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洗徵舞(九功舞係列)

第5章

曉鏡但愁雲鬢改

她居然帶走了他的禦賜靈犀玉佩!容隱自武林大會回來,不得不為這件事擔憂。

靈犀玉佩是皇上這次讓他江南一行的信物,怎麽能丟失?他甚至平時沒有戴在身上,那時候——眼見姑射形勢危急,不知怎麽的,不假思索摸出身邊惟一可作為暗器的東西,就擲了出去。

他真是昏了頭!居然把“見玉如見聖駕”的東西當作暗器去墊腳,容隱微微合上眼睛,如果摔碎了,那可是殺頭的大罪!幸好被她接了去,但是她又不知道那是什麽,居然也沒有還給他,就這麽帶走了?

處處躲開她,時時不想和她見麵,他剛才看見她在台上已經好幾次幾乎要失控,而如今——卻要他去尋找她?

他如果有上玄的瀟灑多好,心一橫,什麽也不顧,什麽也不要,什麽也不再多想,就這麽一跺腳就走,以後海闊天空,哪裏不可以去?他能為了配天放棄所有,算是很難的了。隻可惜——他不是上玄!他的心裏還有百姓,還有大宋,他希望停止戰爭,他希望國泰民安——容隱淡淡地苦笑,他的希望,是不是太高太奢求?否則為什麽做起來——卻是如此的艱難,如此的痛苦?

要擒拿遼國奸細的任務出乎意料的完成了,不知道是不是還有餘黨,相信隻需要審問就可以知道,現在困難的是,要到哪裏去找姑射?她行蹤飄忽,要找她,簡直比大海撈針還難,他每一次看見姑射,都是她自己找上門來的。

要去哪裏找她?

她最有可能去哪裏?

容隱沉吟,他決定先去一個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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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要去的地方,依然是梅嶺。

不過不是前幾日武林大會的地點,而是離那個地點更遠、更偏僻的山穀。

那個山穀,是他當年和姑射采茶的山穀。

他的人還沒有走近,就聽見她的歌。

“日色欲盡花含煙,月明欲意愁不眠。趙瑟初停鳳凰柱,蜀琴欲奏鴛鴦弦。此曲有意無人傳,願隨春風寄燕然。憶君迢迢隔青天,昔時橫波目,今作流淚泉。不信妾腸斷,歸來看取明鏡前。”

容隱歌聲入耳,猛然想起這首{長相思》的前麵一半,“天長地遠魂飛苦。夢魂不到關山難。長相思,摧心肝。”她——她相思之苦,竟然是有如此的哀切?他沒有想過,他自己的欲忘不能,難道,就不算是另一種相思之苦?

姑射的人在流水邊。

山風颯颯,所以她並沒有聽見容隱靠近的腳步,她在水邊照她自己。

容隱就站在山穀的入口,目不轉睛地看著她。

她——依然很美,白衣如雪,烏發如雲,烏黑澄澈的眼瞳,無人可以描繪那眼裏的令人心動的是什麽,讓他日日夜夜不能相忘。

她看了一陣,緩緩解開了右邊的發髻,讓一半的頭發散落了下來。

她在幹什麽?

容隱行近了幾步,他想看看姑射究竟對著水在幹什麽?

姑射猛然轉過頭來,一抬頭,正好對上容隱的眼眸!

那是——白發——

容隱心頭大震,他看見姑射手裏握著的是幾絲白發,在滿頭烏發之中,顯得那麽悚目驚心!她才幾歲?二十?二十一?怎麽能就有白發?

姑射看著容隱震驚不能相信的眼睛,反而顯出了淡淡的苦笑,她比容隱鎮定多了,“我不知道你會來,我如果知道,就不會留在這裏。”她綰上頭發,匆匆轉過頭去,“我走了,你——你——”她頓了頓,已然不知道如何接下去,勉強一笑,“我走了。”

她的身體被猛然抱住,容隱走上一步把她緊緊抱住,她感受得到他情緒的激蕩!“放開我!是你說——是你說‘多情無益,不如無情’,你放手!”姑射一下子掙了出來,“是你說叫我在你還沒有動情之前,離開你的!我——”

“不要走!”容隱拉住了她的手,她從未聽過他用這樣苦澀的聲音說話,“讓我抱一下,好不好?”

姑射閉上眼睛,任由容隱抱著她,她可以感覺他全身都在顫抖,過了好一會兒,才聽到他用幾乎哽咽的聲音,沙啞地道:“我該拿你怎麽辦?”

