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侯

70、第七十章

第七十章

景帝中元三年, 六月

季夏時節,熱浪滾滾, 哪怕是北接草原的雲中郡,依舊是酷熱難捱。走在太陽下, 不需片刻就會熱得滿頭大汗,仿佛被罩在蒸籠裏一般。

晴空萬裏, 一絲風都沒有, 連金雕都藏進穀倉,蔫噠噠地很沒精神。

趙氏畜場內, 二十多個精壯的漢子除去上衣,提起大桶的溪水,從頭頂傾瀉而下, 口中大呼著痛快。

婦人們掀起匠人新製的籠屜, 撿出蒸好的包子,又從甑中舀出粟飯, 盛到半人高的木桶內。衛絹捧出裝醬的陶罐, 公孫敖和趙破奴合力抬起烤得焦黃的肥羊, 依照孫媼的指示,放到幾株榆樹下。

漢子們衝過涼, 不需要取布擦拭, 身上的水珠很快就會被蒸幹。看著彼此身上的傷疤,想到死去的親人和族人,心仍是一陣陣鈍痛。

然而逝者已逝,還活著的總要繼續活下去。

“用飯了!”孫媼用匕敲著陶盆, 招呼眾人用飯。

幾個漢子邁步走過來,各自捧起一大碗粟飯,抓起兩個包子,口中笑道:“媼,郎君不是說有新湯餅?”

“包子粟飯喂不飽你?”孫媼瞪了漢子一眼。

漢子哄笑散去,三三兩兩聚到榆樹下,借這片難得的陰涼,享受片刻的舒爽。

木屋內,趙嘉將魏悅送來的硝石倒入大盆中,朝著身側擺擺手,幾個孩童合力抬來一隻裝滿水的陶罐,穩穩的放到盆內。

確定陶罐不會歪倒,趙嘉提起一桶清水注入盆裏。孩童們甩掉手上的水漬,一個挨著一個蹲在旁邊,雙眼緊盯著陶罐,眨都不眨一下。

“郎君,這樣就會有冰嗎?”衛青問道。

“應該。”趙嘉也不十分確定。他隻是記得方法,並未親手試驗過。請魏悅幫忙尋硝石時,也是抱著試試看的心理。

硝石是製造火藥的材料,在毒煙筒大量配備邊軍之後,開采和儲存都有嚴格記錄。醫匠手中有多少硝石都需上報官寺,趙嘉還是得到魏尚許可,才能得來一些。如果方法不成,必須原樣送回去,不可能自己留下。

“郎君,成了,成了!”

趙嘉陷入沉思時,孩童們都聚精會神的盯著陶罐,見罐中結了一層薄冰,立刻興奮地開始大叫。

“成了?”趙嘉收回心思,拿起放在一旁的木筷,戳了一下冰麵,發現結成的冰還很薄,輕易就能戳破。

“不用守在這裏,先去吃飯。”趙嘉放下木筷,站起身,順便把圍著木盆的孩童們拉起來,笑道,“陶罐放在這裏,跑不了,等吃完飯再過來。”

“諾。”

孩童們隨趙嘉走出木屋,中途不斷回頭,頗有些依依不舍。

孫媼見趙嘉從木屋出來,立即讓趙破奴和公孫敖送來包子,還有一籃澎在溪水中的野果。

“郎君解解暑意。”

趙嘉謝過孫媼,自己拿起一枚野果,餘下的分給孩童和少年們。

野果入口極酸,格外的開胃。

趙嘉皺著臉,將整顆野果吃完,飲下半碗溫水,就捧起一碗粟飯,澆上半勺肉醬,覆上兩筷子葵菹,和眾人一樣蹲在地上,大口的扒飯。

衛青幾人皺著小臉,哪怕果子再酸也舍不得放下。吃完之後,胃口大開,學著趙嘉的樣子捧起木碗,各個吃得肚子滾圓。

用過飯,婦人收拾起碗筷,到溪邊洗刷木桶。殘餘的粟粒順水飄走,引來不少透明的小魚。阿稚幾個淘氣,用腳去踩,險些滑倒。阿穀不小心踩到藏在水底的螃蟹,差點被夾到腳趾。

看到孩童抱著腳大叫,來幫忙的趙破奴哈哈大笑。過於得意,引來孩童們不滿,用手掀起溪水潑了過去。不知是哪個淘氣,抓起一隻小螃蟹,剛好扔到趙破奴臉上。

趙破奴也不生氣,抓起螃蟹就要送進嘴裏。被趙信看到,立刻對著他的後腦勺就是一巴掌。

“郎君說過這東西不能生吃,怎麽總是記不住!”

趙破奴被拍得一個踉蹌,手一鬆,螃蟹脫手,被一隻野鴨當場咬走。

“阿信,郎君也說了拍腦袋會變笨。”

趙信轉過頭,假裝沒聽見,把還在水裏的孩童叫出來,提起洗幹淨的木桶,轉身送回木屋。

等到日頭不再那麽烈,青壯們從倉庫取來捕網和農具,分散到田間守著。臨近秋收,食穀的小獸和麻雀一日比一日多,若是不抓緊守著,眨眼的時間,穀子就會少去一半。

擊退匈奴的劫掠,卻因鳥雀和小獸沒了收成,他們冤不冤?

