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侯

44、第四十四章

第四十四章

衛嶺回到裏聚, 剛剛走過垣門,就被兩名青壯扭住手臂, 腹部挨了兩拳,隨後一路拖拽到族人議事的大屋前。

屋門大敞, 幾名族老高坐堂上,麵色不善的族人分立兩側, 衛季和衛川被按跪在地下, 兩人的妻子都被攔在屋外。

見到這一幕,衛嶺頓知不好, 本能的想要掙紮,奈何手臂被扭住,根本動彈不得。

“帶進來!”一名族老厲聲喝道。

衛嶺被青壯拖進屋內, 直接丟到地上。他的妻兒同被族人押來, 助他翻出土垣的長子被一名青壯踢在膝窩,踉蹌幾步, 直接撲倒在地。

“衛嶺, 你去了何處?”族老麵色陰沉, 視線掃過地上幾人,逼問道。

衛嶺下意識看一眼衛季, 發現後者半麵淤青, 一隻眼腫得睜不開,更覺心神慌亂。

“我、我……”

“是去沙陵縣通風報信?”另一名族老道。

衛嶺嘴巴開合,臉色發白。

“吃裏扒外的東西!”族老抓起身前的木碗,用力擲向衛嶺, “黑婦言爾等有異心,必趁夜往沙陵報信。我還以為是她多心,原來爾等真是如此!”

“長者,那趙氏子不好惹,此事真不可為……”衛季強睜開紅腫的眼睛,咳嗽兩聲,掙紮著開口。

“住嘴!”

“長者!”

“昨日議事之後,我已遣人往雲中城,獻上族女之名。”最先開口的族老站起身,走到三人跟前,“事情已定,趙氏子再凶又如何?我族中又非沒有青壯!明日即送女入城,當麵再呈衛青蛾之名。如他敢攔,就告他為匪盜。有諸多族人為證,不死也將罰為城旦,誰都保不了他!”

衛季還想再說,族老卻不願再聽,命青壯將幾人拖下去,連同家人一起關起來。

“待到此事結束,便將他們出族。”

“諾!”

衛黑的婦人站在人群後,看到衛季幾人被拖走,家中妻子嚎哭求情,卻無一名族人站出來,笑得極是稱心。待到“熱鬧”看完,轉身回到家中,對即將送往城內的長女叮囑幾句,陰狠道:“此事若成,就可為你父報仇!”

“我知道,定會讓阿母稱心如意。”和婦人有五分相似的少女端坐在屏風前,單手撫過袖擺,表情麻木,語氣漫不經心。

婦人盯著少女,硬聲道:“我是你母,你這般同我說話?”

“阿母還要讓我如何?送我去死,阿母可有半點猶豫?”少女冷笑道。

“如何是去死?你是入長安……”

“行了,我不是阿妹,沒那麽蠢。阿母一心要為阿翁報仇,我和阿妹算得了什麽?”少女臉上現出不耐煩,“這次去了,我死就當償還父母之恩。若是僥幸不死,親恩就此斷絕,家中諸事再與我無幹。”

婦人被噎得說不出話來,卻拿少女毫無辦法,隻能冷哼一聲,起身離開室內。

衛氏村寨中,趙嘉同衛青蛾告辭,當即策馬趕往雲中城。

目送趙嘉遠去,衛青蛾長久佇立不動。

“女郎,長安來人未曾見過女郎,秋願代女郎前往。”衛秋走到衛青蛾身邊,柔聲道,“待秋離開,可讓趙郎君為女郎改籍。”

“不可為。”衛青蛾搖搖頭。

就像她對趙嘉說的那般,陽壽衛氏族人近百,還有姻親故友,這些人不可能全都一夕消失。這就注定了趙嘉和衛秋的法子行不通。

況且,事情也不一定就會朝著最糟糕的方向發展。

“女郎……”

“無需如此。”衛青蛾搖搖頭,笑道,“我同阿弟說過,我會讓自己過得好,我不會食言。如我真去長安,會托阿弟照看你們。”

“不。”衛夏走到衛秋身邊,堅定道,“仆這條命是女郎的,女郎去哪裏,仆便去哪裏。”

看著目光堅定的衛夏和衛秋,衛青蛾長歎一聲,重新將視線調向遠處,許久沒有出聲。

幾名忠仆立在院中,趙嘉和衛青蛾談話時,他們一直守在屋外。知曉陽壽衛氏所為,心中都騰起殺意。

“女郎,仆去殺了他們!”一名健仆道,“仆去後,女郎上報逃奴,縱有人告發也是無礙!”

“不。”衛青蛾搖頭。

“女郎,仆……”

“我說不行。”衛青蛾麵色肅然,“不提事情未定,就算定下,爾等怎知一定是禍?我受阿翁教導,爾等未免太過小看於我!”

去長安如何,去草原又如何?

日子總是人過出來的,縱是遍地荊棘,隻要手持長刃,照樣能砍出一條路來!