他——怎麽了?姑射從淚光中看他的眼,他顯得很痛苦,“姑射,你說我該拿你怎麽辦?”

“你放開我,讓我走,我走了,就再也不會回來,你就再也不必煩惱了。”姑射苦苦地道:“除了這樣,我們兩個——還能怎麽樣?”她凝視著容隱,柔聲問,“還能怎麽樣?”

容隱閉上眼睛搖了搖頭,“可是我——”

“你應該比我理智的,對不對?”姑射凝視著他,很溫柔地為他撥開幾縷微微有些散亂的發絲,“忘了我吧。”

容隱又搖了搖頭,他始終不敢睜開眼睛,怕看見她的眼瞳,怕他會流淚,“我忘不掉。”

姑射舉起袖子,擦掉剛剛掉下來的眼淚,“我也忘不掉,”她低聲道,“我們兩個,竟然是誰也沒有福氣——解脫——”

“不要說了!”容隱踉蹌退出兩三步,“我——我——”他陡然轉過身去,自嘲,“我——害人害己——”

“不是害人害己,不是。”姑射凝視著他的背影,幽幽地歎息,“無論如何,我都很感激這一輩子遇見了你。”她溫柔地道:“我也許會傷心,但是我不會後悔,也不會恨你。”

容隱緩緩轉過身來,低聲道:“你的頭發——”

“白了。”姑射勉強一笑,“幸好隻有幾根,如果多了,我就變成老婆子了。”

她說的笑話一點也不好笑,容隱慢慢伸出手,觸摸她的頭發。她的頭發光滑柔軟,卻的確有幾根,已經白了。為什麽白了?為了他嗎?相思——到白頭,白頭的相思鳥,不就是這樣白的?

“你——你的頭發,不要再白了。”心中多少苦楚、多少不舍、多少憐惜愛戀,說出口來居然是“你的頭發,不要再白了”。容隱小心地為姑射綰好頭發,勉強一笑,“保重。”

姑射點頭,眼淚跟著一顆一顆滑落,“你放心,我不會讓它再白了,我會照顧自己的。”她抱起烏木琴,也低低地道:“保重。”說完,她就低頭奔了出去,沒入了山穀。

她的頭發,居然為相思而白,她還那麽年輕,她是那麽美——

容隱緊緊握著拳頭,在這一刻,他很想大叫一聲,跳到山澗裏麵冷靜一下!但是他終於沒有瘋也沒有叫,他在風中站得筆直,緊緊地抿起了嘴角。

他根本就忘了,來見她,是為了靈犀玉佩的事情。

他猜測得很準,姑射在這個當年采茶的山穀,他也見到了人,但是他卻把要做的事情,忘得一幹二淨!

他滿腦子都是姑射的白發,這一刻他的心中沒有朝廷,沒有大宋也沒有兵馬,隻有姑射淒然的眼神,勉強的微笑和一顆一顆掉落的眼淚。

她這一去,要再見到她,當真是千難萬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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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居然弄丟了禦賜的靈犀玉佩?”太宗的確震怒,“容隱啊容隱,你做事情朕向來放心,這一次你居然錯得這麽離譜?”他在政事堂裏走來走去,“朕讓你功過相抵,擒拿遼國奸細的事情朕就不賞你了,你速速把朕的東西給朕找回來!”

“是。”容隱簡單地應了一聲。

“還有,上玄的人不見了,他的職務暫時由你代替,等朕想清楚繼任的人選,再通知你。”

“臣領旨。”容隱臉上毫無表情。

“我說皇上是不是瘋了?少爺你自己的事情都處理不完,他要你兼任侍衛騎軍指揮使?那怎麽可能?少爺你根本就不清楚皇宮裏禁軍是怎麽調配的。還有啊,簡和梁簡大人問少爺,雖然大遼對大宋虎視眈眈,但是高粱河戰畢,兵將的虎符少爺可曾收回?還有還有啊,趙丞相要少爺晚上去丞相府一趟……”在容隱從皇宮回來的路上,書雪不停地告訴他,他還有哪些事情沒有做完。

容隱聽著聽著,終於忍不住冷冷地道:“書雪,閉嘴!”

書雪猛地停了下來,小心翼翼地道:“還有——還有——楊業楊將軍戰死,少爺你按道理應該去一趟天波府,安慰安慰佘老太君……”他看見容隱的臉色很難看,終於住了嘴,“我說錯了嗎?”

