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侯

78、第七十八章

第七十八章

天公作美, 胡市開市當日,邊郡又迎來晴日。

北風依舊寒冷, 卻擋不住商隊的步伐。

三支歸降別部駐紮在一處,沿市旗東西兩側立起數百個帳篷。帳篷錯落有致, 排列起來,形成可容馬車通過的長路。長路兩側, 不少商隊已經打下馬樁, 開始停車卸貨。

在胡市交易同樣要領取木牌,但出入和市貨的數量卻不受限製。

隨著烏桓商人四處散播消息, 羌、氐、丁零、鮮卑乃至大月氏各部都陸續組織起隊伍,驅趕肥羊、犍牛和駿馬往市中交易。

有世仇的部落中途遇見,拔刀子的事常有。但在數次鬧得兩敗俱傷, 被旁人撿便宜、漁翁得利之後, 流血的次數開始直線下降。

草原大雪不斷,今年的日子很不好過。就算要動手, 也得市完貨, 換來能讓部落族人安穩過冬的貨物再說。

除了胡人, 市中還有不少漢人商隊,倒是邊民的身影不多見。趙嘉一路行來, 基本沒見多少熟麵孔, 反倒先後遇見幾支南來的商隊。據虎伯言,有一支專門買皮貨的應是從濟南郡過來。

“濟南郡?”趙嘉看向走在左側的商隊。

“早年間,仆遇見過濟南戍邊的正卒,能聽出口音。”虎伯道。

“哦?”趙嘉來了興致, “如今可還有聯係?”

“沒了。”虎伯搖搖頭,“早二十年就在草原戰死,連屍骨都未能尋回。”

虎伯的語氣很平淡,趙嘉卻是心頭發沉。

接下來的一段路,隊伍中的人都沒再說話。

路過市旗,領取過木牌,到熱鬧的街旁卸下大車,趙嘉用力跺跺腳,驅散驟起的寒意,順便讓自己打起精神。

他在軍市買下半車稻米,其中有接近三分之一是糯米。孫媼帶著婦人們忙碌整日,全都製成了米糕,切成核桃大的小塊曬幹,裝進鋪了細布的藤筐。

飴糖數量不多,直接被趙嘉省略。米糕本身味道就不錯,物以稀為貴,一樣能賣出價錢。

動身前往胡市之前,趙嘉請工匠幫忙,做了兩個能移動搬運的泥爐。成品很粗糙,基本用不了多久。工匠很不滿意,趙嘉卻不在乎。反正他沒打算長期做米糕生意,秉持一錘子買賣的原則,從最開始,趙嘉就決定開出高價,做一次黑心商人,狠宰肥羊。

大車停靠在路邊,青壯砸下栓馬樁,從車上搬下藤筐和泥爐。

泥爐不能直接點燃,需將積雪清除,在下方架上幹柴。

青壯們動作利落,在火燃起之後,鋪上衛青蛾令匠人製的烤架,掀開藤筐,將米糕放到火上烤。米糕的香味逐漸飄出時,青壯又點燃第二隻泥爐,爐上架陶罐,燒煮熱湯,灑進孫媼用雞湯製的調料,頓時香飄十裏。

不需要吆喝叫賣,攤位前很快就圍了一群人。

趙嘉袖著雙手,同虎伯低語幾聲。

虎伯點點頭,朝身邊一揮手,立刻有三四個虎背熊腰的青壯走上前,指著烤得格外誘人的米糕,開出趙嘉定好的價錢。

“為何這般貴?”有胡商想要買一塊嚐嚐,卻被價錢嚇了一跳。

雙方議價時,兩三個做行商打扮的漢人走過。他們顯然對米糕不陌生,聽到趙嘉開出的價錢,陸續停下腳步,想看看這生意到底能不能做成。

“此糕有甘味,製時不易,價自然高。”按照趙嘉之前所授,青壯麵無表情地複述。其後從腰間拔-出短刀,在烤好的米糕上切下一塊,遞給開口問價的胡商。

“如不信,且嚐一嚐。”

