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侯

51、第五十一章

第五十一章

拓跋詰盛情相邀, 領隊和趙嘉商議之後,暫時放棄查探高車營地, 轉道前往羌部駐紮地。

空中的烏鴉和禿鷲仍在盤旋,飛落之後又再次升起, 似黑壓壓的陰雲,始終縈繞不去。

隊伍轉道時, 兩個婦人坐在大車上, 打量走在前方的羌人,視線凝固在拓跋詰身上, 雙眼變得暗沉。

“長者,請轉告郎君,要小心這夥羌人。”之前和趙嘉說話的婦人湊到車欄邊, 對虎伯低聲道, “若我沒有看錯,當初襲擊高車人的就是這支羌部。高車部落中有傳聞, 他們還襲擊草原商隊, 甚至連匈奴人都搶過。”

並非婦人眼力超出常人, 而是拓跋詰的頭盔和武器太顯眼。尤其是他手中的鐵骨朵,縱然是在匈奴本部, 也要裨小王之上才能持有。

至於說羌人襲擊商隊和匈奴, 高車人並不覺得如何。類似的事情,一些實力強大的高車部也常做。老上單於時,高車部還曾聯合起兵,雖然最後被剿滅, 卻也讓匈奴本部吃了不小的虧。

虎伯對婦人點點頭,中途休息時,策馬走到趙嘉身邊,轉達婦人之語。

趙嘉拔掉水囊的塞子,舉到嘴邊飲了一口,反手抹去唇邊的水漬,看一眼正和領隊說話的拓跋詰,低聲道:“無礙,車上有毒煙筒。”

在出發之前,趙嘉特地請示魏尚,希望能在商隊中裝備一些特殊武器,毒煙筒就是其中之一。

和邊軍使用的不同,這些毒煙筒沒有綁在長戟上,而是裝在特質的木筒裏,點燃後拋擲出去,能夠放出大量的毒煙,而且點火效果極好。

如果情況不對,商隊中的護衛策馬繞著營地跑兩圈,就能讓羌人的帳篷變成一個個大火炬。

出發之前,趙嘉特地尋荒地做過試驗,魏尚和魏悅都在現場。看到新製毒煙筒的威力,魏尚當場拍板,將這種武器裝備軍中。

同行的長史提出,可在筒上嵌入繩索,飛甩起來扔得更遠。兩軍交戰,普通士卒來上一輪,就能讓對麵衝鋒的騎兵陣型大亂。

看到改良後的“新品”,趙嘉不得不承認,比起這些抄刀子和匈奴對砍、專門研究滌蕩草原的邊郡大佬,自己的想象力還是受到了局限,當真還有得學。

短暫的休息之後,隊伍繼續前行。

躍身上馬時,趙嘉發現右前方的草叢有些不對,正想讓護衛去查探,帶路的羌人已經策馬衝過去,根本不用弓箭,直接挽住韁繩,讓戰馬人立而起,狠狠地踏了下去。

清晰的骨裂聲傳入耳中,羌人放聲大笑,用胡語叫著什麽。

下一刻,草叢中衝出三四個赤身-裸-體,僅在腰間圍了一圈獸皮的男人。各個麵容凶狠,手中抓著石頭骨器,其中一個還拖著一個半大少年的屍體。

“是草原野人。”烏桓商人走到趙嘉身邊,低聲道。

趙嘉沒說話,雙目緊盯前方。

比起趙信和趙破奴幾個,眼前這些男人更加凶狠,比起人更像是野獸。哪怕羌人駕馬衝上來,照樣不見半點畏懼,就地一滾避開馬蹄,用手中的石頭和骨器砍傷馬腿,像野狼一樣咬住戰馬的傷口,生生撕扯下一塊肉來。

羌人憤怒大叫,立即張開弓箭。骨製的箭頭雖鈍,照樣能輕易穿透野人的皮肉。坐騎受傷的羌騎更是-拔-出短刀,對著野人一頓揮砍。

羌人數量占優、武器占優,草原野人再是凶狠,終究無法用血肉之軀對抗刀箭,陸續慘叫著倒下。最後一個野人轉身想跑,拓跋詰在馬上張開強弓,箭矢飛射而出,正中野人的後心。

戰鬥發生得突然,結束得極快。

在趙嘉看來,羌騎不像在殺人,更像是在取樂。這些草原野人在他們眼中,的的確確和野獸無異。

“郎君,他們在展示強悍。”烏桓商人突然開口。

趙嘉神情微頓,看向收起弓箭、滿臉得意的拓跋詰,忽然冷笑一聲。

展示強悍?

