隻是走錯了人間。”

“我們都不是壞人,我們隻是走錯了人間……嗬嗬嗬。說得好,說得真好。”謝青嬗笑著雙臂抱緊他的腰,大滴大滴的淚水順著臉頰流下來,混合著血水,抹在宋熹雪白的衣袍上,與她的笑聲一樣觸目驚心。

“可好人如何,壞人如何?都是要死的。宋熹,我快要不行了,你低下頭,我悄悄告訴你……這是一個大秘密,很大很大的秘密……”

宋熹眉頭皺了一下。

“我抱你,是為送別,不為換取秘密。”

這句話說得很慢,卻很真誠。

謝青嬗怔了一下,猛地昂起頭來看他。

久久,她唇角扯來,給了他一個絕美的笑。

“謝謝你。但我還是要告訴你。蕭乾那裏,其實有我的人……”

小聲的,她喃喃著一些事,把那些藏在肚子裏的話,都費力地說了出來,宋熹一動也不動,站在她的麵前,任由她軟綿綿地身子撲倒在他的懷裏,訴說著那些不堪的、不為人知的大事、小事,直到她再也沒有了聲音,頭猛地垂下頭,他才慢慢低下頭,看著她散亂的發頂,幽幽一歎。

“其實我也有一個秘密想要告訴你——可我猜:你未必願意知道。那就不說也罷,望你來世,再無執念。做一個簡簡單單的女子,沒有糾纏,不再荒唐,也無憂傷。”

……

------題外話------

前麵還有一章,別誤看了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