沒想到有這種操作,胡商不由得一愣。確認這一口不需錢,當即接過來送進嘴裏,被燙得直吸氣,仍舍不得吐掉。

將米糕咽下肚,胡商再不猶豫,一口氣買下二十塊。

金珠和皮毛到手,趙嘉小心壓下嘴角,朝青壯比出大拇指,示意再接再厲。

目睹整個過程,外郡來的行商不由得眼熱。奈何自己沒這份眼光,自是賺不到這份錢。不過他們對趙嘉到手的皮毛很感興趣,知曉青壯不是主事人,直接找上虎伯,希望能進行市換。

趙嘉對虎伯點頭,又是一筆生意做成。

鑒於皮毛質量好,又是上等的紅狐皮,市換的價格比軍市高出兩成。商人也沒多講價,很快就交換了木牌,彼此都很滿意。

至於趙嘉換來時的成本有多低,根本影響不到這筆生意。

趙嘉賺得利潤再多,那是他的本事。別說行商這筆生意照樣能大賺特賺,半點不虧,就算賺少一點,也不會因此就尋麻煩,更不會去向胡商揭穿。

烤米糕在胡市是獨一份,又有鮮美的熱湯贈送,消息如風傳出,越來越多的胡商聚集到攤位前,帶來的幾筐米糕很快就銷售一空。有人還想買泥爐,趙嘉搖搖頭,表示不賣。鑒於對方買下近半筐的米糕,可以將泥爐送出一隻。

“好漢子!”

穿著一身左衽皮袍,身材極其魁梧的大月氏商人很是高興,除了交易米糕的好馬,還額外送給趙嘉一匹沒騸過的駑馬。

趙嘉沒有白收這份禮,將另一隻泥爐也送給對方。

大月氏商人更是高興,捶著胸口表示,下次再來,一定會帶來更多好馬。

趙嘉笑眯眯點頭,目送對方走遠,立即吩咐虎伯套車。

別看隻是駑馬,肩高接近一米五,脖頸粗壯,四肢有力,加上又沒騸過,在漢地同樣難得。短短時間內,就有不下三波人上前問價。不想被糾纏,趙嘉果斷走人。

“獸皮都裝好,別落下東西。”

青壯們動作迅速,大車套好,木樁一口氣取出,一個接一個捆到車上。交易來的牛羊和駿馬全都趕在車後,隊伍以最快的速度離開胡市,向畜場的方向行去。

中途經過一座新建的烽燧台,遇上兩名從北返還的斥候。趙嘉意外發現,這些斥候的坐騎不隻配備了新馬具,還釘了馬掌。

“郎君在看什麽?”虎伯問道,“可是有異狀?”

“沒有。”趙嘉搖搖頭,心中開始思量,既然馬掌已經出現,該給畜場的馬也釘上。不過在動手之前,還是要先去太守府拜會一下。

隊伍行出一段距離,烽燧台已經看不到蹤影。

趙嘉緊了緊皮襖,對虎伯道:“之前讓人去尋的東西,現在怎麽樣了?”

“去的人送回口信,說是事情已經有了眉目。郎君莫急,仆再多派些人,不出幾日,應該能有好消息傳回。”虎伯道。

“如此就好。”趙嘉點點頭。

他知道水泥的製法,但沒有原料也是白搭。原料尋到之後,還要建起水泥窯進行燒製。事情麻煩些,總歸是邁出第一步。接下來隻要不出現意外,集合兩個村寨的匠人,應該能在雪融之前製出水泥。

“郎君,又起風了,怕是又要下雪。”

趙嘉抬頭看向天邊,果然見到烏雲堆積。當下不再耽擱,打了一聲呼哨,令眾人加快速度,盡量在雪落之前趕回畜場。

風越來越大,牛羊開始擁擠成一團,隊伍的行速不斷被拖慢。趙嘉當機立斷,讓季豹先回畜場,帶來更多人手,確保換來的牲畜不在風雪中走失。

“速去,莫要耽擱!”