趙嘉一路飛馳,於午後抵達雲中城。

這次擇選來得突然,事先沒有半點風聲,邊民都有些措手不及。

如衛青蛾一般,父兄有戰功、親人戰死沙場的良家子不在少數。麵對這次突來的擇選,都是惴惴不安。多數人無法可想,隻期望長安來人能參照舊例,生出惻隱之心,刪去自家女郎之名。

來到太守府,趙嘉遞出木牌,直言請見主簿。健仆在前引路,不多時,趙嘉便來到前院東側的一間屋室。

室內不隻主簿一人,還有來送公文的決曹掾。

趙嘉和主簿相識許久,對決曹掾卻很陌生。是主簿為彼此介紹,方知曉這位周決曹是從濟南郡遷來。在此之前,曾在中尉郅都手下為官。

換做平時,遇見這樣的人物,趙嘉總會多加留心。今日心中有事,麵上難免帶出幾分。周決曹極擅揣摩人心,當下沒有多言,放下公文就起身告辭。

“郎君來為何事?”主簿問道。他在雲中郡為官多年,和魏太守一樣視趙嘉為子侄輩。見趙嘉來得突然,麵有急色,不免心生疑惑。

“王主簿,嘉此行是為郡內擇選一事。”趙嘉道。

“擇選?”王主簿頓了頓,“你並無姊妹,莫非是有意中人?”

“不是。”趙嘉搖頭,抿了抿有些幹澀的嘴唇,將衛青蛾之事道出。

“是衛掾之女?”王主簿沉吟片刻,見趙嘉焦急,將實情道出,“擇選之事由長安來人決定,使君將其間諸事交於我和五官掾。戶籍已交來人之手,名已摘錄大半……”

說到這裏,王主簿頓了一下,命人將書佐請來。

“主使不點頭,錄冊不可改動,然名單當能詢問。”

書佐進門後,獲悉趙嘉來意,臉色有些為難。

“是已錄名?”趙嘉問道。

“之前已做別錄,然昨日有衛氏獻好女,以族女之名記冊獻上,其中即有沙陵衛氏女。”書佐歎息一聲,“主使主意未定,我亦不好開口。”

趙嘉臉色微變。

衛嶺言後日送女入城,為何昨日名單就到城內?

“可有轉圜餘地?”趙嘉問道。

書佐麵有難色,想到戰死的衛掾,最終咬咬牙,低聲道:“這些時日,我常伴主使左右,觀其甚喜金玉。”

論起察言觀色,書佐不及決曹掾,卻也高於常人。

喜金玉?

趙嘉心頭一動,想起之前入城,在太守府前遇到的張次公,當即向書佐拱手,正色道謝。

書佐托住他的雙臂,沉聲道:“此事不可道於外人,郎君切記!”

趙嘉用力點頭。

“錢書佐放心!”

待到書佐離開,趙嘉也向主簿告辭。既然對方明言魏太守不理此事,他也不能硬是求見。有的人情可以用,有的不能用,不是不想,而是根本做不到。

一路走向府門,趙嘉心中開始盤算,自家儲存的秦錢和絹帛能換多少金玉。玉器換不來佳品,那就全都換成金。城內有不少南來的大商,還有常設的商鋪,應能湊足所需。

“去告知阿姊,近日莫要出門。再去畜場調集人手,不許衛氏之人靠近阿姊!”

離開太守府,趙嘉同健仆分頭行動。

目前隻是錄名,尚未當麵擇選,趙嘉決定以最快的速度湊足金子,送到擇選主使麵前。

奈何他的速度再快,衛氏還是超前一步,以三十名青壯護衛,將七名族女送入城,獻到擇選的宦者麵前。

七名少女中,兩人去歲及笄,餘下皆為豆蔻之齡,出身良家,相貌甚佳。衛氏族老有獻好女之功,終得見主使之麵。

“冊上八人,為何僅有七人?”宦者道。

“回貴人,衛氏青蛾居沙陵,未能同至。”族老道。

宦者表情不明,視線掃過衛氏族老,沉聲道:“我聞沙陵衛同陽壽衛已分宗,因何緣由?”

“這……”族老頓了一下。

跽坐在他身後的一名少女突然俯首,柔聲道:“貴人,民女有話稟。”

“講。”

“兩衛分宗,實為族姊為人所惑。沙陵趙氏子貪族姊家產,薄其親情。貴人如不信,遣人入沙陵縣,即知族姊家田俱為趙氏打理。趙氏子於鄉間素有跋扈之名,惡待同裏之人,驅逐索要工錢的傭耕,更令家僮喝威鄉裏,不許眾人上告,硬搏寬仁之名。甚者,”女郎欲言又止,似感到害怕,身體微微顫抖,“此次入城,沿途有形跡鬼祟之人,如非有族人相護,難言會有何事。”

少女知曉自己此行未必有活路,已然是豁出去。一番顛倒黑白的話,不為父仇,隻想著能拉一個是一個,近乎有些瘋狂。

餘下少女也紛紛出言,證實她所說據為實情。

宦者沒出聲。

類似的事不是沒有,如被郅都處理的豪強,族內多魚肉鄉裏,百姓受其威懾,竟是無人敢告。然而,他不信魏尚會容許治下出這樣的事,即使趙氏子跋扈,也未必有少女所指這般嚴重。

不過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此行是為擇選,旁事無意插手。再者言,終究是一個掾史之女,先前心生憐憫,不錄其名,如今衛氏主動獻女,收下即可,不值得他大費周章。

“爾等退下。”

見多宮內爾虞我詐,想到書佐前番所言,輕易就能猜到衛氏族人的心思,宦者頓時覺得膩味。沒理由處置他們,但也不想繼續理會,命僮仆將女郎帶下去安置,送人來的族老則被當場逐走。

事情的發展和預料之中完全不同,直至離開太守府,族老仍有些想不明白,為何貴人連一句褒揚都沒有,態度還頗為不善?