容隱苦澀的一笑,淡淡地道:“你沒有說錯,隻不過你說了這麽多,我今天之內是無論如何也做不完的。”

“那——那有一些可以挪到明天。”書雪也笑得苦澀,容少爺——真的——太辛苦了。

“明天?”容隱冷笑,冷笑得有些譏諷,“明天不是捧日軍要訓練,我要去監督察看的嗎?明天還有魏國公做壽,我可以不去?”

少爺他——生氣了?書雪有些害怕,“少爺——”容隱黯然看著前方,“你不用害怕,我不是生氣,我隻是覺得很累。”這世上,為什麽有些人活得很輕鬆,有些人,卻活得很累?

能者多勞——是這樣嗎?

他從前不曾覺得這樣的日子令人厭倦,但是如今,不同了。他的心不再完全屬於大宋,有些時候,有個聲音在問他,值不值得?如此的心力交瘁,究竟值不值得?

“少爺。”書雪低聲問,“你想沒想過——”

“什麽?”容隱不耐地問。

“你想沒想過和姑射姑娘一起走?就像上玄少爺和配天小姐一樣。”書雪小心地問。他隻是個小小的書童,他不是容隱,他不懂國家,他隻知道,再這樣下去,少爺會累死。

容隱怔然,良久良久,才苦苦一笑,“正因為連他也走了,所以我不能走,你知道嗎?”他的眼神漸漸深邃起來,“如果有戰禍平複,朝廷安定的那一天,大宋和大遼無論誰勝誰負,我都會走。如果,燕王爺的事情可以解決,皇上可以安心,朝廷可以穩定數十年……如果——”他沒說出口,他想說的是,如果到那個時候他還沒有死,那麽,天涯海角,他都會去找她的。可惜,這樣的如果,實在太遙遠太渺茫,更要他付出幾乎全部的心力——

“少爺,”書雪怔怔地看著容隱,很迷惑地道:“我希望你會高興,可是在這朝廷裏,你每一天都不高興,我從來沒有看見少爺笑過。”

容隱黯然,“那很重要嗎?”

“很重要,少爺隻有和姑射姑娘在一起的時候,才像個活人。”書雪搖搖頭,“我什麽也不懂,我隻知道,少爺你隻是一個人,而他們老是要少爺做一些不像是人可以做到的事情。”

“他們?”容隱反問。

“皇上和簡大人他們,還有趙丞相。”書雪頓了一頓,“他們從來不關心少爺,隻有姑射姑娘,她在少爺你受傷的時候,會為你哭,會擔心你,她也從來沒有要求少爺做什麽,也不想從少爺身上得到什麽。”他小心地道:“姑射姑娘真的很好很好呢,她和少爺一樣的聰明,為什麽少爺你——”

“如果——我等的到那一天,我答應你,她一定會是我的妻子,除非,我今生今世不娶妻。”容隱從來沒有用這樣的口氣和書雪說話,像在下決心。

“那一天?哪一天?”書雪迷惑不解。

“不再打仗的那一天。”容隱的目光惘然,低低地道:“隻是,不知道,我能不能等到那一天——”

等的到?等不到?他一個人,在這波濤洶湧的權力和國家裏——孤軍作戰!給他一個心願吧,給他一個心願,讓他在很疲倦的時候,還可以——支持下去!等到不再有戰爭的那一天,可以破鏡重圓——

可是,世事如棋,誰又知道,等到了那一天,她是否依然愛他?

無論如何,就給他這一個心願吧,讓他有力量等,有力量堅持,等到不再打仗的那一天,能夠破鏡重圓——

他這樣想著,一股淒涼的感覺難以言喻地泛上心頭。突然,莫名地,有淚滑落,掉在了他冰冷的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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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隱:已經過去十五日了,你還找不到靈犀玉佩?你可知道見玉如朕親臨?若是落在了別有居心的人手上,那是什麽後果?”太宗難得發這麽大火氣,尤其是對著他最喜愛的樞密使容隱,但是這件事非同小可,他不能不氣!

“臣正派人努力在找。”容隱也隻能回答這一句。

“再過十五天,你如果再找不到,莫怪朕要降罪於你了。”太宗也很煩惱,他並不想為難容隱,但是卻又不能不處置他!