如果拓跋詰自以為聰明,懷揣此等心思,那可就打錯了主意。

又行了大概一刻鍾的時間,前方出現三名羌騎。

看到排成長列的商隊,以及為商隊帶路的拓跋詰,羌騎都很興奮,手搭在嘴邊,發出古怪的叫聲。

聲音傳出很遠,在空曠的草原中回蕩。

大地傳來一陣震動,更多的羌騎從地平線處湧來,馬蹄踏碎高草,呼嘯著奔至近前,聲勢驚人。

拓跋詰大笑著舉起骨朵,嘴裏喊著什麽。羌騎紛紛拉住韁繩,舉起自己的武器,用胡語大聲應和。

趙嘉冷眼旁觀,沉默地計算羌騎的數量,盤算著該用什麽方法,才能將這幾百人一舉拿下,

最後得出結論,想要快速結束戰鬥,投擲毒煙筒是最好的辦法。殺不死更多,卻能造成對方的混亂,等其互相踐踏,形不成戰鬥力,大可衝上去補刀。如其分散逃跑,還可以在身後開弓,從容收割首級。

換成兩個月前,趙嘉不會如此冷靜。假使知曉此刻腦海中描繪的場景,估計還會被自己嚇一跳。

隻能說世事不由人,他想要徹底融入這個時代,想要在這裏更好的活下去,想要護住身邊之人,就必須進行改變。

現如今,親眼見到漢人被掠後的悲慘,見到草原上的真實,趙嘉就算是強迫,也要使自己武裝起來。如果猶豫不決,不能堅定的朝目標邁進,最後留下的隻能是不甘和悔恨。

摸到纏在前臂上的匕首,想起出發前魏悅同他說的話,趙嘉閉上雙眼,再睜開,看向羌人的視線猶如利箭,再不見邊郡時的溫暖。

兩支隊伍合攏一處,數百羌騎行在左右,無論是草原野人還是伺機而動的賊盜,都不敢輕易靠近。

途中遇到趕著牛羊的牧民,牛羊中間還混著不少駱駝。

牧民顯然沒有經驗,對這些駱駝沒有任何辦法,隻能勉強維持住畜群不散,抓緊向部落的方向驅趕。至於將駱駝和羊群分開,難度實在太大,基本是想都別想。

“首領!”

帶頭的牧民是一個年約三旬的大漢,身上穿著左衽皮袍,四方臉膛,麵色黝黑,眼底帶著凶光,看向拓跋詰身後的大車,表情中是掩不去的貪婪。

拓跋詰按住牧民的肩膀,對他搖搖頭,隨後轉向趙嘉和領隊,指著大群的牛羊和駱駝,高聲道:“市給我們鹽,這些駱駝換給你們,還有牛羊!”

一路行來,拓跋詰同樣在觀察,他依舊不知道趙嘉的身份,卻能肯定這個少年的地位不低,甚至能做商隊一半的主。

之前獵殺野人,主要是為試探趙嘉的反應。如果對方被嚇住,事情就會簡單許多。可惜期待的場景沒有出現,這讓拓跋詰變得謹慎,在牧民詢問是否動手搶時,直接掐滅了對方的打算。

“兵強馬壯,牛羊成群,拓跋部強盛。”按照烏桓商人的提點,趙嘉笑著說道。

拓跋詰被撓到癢處,哈哈大笑。

隊伍繼續前行,拓跋詰不斷打聽能市給他們多少鹽。知曉車上還有粟米,更是興奮得直搓手。當即打消用病弱牛羊交易的念頭,表示商隊可以自己到新建的羊圈中挑,他絕無二話。

別看被屠滅的高車部落弱小,首領的帳篷裏著實藏了不少好東西。光是絹帛就有五匹,竟然還有半箱銅錢,拓跋詰著實發了一筆橫財。部落勇士的損失都已經補足,剩下的駱駝牛羊都是搶來的,換出去壓根不心疼。

知曉首領帶回商隊,部落中的婦人和孩童紛紛走出帳篷,圍了上來。

每次有商隊經過,都能換到不少好東西。尤其是漢人的商隊,還能換到珍貴的飴糖,那是本部貴種才能享用的美味。

看著興奮的孩童,趙嘉的心情變得複雜。

他們和畜場中的孩童何其相似。

然而,見到被用繩子拴住,滿身鞭痕,近乎被拖在地上爬行的奴隸,發現其中不乏孩子,趙嘉的心又瞬間變得冷硬。

歸根結底,在草原上舉刀,是為了漢家百姓的生存!

趙嘉一行抵達羌部時,雲中郡內正舉行一場特殊的演武。

和曆次點兵不同,這次演武並未大張旗鼓,在騎兵換上馬具之前,演武場四周都是嚴密戒備,尋常百姓都不能靠近。

魏尚登上高台,精壯的漢子立刻拿起鼓錘,用力敲擊支在架上的皮鼓。

咚咚的鼓聲傳出很遠,連城內軍市都能聽到。

三千騎兵皆身著皮甲,坐騎佩有高鞍馬鐙,伴著鼓聲列陣,殺意凜然。魏悅一身黑甲,手持長刃,策馬立在隊伍最前。

魏尚-抽-出長劍,鼓音瞬間一變。

沒有喊殺聲,也沒有高聲喝令,魏悅猛然一拉韁繩,黑色戰馬先是慢跑,在大隊人馬跟上之後,不斷進行提速。

隆隆的馬蹄聲壓過戰鼓,竟合成同一韻律,絲毫不顯得雜亂。

從台上俯瞰,三千人化作三支鋒銳,猛撲向立在前方的木樁和草人。

目標越來越近,一輪箭雨之後,騎士長刃在手,繼續加速前衝。

長刀揮落,骨朵砸下,前方的騎士一擊即走,即使木樁和草人沒有斬斷,自有同袍為其補刀。

這樣的速度和衝擊力,換做以往,至少會有大半的騎士墜馬。有了高鞍和馬鐙,三千騎兵來回衝鋒,始終無一人落馬。

“好!”