季豹離開後,虎伯帶著青壯盡量穩住羊群,風雪中隱隱傳來狼嚎聲,雪上加霜,讓情況變得更加糟糕。

狂風迎麵襲來,吹得人睜不開雙眼。

棗紅馬不安地踏著前蹄,趙嘉舉臂擋在眼前,正思量該不該停下隊伍,等接應的人趕到後再繼續前進,對危險的直覺陡然襲來,頸後汗毛倒豎,沒有半點猶豫,身體猛然向前撲倒,緊緊貼在馬頸上,驚險避開飛來的箭矢。

“郎君!”

虎伯和青壯都是大驚,正想要上前,又遇箭矢襲來,兩名青壯相繼落馬,羊群登時大亂。

“賊子!”

落地的青壯動了兩下就再無聲息,趙嘉怒氣衝霄,取下馬背上的弓箭,瞄準遠處移動的黑影,連續射出三箭。

狂風打偏了箭矢的準頭,黑影快速移動,毫發無傷。

趙嘉想再開弓,身後又來冷風,側身避開兩箭,第三箭瞬息而至,肩頭被箭矢射穿。

“郎君,是弩!”虎伯大聲吼道,“他們用的是弩!”

弩?!

偷襲者開始逼近,顧不得肩上的疼痛,趙嘉再次開弓。可惜風太大,射出七箭,僅有三箭擊中目標,都不是致命傷,僅能略微拖慢對方的速度。

雙方的距離越來越近,偷襲者竟多達十一人!各個身體強健,穿著短褐皮靴,腰間束有皮帶,發髻歪斜,通身的彪悍之氣,迥異於軍伍,更像是一群狂徒。

“盜匪?”

弓箭發揮不了多大作用,趙嘉抽-出佩在身上的短刀,和虎伯青壯分散開,盡量不給對方一網打盡的機會。

值得慶幸的是,對方手中並非連-弩,威力固然強,上弦卻需要時間。

趁此間隙,幾名青壯互相配合,將兩個偷襲者當場擊殺。趙嘉策馬衝上前,手中短刀直取一名偷襲者的脖頸。後者就地翻滾,避開要害,反手進行還擊,棗紅馬已然人立而起,前蹄狠狠踏下,骨裂聲驟然響起。

就在這時,一陣馬蹄聲破風而來,二十多名青壯和健婦揚鞭衝上前,借助駿馬的衝擊,當場將偷襲者撞飛。

有兩人見勢不妙想要逃跑,青壯沒有開弓,而是揮舞起套馬索,一次、兩次、三次,趁風力稍小,準確套到目標的身上,將其拖倒在地。

十一名偷襲者,被趙嘉青壯殺死六人,三人重傷無法移動,另有兩人被套馬索捆牢。

趙嘉的傷口已經痛到麻木,熊伯讓青壯收攏牛羊,快速來到趙嘉跟前,看到他身上的傷,當即表情一變,道:“快回畜場!”

“放心,我沒……”一句話沒說完,趙嘉眼前一黑,身體驟然前傾。如非熊伯反應迅速,當場將他接住,怕是會摔到地上。

“走!”

將善後的事交給季豹,熊伯和虎伯策馬揚鞭,護送趙嘉和兩名受傷的青壯飛奔回畜場。

無法斷定趙嘉的狀況,季豹等人心急如焚,收斂起死去青壯的屍體,尋回走失的牛羊和駿馬,雙眼赤紅地揮下馬鞭,將偷襲者抽得鬼哭狼嚎。直至還活著的五個人都趴在地上,才將他們捆在馬後,一路拖回畜場。

畜場內,見到半身被血染紅的趙嘉和青壯,眾人都是大吃一驚。醫匠近乎是被少年們抬來,立定後來不及喘口氣,試過三人的鼻息和體溫,匆忙打開藥箱,為三人取出箭頭,醫治傷口。

“這是-弩-箭。”