衛氏獻女一事很快在城內傳開。

趙嘉不顧損失,將手中秦錢、魏太守贈予的絹帛和天子賞賜的銅錢全部換成金,甚至清空半個穀倉,湊足的金珠和金餅鋪滿兩個木匣。

換到足金之後,趙嘉再次尋到張次公,一番寒暄之後,請其幫忙引薦擇選主使,並言事成必有重謝。

“弟求見貴人所為何事?”張次公詢問道。

“不瞞兄長,弟有姊,雖無血緣卻情誼甚篤。”趙嘉三言兩語將事情說明,更提出衛掾戰死沙場,沙陵衛僅剩衛青蛾一人,陽壽衛氏所行實為霸占產業。

見張次公麵露遲疑,趙嘉低聲道:“弟有足金,望能請見貴人。”

張次公仔細打量趙嘉,確定其不是莽撞行事,而是早有謀劃,終於點頭:“此事我應下,弟後日來,我助你將事辦成。”

“多謝兄長!”

對於送金之事,趙嘉沒有告知衛青蛾,家中也僅有虎伯和幾個忠仆知曉。

待到約定之日,趙嘉再次前往雲中城,找到宦者下榻處,取張次公留下的信物,請門前護衛代為通稟。

不多時,張次公從門內走出,示意趙嘉隨自己來。

穿過前院,兩人來到正室,門前的僮仆入內稟報,張次公和趙嘉一起被請入室內。

趙嘉捧著木匣,低垂視線,正身行禮。得張次公示意,將木匣送到宦者跟前,隨後俯身在地,姿態極為謙恭。

宦者挑開木匣,金光映入眼簾,滿意的點了點頭。

“後日將沙陵衛氏女送來。”

趙嘉猛然抬起頭,臉色泛白。

宦者微微一笑,合上木匣,點道:“沙陵衛氏女,父戰死無嗣。親見麵有瑕,貌中下,免錄。”

這兩匣金遠超沙陵衛氏田產,宦者更加確定,陽壽衛氏女所言都是無稽之談。

張次公此前有言,此子即是獻上馴牛之法之人。

良法利民,未央宮賜下幾萬錢,長樂宮也有誇讚,如無意外,此子日後必有一番前程。宦者得了實打實的好處,樂得順水推舟,免去衛青蛾之名。如他之前所想,掾史之女,又非絕色,多一個少一個又有何妨。

明白宦者何意,趙嘉提到嗓子眼的心終於落下。

“謝貴人!”

走出宦者下榻處,趙嘉的心仍在砰砰跳。

張次公將趙嘉送到門前,按住他的肩膀,低聲道:“有些事該盡快處理,莫要手軟。”

趙嘉獻上足金,免衛青蛾之名。

宦者既然點頭,就不會留下後患。陽壽衛氏女容貌再佳也不會留在長安,勢必都會出塞。身為擇選主使,又在長樂宮伺候多年,宦者能用的手段太多。甚者,在抵達長安之前,這七個衛氏女就會病故消失。

事情之所以如此順利,一是趙嘉把住了宦者的脈,二是衛氏族老自作聰明,在自己沒意識到的情況下,已經讓宦者感到厭惡。

同樣的,為免留下首尾,趙嘉也必須掃除後患,將事情徹底按死在雲中之地。

“兄長放心,我知道該怎麽做。”

“那就好。”張次公拍拍趙嘉,笑道,“弟獻上馴牛之法,惠及萬民,得天子厚賞,太後亦曾提及。我觀弟行事,他日定將鵬程萬裏。日後封侯拜相,莫要忘記為兄。”

“兄長恩義,弟絕不敢忘!”趙嘉將一隻布袋塞到張次公手中。

張次公哈哈大笑,又拍了拍趙嘉,旋即轉身折返。

目送張次公背影,趙嘉知曉還不能馬上放心,待到後日衛青蛾入城,當麵被刪名,事情方能成。在那之後,他就要抓緊動手,清理該清理之人。

“近百族人又如何?”

離開城門,趙嘉攥緊韁繩,雙腿夾緊馬腹,棗紅馬陡然加速。

經曆過此事,趙嘉終於明白,這裏是西漢,縱然民風自由,也是皇權為天!

他不想再如今日一般被視作螻蟻,親近之人陷入困境卻是束手無策。這種無力之感,他不想再體會第二次!

想要護住身邊之人,想要真正活在當下,不被輕易碾成齏粉,他必須獲取戰功,名抵長安,最終站到高處,俯瞰芸芸眾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