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侯

99、第九十九章

第九十九章

左穀蠡王麾下大軍奔馳十數裏, 同右賢王率領的騎兵匯合, 兵力遠勝追襲的漢軍。

軍心漸穩, 伊稚斜在中途設下伏兵, 意圖截殺追襲的雲中騎。計謀未能得逞, 反被漢騎斬殺八百別部蠻騎,所幸為大軍爭取到足夠的時間,借機同右穀蠡王的軍隊匯合,兵力再一次躍升。

和損兵折將、被滅掉半支軍隊的左賢王不同, 右賢王和右穀蠡王所部雖有死傷,尚在可承受的範圍之內。不過漢軍越戰越頑強, 又有援軍陸續趕到, 兩者心知占不到多少便宜, 接到伊稚斜的消息, 都無心戀戰, 接連率軍北返。

三方合軍, 又是在熟悉的草原,兵勢大盛。

魏悅所部固然英勇,到底兵力不足, 無法深入草原, 隻能斬殺殿後的別部, 搜尋圍-剿-散落的蠻騎, 繼而調轉方向,撤兵返回雲中郡。

左賢王的運氣很糟糕,在雁門郡丟掉萬餘騎兵, 退兵途中被郅都派出的壯騎追殺,又損失近千騎。等到和伊稚斜三人的隊伍匯合,身後僅剩下不到四千人。

自匈奴稱霸草原以來,大戰小戰無數,這樣的慘敗不能說絕無僅有,也是少之又少。

看到狼狽逃回的於單,右賢王輕蔑地哼了一聲,右穀蠡王麵帶嘲諷,不屑之情溢於言表。伊稚斜卻無半點嘲諷的心思,反而眉心深鎖,表情凝重。

左賢王為人如何暫且不論,單論其麾下騎兵,在草原上僅次於伊稚斜所部,一樣是聲威赫赫。這樣一支強軍竟在雁門郡折戟沉沙,死傷過萬,細思背後,伊稚斜不免心驚。

遊騎陸續來報,證明漢騎已經放棄追襲,隊伍無需急行。又逢天降大雪,四人商量之後,決定令大軍暫停前進,搭建臨時營盤,小心警戒,待大雪過後再行北返。

大帳立起,伊稚斜四人聚到帳中,一邊烤火一邊談及此次出兵,臉上的神情都不太好。尤其是於單,提及沃陽城那場大火,至今心有餘悸,雙拳緊握,臉頰都在顫抖。

“以城為餌?”

聽於單講完整個經過,其餘三人都是倒吸一口涼氣。

他們以為自己遇到的漢軍已經夠強,未曾想到,於單撞上的才是真正的硬茬。舍棄整座城池,數千漢軍從容赴死,漢人何時變得如此凶狠?

“漢軍,漢軍!”

右賢王握拳砸在腿上,聲音近乎從牙縫中擠出。右穀蠡王突然感到慶幸,幸虧他要進攻的不是雁門,否則倒黴的就不是於單。

伊稚斜麵沉似水,單手搭在膝上,拳頭收緊鬆開、又鬆開收緊,指節哢吧作響。

“此事當報大單於。”伊稚斜抬起頭,視線掃過右賢王和右穀蠡王,最後迎向於單,“漢朝很強,他們有大量能戰的青壯,有鐵器,有糧食,有牛羊,有無法估量的財富,他們不是能隨意宰割的羔羊。”

右賢王和右穀蠡王沒出聲。他們多少能猜出伊稚斜的用意,隻是拿不準是否要同他站到一起。

讓人預料不到的是,於單一反常態,最先讚同伊稚斜的提議。

原因很簡單,漢軍的確強,也足夠狠,表麵上看不出,但從內心裏,畏懼的種子悄然埋下,那場燒盡沃陽城的大火,已然成為於單的噩夢。最重要的是,於單所部損失太大,必須暫時休兵,確保人口恢複。做不到這一點,別說南下劫掠,內部就會先出亂子。

於單同伊稚斜不和,草原盡知。但在此時此刻,兩人目標一致,都認為該勸說大單於暫時罷兵。為爭取時間,可以再向漢朝派遣使臣,求娶漢公主。

“漢朝皇帝未必答應。”提到和親,右賢王就想到死在別部手裏的蘭稽,臉色頓時漆黑一片。

“答應不答應都無妨,隻要能休兵即可。”伊稚斜看著右賢王,一字一句道,“草原的雄鷹天生勇猛,對麵的敵人一樣強悍。我們需要大量的兵力,不能再如之前一般魯莽。”

恢複人口,聚集大軍,最需要的就是時間。為免漢騎到草原殺人放火,必修設法同長安修好。

此外,本部的人口不及別部,如果實力衰弱,別部必定造-反。屆時草原生亂,四人麵臨的麻煩會更大。

“大單於那裏該怎麽說?”右穀蠡王道。

“我們一起提,大單於必會慎重考慮。”伊稚斜斬釘截鐵。

明白話中的暗示,於單躍躍欲試,右賢王眼底閃過精光。伊稚斜的建議給他們提了醒,為他們指出另一條道路。

軍臣單於年紀漸老,疑心越來越重,明裏暗裏削弱四人勢力,想方設法要將本部牢牢攥在手裏。可他似乎忘記了,王庭四角拱衛單於大帳,手握本部七成兵力。彼此不和時,挑撥分化尚能得逞,一旦四人意見統一,互相合作,足可以掀翻大單於寶座。