同匈奴一場大戰,邊郡少去大量青壯。幸虧有耕牛和新農具,填補了勞力不足。加上整年風調雨順,無災無害,田中的穀子長勢極好,不出意外,定然是個豐年。

因兩村人丁減半,趙嘉召集眾人商議,提議合村並寨,將餘下的村人遷到一處,彼此幫扶,度過這場難關。

眾人都沒有異議,官寺遣少吏來看過,就準許了村寨合並。

村人們一起動手,以原有的趙氏村寨為基礎,拓寬土垣,搭建新屋。由於兩村的青壯、婦人乃至孩童多在畜場中做工,為方便出行,由三老上報官寺,準備在農閑時修整從村寨通往畜場的土路。

一般而言,修路之事都需官寺下令。但村人自願開工,官寺也沒有阻攔的道理,加上郡內也將因此受益,魏太守特意命人送來幾車糧食,作為犒賞之用。

此外,考慮到勞力不足,早在合村之初,趙嘉就提出將眾人的田置換到一處,集中人手輪番下田,一同進行耕種。

為配合大規模作業,趙嘉又組織匠人對長曲轅犁進行改良。

新製成的曲轅犁已經十分接近唐宋時所用,套上耕牛,青壯健婦不提,老人和孩童都能輕鬆使用。大規模進行耕種,效率逐日提高,連經驗豐富的老農都不免佩服。

魏太守聽聞,又一次從城內趕來,看到二十多人並排牽引耕牛,推動犁具的場景,眼中異彩連連,拍著趙嘉的肩膀,大笑道:“阿多甚好!”

對於這種一點都不委婉的誇讚,趙嘉逐漸開始習慣,再不會被誇幾句就臉紅。

邊郡地廣人稀,大戰之後勞動力不足,集合現有的人力,彼此分工合作,在短時間內,能最大限度的提高效率,盡可能多開田,多養牲畜,讓百姓平安度過寒冬。

送走魏太守,趙嘉進一步改良計劃,將畜場交給虎伯和熊伯,村寨中的大部分事務托付給三老和衛青蛾,自己每日空出兩個時辰,教導少年和孩童習字讀書,更請魏同和魏山幫忙,教授少年孩童射箭,為他們講授該如何在大軍團中作戰。

隨著兩村合並,衛氏村寨的少年和孩童也陸續進入畜場,其中就有雲梅的弟弟阿陶。

至於阿陶的兄長,在之前匈奴來襲時,竟撇開家人逃去陽壽,待到匈奴退走,厚著臉皮歸家,被父親一頓棒子打了出去。這一次,連大父都不肯為他講情,甚至抄起拐杖狠狠砸在他的背上。

“滾!休說你是雲家子,我丟不起那個人!”

阿陶的伯父、仲父先後戰死,幾個從兄也在戰場受傷。一個從兄為護住鄉鄰,更是被匈奴人砍掉一條胳膊。

然而,雲家在戰後仍覺得抬不起頭,走出門都感到羞愧,全因阿陶的長兄貪生怕死,遇到匈奴人不敢拚殺,隻想著逃跑。

在邊郡之地,哪怕是匪盜,隻要敢同匈奴人拚殺,取得戰功,都能鹹魚翻身,得一聲“好漢子”的稱讚。但如阿陶兄長一般,在匈奴跟前腿軟,連拿起短刀弓箭的勇氣都沒有,必然被眾人唾棄,一生都無法抬頭。

事情傳出,即使是平日同他廝混在一處的無賴子,現如今也是避他如避瘟疫一般。

正因如此,衛嶺的妻子才會同衛絹確認,她的長子是同匈奴戰死,而不是貪生怕死,臨陣脫逃。

待青壯們下到田中,少年們開始清理羊圈,孩童們也不再玩耍,陸續背起藤筐,往草場割取草料,尋找野果和草藥。

“這種能止血,這種能散熱。”

衛青帶著阿陶,教給他最容易認的幾種藥草。記不全也沒關係,帶回去的青草隻要無毒,全都能作為牛羊的飼料。

“這下邊有刺,小心!”阿稚走過來,攔住阿陶伸向灌木的手,從身上的布袋裏倒出一塊飴糖,咬碎了分給身邊的同伴。

就在這時,不遠處突然傳來犬吠。

一黑一黃兩條大犬衝出草叢,緊追著一道灰色的身影。

“是野兔!”阿稚興奮地叫了一聲。

衛青讓阿陶看著藤筐,自己帶著阿稚幾個追在野兔之後,奔跑中拉開弋弓。

“阿穀,往那邊去了!”

“快,攔住它!”

“射箭,別傷到犬!”