魏尚手按長劍,朗聲大笑。

觀戰的長史、決曹掾、五官掾等抑製不住激動,大聲叫好之餘,恨不能親自下場,策馬跑上一回。

待場中的木樁和草人盡數被斬斷,騎兵的衝鋒也告一段落。

魏悅上前領命,魏尚等不及,竟是一躍跳下木台,大手按在魏悅肩上,所有的激動和喜悅僅凝成一個字:“好!”

演武結束後,郡官沒有馬上離去,而是紛紛走下木台,來到騎兵身邊,仔細檢查馬鞍和馬鐙。長史讓人牽自己的馬來,佩上高鞍和馬鐙,抓起一把鐵骨朵,在場內飛馳起來。

周決曹擅長刑獄,騎射同樣不弱。將佩劍扔給起健仆,同樣抓起一把鐵骨朵,繼長史之後躍身上馬,慢跑一段距離,立刻揮韁提速,和長史正麵對衝,戰得不相上下。

有兩人帶頭,五官掾、議曹掾、主簿等紛紛上馬,也不分戰陣,逮住一個就捉對廝殺。最後連魏尚都親自下場,拔-出隨身佩劍,力戰兩名掾史。

軍伍們旁觀叫好之餘,突然間意識到,大佬們都是真刀真槍對砍,自己平時對戰訓練還在用木棍,不免一陣麵紅耳熱。

隊率們彼此交頭接耳,目光掃過麾下軍伍,見反應都差不多,暗中做出決定,回營後就請示三公子,訓練換成真刀!

於是乎,景帝年間初建,以鏟平草原為己任,凶狠到讓匈奴聞風喪膽的雲中騎,就此開始成型。

演武結束後,魏尚當日就寫成奏疏,遣人快馬加鞭送往長安。

彼時,匈奴使臣仍滯留在漢朝都城,就和親的章程和漢廷爭執不下。

景帝采納劉舍的建議,采取拖字訣。參與談判的官員領會天子之意,一邊表示我們很有誠意,一邊朝談不攏的方向努力。

總之一句話,你說的我堅決不答應,但咱們可以談。談完還不行,那就重新再談。

這事壓根不合邏輯,稍有腦子就能看出不對。

奈何蘭稽在戰場上勇猛無匹,比智謀口才壓根不是長安大佬們的對手。別說三公九卿,哪怕是裝塑像的王信,努努力都能虐菜。

就如之前匈奴使團人員被曹時幾個帶著騎僮狠揍,轉眼又被中尉關押,蘭稽找上門,壓根沒用景帝出麵,在中尉府就被說暈。

拔刀子?

魏尚已經讓蘭稽明白,冒頓早成曆史,再回溯老黃曆,壓根沒有半點用處。在雲中城拔刀僅是兵刃被斷,到長安之地囂張,說不好就會身首異處。

不殺使臣?

一旦撕破臉,漢朝和匈奴都沒這規矩。

蘭稽憋了一肚子火,卻根本發不出來。想要動身啟程,不談了,直接請單於發兵,卻發現使團中的不少人留戀漢地繁華,竟然不願意走!

在漢人麵前不能拔刀,砍自己人誰管得著?!

氣到腦袋不正常的蘭大當戶,在下榻處刀砍隨員,大發神威。讓漢朝官員驚異於他腦回路的同時,也為自己埋下更大的隱患。

早有異心的裨小王暗地攛掇,和被砍的匈奴人互相通氣,決定回程時,設法在途中殺掉蘭稽,推說是漢人做的。回到部落之後,立刻率眾去投靠左穀蠡王。就算是右賢王有懷疑,照樣不能拿他們如何!

匈奴使團內訌,長安上下樂得看笑話。

和親之事一直拖著,選到長安的女郎們依舊留在永巷,由宮人們進行教導。凡是被選中出塞的少女,無不在默默祈禱,希望和親的章程能一直爭執下去,永遠別出結果才好。

事情一直沒有結果,蘭稽越來越煩躁。劉舍十分清楚,對方的耐性已經快到極限。在又一次不歡而散之後,劉舍請見景帝,上請是否該給匈奴人一點好處,讓談判能繼續進行下去。

當然,銅錢鐵器想都別想,具體可在絹帛上增加一些。

受召走進宣室,沒等劉舍開口,滿麵紅光的景帝就將一冊竹簡遞到他麵前。劉舍麵露不解,景帝卻不解釋,笑著讓他自己看。

展開竹簡,看到其中內容,劉舍的雙眼越睜越大,看完最後一個字,激動得胡須都在微微抖動。

“陛下,天欲強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