“是。”

從政事堂回來,容隱如何不知道弄丟了禦賜五佩這件事很荒謬,甚至根本就不像容隱可能做出來的事情。如果在一兩個月之前,有人說容隱會弄丟東西,那肯定大家咬定容大人是故意的,他必有所謀!但是,現在大家看見容隱,說他會弄丟東西,大家都是可以理解的——因為,容隱的恍惚,已經是稍微和他接觸過的人都可以感受得出來的。

他在處理公事的時候依然清醒犀利,目光如炬,但是讓他一靜下來,誰都看的出來,他在出神,他原本全心全意都在朝政上的心,當他靜下來的時候,已經不知道跑到哪裏去了。

其實——容隱自己也很清楚,他這樣恍恍惚惚長久下去是不行的,一個人,硬生生要把心裏的牽掛分成兩邊,而且強迫自己在做事的時候完完全全在做事,把她的影子壓到無底洞裏——這樣的結果當然是,當他的事情一做完,她的影子就陡然出現,並且和朝政攪在一起,讓他的心分崩離析,並且每個裂痕之間,各自為政,沒有絲毫聯係!

為了避免一靜下來他那種完全不知道在想什麽的心情,容隱不知不覺地做了更多的事情。他並非故意,隻不過人有避免痛苦的趨勢,如果疲於奔命要好過心神崩裂,他自然會讓他自己很忙。

這一切,容隱不會說,他也不願多想,而別人更加不會去注意,容隱願意做更多的事情,自然再好不過,那就意味著某些拿朝廷俸祿的人可以偷懶,容隱做事絕對妥當,還有誰會不放心?所以漸漸地——除了趙丞相喜歡找容隱,兵部侍郎、禮部侍郎、刑部……甚至內務府也會“偶爾”詢問一下容大人對於某某某事情的看法。

容隱來者不拒,雖然他的態度很冷淡,往往正事做完就下逐客令,但是注重實惠的人還是源源不絕。

這些,書雪看在眼裏,他隻能著急,卻無法規勸什麽——容隱是不聽人勸的。

夜裏,一燈如豆。

容隱在看今年禁軍更戍完成情況的回報。他還沒有吃晚飯,看到一半就不知不覺伏在桌上睡著了。

書雪不敢叫他,最近不知怎麽了,每次看見少爺睡著,他就會想哭。從前——從前少爺是多麽好的武功,多麽好的精神,雖然事務也很忙,但是每次看見少爺,他都會覺得充滿信心,可以依靠。但是如今——他隻會害怕,少爺這樣竭盡心智廢寢忘食,往往連續幾天不眠不休,如果睡著了,就是這樣因為太過疲倦突然之間睡著了,他又不是神仙,他會累死的!

少爺睡著了,他連動都不敢動,因為少爺又很容易醒,醒了他又繼續做事,沒完沒了。少爺需要休息,可是少爺還沒有吃飯——書雪不知道要怎麽辦,少爺已經一整天沒有吃飯,當然他也不是故意不吃飯,而是整天都有人找,他連吃飯的時間都沒有。

都是——都是姑射姑娘不好,書雪突然恨恨地想,如果不是因為她,少爺幹嘛要給自己找事情做?他就是為了不再想她!她如果可以陪在少爺身邊,那有多好?就是因為少爺太愛她,所以才不肯對她提任何要求,也不願意束縛她,而讓她走。

不過話說回來,他也無法想象成天抱著一具瑤琴的白衣女子,像風一樣飄來飄去,她如果不能在圍牆之間自由來去,那會是什麽樣子?

胡思亂想、胡思亂想,書雪又有些安心,少爺這回可以睡得安穩一些,不會有人驚擾了他。突然之間,他注意到了燈光下的某一些東西很不尋常,是什麽?什麽東西給他很不對勁的感覺?書雪凝視了很久,到底是什麽?

看了很久,他突然全身一震,書雪震驚之極地伸出手指,指著容隱的頭發,忘形地大叫,“少爺!”

容隱被他一驚而醒,緩緩抬起頭,他眉頭一蹙,冷冷地道:“什麽事大驚小怪?”

書雪眼睛瞪得大大的,他驚恐之極的指著容隱的頭發,“頭發——怎麽會這樣?”

容隱皺眉,“什麽頭發?”

書雪呆了一呆,突然道,“我去取鏡子,少爺,你等一等!”

頭發?容隱慢慢拉過自己綰好的頭發,怎麽了?書雪在發什麽瘋?