醫匠取出箭頭,發現上麵竟然還喂過毒,臉色頓時變得鐵青。仔細檢查趙嘉的狀況,甚至親口嚐過他的血,不敢有半點耽擱,讓趙破奴和衛青取來曬幹的草藥,在屋內切碎熬煮,製成能解毒的湯藥,趁熱給趙嘉和青壯灌了下去。

“我在這裏守著。”醫匠放下送藥的木管,對虎伯等人道,“箭上喂毒,不類匪盜行事,到更似遊俠。”

“遊俠?”在場之人都是一愣。

“是否抓到活口?”醫匠轉過頭,本是慈眉善目、十分無害的小老頭,這一刻的神情卻讓人頭皮發麻,從腳底躥起涼意。

“抓到五個。”

“問話時叫上我。”醫匠將浸過藥汁的細布覆到趙嘉的傷口上,冷聲道,“他們就是衝著殺人來的,單是抽鞭子未必能問出什麽。”

熊伯和虎伯對視一眼,同時點了點頭。

季豹等人回到畜場時,趙嘉和青壯的傷情已經穩定下來,隻要今夜不發熱,明後日就能清醒過來。

地麵積雪高過腳麵,最深處能沒過腳腕,偷襲者被一路拖拽,卻沒受多大的傷。

見到馬背上的青壯屍體,當場有幾名婦人和少女痛哭失聲。兩名婦人更是抄起木棍,凶狠砸到偷襲者身上。不會要了他們的命,卻能讓他們格外痛苦,痛到生不如死。

“帶去舊圈,全都捆起來。”

等婦人發泄完,癱軟在地的偷襲者都被拖進羊圈,捆綁在木樁上。

熊伯甩了一下馬鞭,鞭聲炸響。偷襲者麵色猙獰,鞭子落在身上,發出痛叫,對熊伯的問話卻是充耳不聞,壓根不做回答。二十鞭過去,連身份都沒能問出。

熊伯放下鞭子,讓人去找醫匠。

不到片刻,醫匠背著醫箱走來,掃一眼綁在木樁上的惡漢,從箱中取出一隻陶瓶,揭開瓶塞,將裏麵的藥粉撒到鞭子上。

“繼續抽。”

熊伯再次揮鞭,僅是一鞭,偷襲者就雙眼暴凸,慘叫全然不似人聲。十鞭過後,終於有一個撐不下去,顫抖著開始吐口。

醫匠猜得不錯,他們的確不是盜匪,盡是出身燕、楚之地的遊俠。之所以偷襲趙嘉等人,為的是搶馬。

“搶馬?”對於這種說辭,眾人壓根不信。

“真的,真是為搶馬!”遊俠重複同樣的話,對下死手的原因卻不肯多說。

熊伯感到不耐煩,醫匠又取出一隻陶瓶,遊俠恐懼到極點,眼見藥粉撒到馬鞭上,再也堅持不住,終於徹底崩潰。

原來,他們曾在日前刺殺魏悅,還想刺殺魏尚,可惜都沒能成功,還損失不少人手。如今正被邊軍搜捕,馬匹行李盡數丟失。先前想從村寨搶馬,發現各處村寨裏聚都防守嚴密,根本無從下手。聽到胡市的風聲,幹脆埋伏在路邊,打算搶劫一支商隊。

將前因後果交代清楚,遊俠呼呼喘著粗氣,汗水和血水混在一起,顯得麵容更加猙獰。

“他說的是實話?”虎伯皺眉道。

“大多應是真的。”熊伯道。

刺殺一郡太守是殺頭的大罪,任誰都不會編造這樣的借口。但偷襲趙嘉隊伍的因由卻有待商榷。以對方凶狠的程度,分明是想要斬盡殺絕。

的確可以解釋成不想泄露蹤跡,但大部分攻擊集中在趙嘉身上又該如何解釋?

“看好他們,別讓他們跑了,也別凍死。等到郎君醒來,交由郎君決斷。”熊伯將鞭子丟給季豹,轉身走出舊圈。

遊俠被捆在木樁上,盯著合攏的圍欄,表麵垂頭喪氣,暗中卻在發誓,如果此次能夠脫身,必將這一地的人全部殺絕,一個不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