孩童們分開包抄,在散開的同時,封鎖住野兔出逃的所有生路。衛青和阿稚同時開弓,一箭穿透野兔的後腿,另一箭直接將獵物釘在地上。

衛青收起弓箭,正準備收獲獵物,阿穀和阿麥同時對他擺手,讓他立在原地不要動。緊接著,阿穀抓起一塊石頭,狠狠砸進草叢裏,阿麥抄起一根樹杈,用力向下一插,同時歡呼一聲:“有了!”

衛青和阿稚快步跑過去,發現草叢裏是一條手臂粗的黑蛇,蛇頭已經被砸爛,蛇身被樹杈卡在地上,蛇尾猶在卷動。

“破奴說這東西也好吃。”

待到蛇不再動,衛青-抽-出匕首,將蛇身砍成幾段,分別裝進幾人的藤筐。不是他不想整個帶走,而是這條蛇太大,單憑一個人背起來會很費力。

見到衛青等人帶回的獵物,阿陶滿臉都是驚歎。

“等你學會射箭,就能和我們一起!”阿稚學著趙信的樣子,拍拍阿陶的肩膀。除了被拍的,餘下孩童都是哈哈大笑,連兩條大狗都搖著尾巴,應景的叫了幾聲。

回到畜場後,孫媼看到孩童們帶回的野兔和蛇,二話不說,挨個抓過來掄巴掌,連阿陶都沒能例外。

“這是-毒-蛇!”孫媼一邊拍巴掌一邊教訓,“萬一被咬到怎麽辦?下次不許再淘氣!”

孩童們捂著屁股,討好的對孫媼笑。很成功,孫媼消了怒氣,每人給了一個肉包。

趙破奴將一捆粗布抱來,看到眼前的場景,想到和阿蠻幾個在草原收割野蜂蜜,臉上的笑容一點點消失。

趙信走過來,扣住趙破奴的後頸,用力抵住他的額頭,沉聲道;“破奴,咱們發過誓,總有一天會殺盡匈奴,給阿蠻三個報仇!”

放下粗布,趙破奴沒說話,僅是用力點了點頭。

是夜,趙嘉將製成的冰移到木屋內,燥熱立即被驅散不少。少年和孩童走進屋內,感受到迎麵拂來的涼意,都是麵露驚喜。

“季豹,將這盆給熊伯和虎伯送去。明日清早,把庫房裏的硝石送去給阿姊。”趙嘉席地而坐,扯鬆衣襟,一邊搖著扇子,一邊吩咐健仆。

季豹領命離開,趙嘉撥亮燈光,讓趙信和衛青等人分別坐到擺好的沙盤後,練習昨日學到的字。

確認幾人書寫無誤,趙嘉拿起木枝,又寫出十個字,讓少年和孩童記住。隨後展開竹簡,開始講解《孫子兵法·用間篇》

“孫子曰:凡興師十萬,出征千裏,百姓之費,公家之奉,日費千金,內外**,怠於道路……”

實事求是的講,趙嘉能讀懂其中含義,也能講解給衛青等人,但要舉實例就不是那麽容易。

不過沒關係,他有魏三公子這個外掛。

在太守府做暖爐期間,他曾跟著魏悅學習兵法,聽到不少有用的講解和實例。如今融合到一處,給少年和孩童啟蒙沒有任何問題。

然而趙嘉也知道,想要加深學習進度,必須為他們延請老師。

隻是他記憶中通曉兵法之人,不是邊郡大佬就是軍中將官,每日不是忙於政務,就是枕戈待旦、時刻準備和匈奴拚刀子,未必有閑暇教育這些孩童。

好在就目前而言,他的水平還能應付。真到教無可教的那天,再想辦法就是。

仔細想想,曆史上的衛青也是自學,照樣能揍得匈奴滿草原飛躥。有這樣的底子,隻要把握好度,別胡說八道,基本不會誤人子弟的……吧?

木屋內的燈火燃了許久,少年和孩童們學習勁頭十足。等趙嘉講完兵法,又纏著他講故事。

麵對一雙雙晶亮的大眼睛,趙嘉不忍心拒絕,隻能搜腸刮肚,甚至把後世的幾場經典戰役雜糅起來,講給少年和孩童們聽。

趙嘉講得口幹舌燥,少年和孩童們聽得聚精會神。

講了足足小半個時辰,趙嘉停下喝水,少年和孩童開始興致勃勃討論,趙破奴和衛青最是投入,前者揮舞著拳頭,口稱:“戰馬到哪裏,軍隊就要戰到哪裏!”

衛青用力點頭,讚同道:“凡弓箭所指,必當為漢土!”

“滅盡匈奴,草原就都是咱們的!”阿穀附和道。

“不能種田就全都養羊!”

聽著這場興致勃勃的討論,趙嘉放下木碗,良久無語。

話說,這算不算是教歪了?教出這樣一群“開弓之地盡為漢土”的未來將帥,史書會怎麽寫?

沉默片刻,趙嘉幹脆光棍一把,隻要對家國百姓有好處,隨他去寫,背鍋他樂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