他沒有理睬書雪的緊張兮兮,繼續看他的公文。

一會兒,書雪拿著銅鏡奔了回來,看見容隱依然如故,他又呆了一呆,忍不住大叫,“少爺,你還看!你看你自己!你的頭發!”他把銅鏡對準容隱,“你的頭發——白了!”

容隱終於看了鏡子一眼,微微一震,他終於知道書雪在震驚什麽——

他的頭發——白了好幾莖。不過夾雜在烏發裏,一時還瞧不出來,如果不是在這樣的燈光下,也許還看不出來。

頭發——在他還沒有注意的時候,已經白了!容隱想起在梅嶺遇見姑射的時候,她正對著流水照她自己的頭發,想必,她就是在那個時候發覺頭發白了。他還要求她不要再讓頭發白了,可笑的是,他自己的頭發,在他絲毫沒有注意的時候,也已經白了。

原來頭發要白,是這麽容易的事情,絲毫由不得人做主,一下子,也許是幾天,青絲就成了白發。容隱凝視了鏡子一陣,居然淡淡地道:“頭發遲早都是要白的,有什麽好大驚小怪的。”

書雪倒抽一口涼氣,失聲道:“少爺!”

容隱轉頭不再看鏡子,繼續看他的公文。

“少爺!”書雪忍無可忍,衝過去一把奪過了那一卷公文。他幾乎要哭了,可是少爺還滿不在乎,“你才幾歲?你於什麽這樣對待你自己,把頭發弄白了還不罷休?少爺!算書雪求你。”書雪“砰”的一聲跪在地上,給容隱磕頭,“砰砰”之聲不絕,“你饒了你自己好不好?我去找姑射姑娘回來!你不要做官了!不要做官了!這朝廷這大宋是死是活,又關少爺你什麽事?你幹什麽——費心盡力的,就為了它?它有什麽好?它有對少爺你好過嗎?他們——他們隻會要求你做這個做那個,誰來關心你的死活?關心你的人隻有姑射姑娘,你又把她趕走了!我知道你想她,想到連頭發都白了!少爺,算了吧,你也走吧!則寧少爺被皇上發配到了涿州,連上玄少爺、配天小姐都走了,你為什麽還要留下來?”

容隱目中有淚,他扶起書雪,拍了拍書雪身上的塵土,看著他額頭磕出來的血,黯然無語,過了好一會兒才說,“不是還有你關心我嗎?”

書雪搖頭,拚命搖頭,“那不同的!不同的!我去找姑射姑娘!我現在就去!少爺,你的頭發不要再白了,好不好?”他已經——哭了——

“你姑射姑娘的頭發——也已經——白啦!”容隱談淡地自嘲,你的頭發不要再白了,他也說過同樣的話,用比書雪更痛苦的心情。“你找她來做什麽?她不會留下的。”

“姑娘的頭發——也白了?”書雪呆若木雞,“少爺,我不懂,你們兩個在做什麽?為什麽要弄成這樣?你們兩個,都還這麽年輕——”

容隱搖了搖頭,慢慢地道:“你不明白,因為,你的少爺,我,坐在這樣的位置上,我明明知道有些事如果不去做,這世上就不知道有多少人要家破人亡,要征戰流血,客死異鄉。”他黯然,“你隻看到你家少爺辛苦,你想沒有想過,如果我撒手不管,這世上有多少女子要和她們的丈夫或者情郎分離?會有多少人痛苦?多少人傷心?多少人流淚?又有多少人要白了頭發?”他凝視著書雪,“你忍心嗎?”

書雪搖頭,他什麽也不能說,他隻會哭。

“姑射她——明白我的意思,所以她不強求我,我也不強求她。”容隱居然淡淡地笑了,“她知道如果我不做這些永遠不會安心,我也知道她離開了江湖就不能活,我們相知,隻是不能相守,這已經比很多人都幸運多了。”

“可是少爺的頭發,還是白了——”書雪哽咽。

容隱一笑,從書雪手裏接過文書,繼續看了下去,在看之前,他慢慢地道:“江上月明胡雁過,淮南木落楚山多。寄身且喜滄州近,顧影無如白發何。”

姑娘喜歡的,是這樣的少爺;少爺喜歡的,是那樣的姑娘。他們都不需要對方為自己犧牲,因為他和她都相信自己有足夠強,可以獨自麵對所有的風浪,心中的相知,或許不夠抵消分離的痛苦,但是,無論如何,都給予希望,希望有一天,可以——破鏡重圓——

書雪坐在容隱旁邊,哭得昏天暗地,哭得不知道他自己是誰,如果在破鏡重圓之前,少爺累死了,那姑娘怎麽辦?或者少爺等到那一天,姑娘卻已經嫁給別人,那少爺又怎麽辦?

破鏡——重圓——是多麽渺茫的希望啊!渺茫得隻像一個心願,一個不能實現的心願。

屋外,有一個白色的人影。

聽著屋內人的對話,她隻能把手指塞入口中,緊緊地咬住自己的手指,以免自己哭出聲音。她不斷地在發抖,單薄得像一隻秋風裏的蟬。

用力地咬著,她把自己的手咬出血來,可是還是不能阻止喉嚨中的嗚咽,終於,她伏在容隱的窗外放聲而哭。

窗戶,被推開了。

推窗的是一隻修長蒼白的手,推窗的人隔著窗戶,把窗外人緊緊地摟在懷裏,什麽話也沒有說,隻是輕輕撫摸著她鬢邊的白發。

“你——你——”姑射抬起淚痕滿麵的臉,她也伸出手,用指尖輕觸著容隱新增的白發,心中縱有千言萬語,卻一個字也說不出口。

容隱看著她,她頭上的白發更多了,在她容顏秀麗的臉上,那白發,顯得刺眼奪目。“怎麽了?”他問,竟然顯得渾若無事,淡淡地道:“別哭。”

姑射癡癡地看著他的白發,慢慢地從懷裏拿出一件東西,“我來還這個——我不是——故意要來——”她的聲音哽住,過了一會兒,她才說,“我不知道它是皇上的信物,今天看見上麵有宮廷的篆文,就立刻來還你……可是……我不知道……你怎麽會——弄成這個樣子?”她看著容隱憔悴的神色、變白的頭發,顫聲問,“你不是說,叫我的頭發不要再白了,你怎麽可以——自己做不到?”

容隱接過靈犀玉佩,緊緊地握在手裏,他目不轉睛地看著姑射,慢慢地道:“白頭鴛鴦,有什麽不好?你的頭發白了,我的也白了,那才公平,是不是?”

姑射忍不住破涕為笑,卻又是滿臉的眼淚,“我說不過你……你不要用這種話來狡辯……”

“姑射,”容隱輕輕抬起她的頭,低低地道:“今天我不趕你走,我想問你一句話。”

姑射點頭,她說不出話來。

“如果——我是說如果,如果我可以等到不再打仗的一天,你願意等我,和我——破鏡重圓嗎?”容隱問,聲音也有些顫抖了,“我不知道要等到什麽時候,我也不知道我能不能等到那一天……”

“我當然願意!”姑射打斷他的話,展顏一笑,帶著眼淚,“你不需要問我,我當然願意,我一直就是這麽等著——等著,你覺得你已經做完了你應該做的事,我等著你——到梨花溪——來娶我!”她笑顏燦爛,“無論那個時候,我是五十歲,還是六十歲,還是已經成了一百多歲的老妖怪,我都——一直等著你!”她凝視著容隱,“我一直等著你來娶我,等到我老,等到我死——如果我死了還等不到你,我會在臨死前——嫁給你的衣冠塚。如果有下輩子,我下輩子依然等你!”

容隱通過敞開的窗戶把她摟在懷中,低頭吻她。

他吻的這樣灼熱,這樣纏綿,還帶著他心與魂的顫抖,姑射這一輩子都不會忘記的!

書雪本就坐在旁邊哭,現在看著看著,他又繼續哭,哭的整個眼睛都腫了。

少爺和姑娘——好可憐——真的好可憐——

吻完了,姑射輕輕地從容隱懷裏掙了出來,淒然一笑,“我要走了。”

“我今天——不趕你走。”容隱極力不想露出激動的神情,但是他做不到。

“不要留我,我要走了,我在梨花溪等你——等你有一天,帶著花轎來娶我……”姑射把一塊絲緞輕輕地係在容隱手指上,“如果——我要是老的讓你認不出我,我也認不出你,你就用這個告訴我你是誰。”

那塊——被江南羽刺了一劍的絲帕,染過他的血和她的眼淚。

“我走了。”姑射轉過頭去,不再看他,輕輕一斜身,飄然離去。

“少爺——”連書雪都為容隱心痛,但是容隱隻是站在窗前,抬頭凝視著月亮,一直看了很久、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