隻是自冒頓單於以來,左賢王多是大單於的兒子,其他三角不是大單於的兄弟就是叔伯,注定彼此的利益無法達成一致

如今則不然,漢朝的強勢擺在麵前,漢軍的凶狠砸碎了匈奴無敵的神話。幾人都在漢軍手裏吃過虧,經伊稚斜提醒,不得不重新審視雙方的力量對比。

事實證明,不帶足兵力,南下明顯得不到好處。本部騎兵數量有限,別部出工不出力,莽撞出擊,到頭來又會偷雞不成蝕把米。

“回到蘢城,我等一同向大單於進言。”右賢王實力不是最強,資格最是最老。伊稚斜提出建議,還需他帶頭進諫。

右穀蠡王稍顯遲疑,奈何其他三人達成一致,目光灼灼地落在自己身上,終究沒法唱反調,隻能沉默地點了點頭。

“回去後要同商隊聯係。”

恢複兵力的問題解決,四人又開始為糧食發愁。好在商隊不會因寒冬絕跡,固然市糧的價格高一些,為保存部落人口,捏一捏鼻子隻能認了。等到實力恢複,他們不介意拿起刀子,將今日的損失加倍討回來。

四人互相看看,都能明白對方的打算,伊稚斜最先握拳捶在地上,餘下三人紛紛仿效,彼此統一意見,隻等雪停後返回蘢城。

匈奴大軍退回草原,邊境烽火熄滅。解除胡騎威脅,邊民終得以喘息。

雁門和雲中的追兵先後返回,馬背上都掛滿匈奴人的首級,隊伍中沒有一個俘虜。

趙嘉抵達軍營當日,正趕上漢軍盡出,圍剿落後的本部和別部騎兵。魏悅揮師向北,魏太守和一幹雲中大佬皆披堅執銳,出擊剿敵。留守的郡官知曉趙嘉來意,將他留在營中,言太守歸來再呈遞軍報不遲。

不想枯等,趙嘉請命輪值警戒,並率軍外出探查,接應往來送信的斥候。

人手的確不足,郡官答應了他的請求。正因如此,他才有幸目睹漢軍步卒列陣圍敵,全殲匈奴騎兵的壯烈一幕。

戰到最後,頭戴骨盔的匈奴千長被從馬上挑起,掛在長戟上。魏尚策馬上前,一刀將匈奴人的頭顱砍下,挑在刀尖上,漢軍中爆發一陣大喝。

“漢!”

戟矛頓地,吼聲撕開北風,直衝雲霄。

大戰之後,匈奴人的頭顱被砍掉,屍體就地焚燒。戰死的漢軍被收斂,放在馬背上,帶回郡內安葬。

魏尚率軍返回,在營中見到趙嘉。看過軍侯寫成的戰報,大笑著拍了拍趙嘉的肩膀:“阿多甚好!”

須卜氏是雲中郡的老對手,此番能生擒須卜勇叔侄,實乃意外之喜。

魏尚寫成手令,命人快馬加鞭送往雲中城,主要為交代周決曹,不惜一切手段,挖出須卜勇知道的所有情報。更在木牘上寫明,隻要能問出口供,死活無論。

在魏太守看來,須卜勇雖為貴種,卻夠不上長安獻俘的級別,真熬不住死在周決曹手裏,砍下腦袋算戰功即可。

傳令的飛騎離開之後,趙嘉本想告辭,不料被魏尚留下。後者皺眉看著他綁在身上的布條,言營中有醫匠,可為他的傷口換藥。

提起換藥,趙嘉神情一頓。裹傷口的布條早被血塊黏住,要想更換,就必須設法扯下來。

不等他開口,魏尚已命人去召醫匠。恰逢此時,帳外傳來一陣馬蹄聲,人聲都為之一減,魏尚當即笑道:“必是阿悅回來了。”

魏三公子?

趙嘉心生好奇,同魏尚一起走出軍帳,看到雲中騎穿過營門,感受到撲麵而來的煞氣,不由得吸了一口涼氣。

趙破奴和趙信站在帳外,看著對麵走來的騎兵,都是目光火熱,臉頰因激動泛紅。

三千騎兵遍身染血,盔甲覆上一片暗紅,連坐騎都未能例外。尤其是魏悅的黑馬,鬃毛被血漿裹住,很不舒服,不時地甩動脖頸,想要將血殼甩掉。

凡騎兵過處,聲為之頓,空氣中都彌漫著血腥味。

距離二十多步,魏悅翻身下馬,刀鞘隨行動拍打在鎧甲上,發出聲聲鈍響。如接到命令,三千騎同時飛落馬背,動作整齊劃一,猶如一人。

“好!”

看到騎兵送上的首級,魏尚朗聲大笑,用力按住魏悅的肩。

“甚好!”

雲中騎歸營,羌騎陸續散去,幾名文吏負責清點記錄首級,魏悅隨魏尚走進大帳,摘下頭盔托於臂上,側頭看向趙嘉,笑容溫和,氣質儒雅,不是身上還穿著鎧甲,當真無法同方才的鐵-血聯係到一起。

“阿多來送戰報?”

趙嘉正色應是,魏悅頷首,繼而轉向魏尚,詳報追襲經過。

兩人說話時,醫匠背著藥箱走進軍帳。趙嘉下意識後退半步,不想被一隻大手撐在背後,轉頭看去,發現魏尚和魏悅停止交談,正笑眯眯地看著自己,表情如出一轍。

趁此良機,醫匠按住趙嘉,從藥箱內取出幹淨的布條和傷藥。為減輕趙嘉的疼痛,還從陶瓶中倒出一種淡綠色的藥液,敷在看不出原色的布條上,將其一點點軟化揭開。

饒是如此,趙嘉仍疼出一頭冷汗。好在傷口沒有發炎,醫匠利落地上藥包紮,笑道:“多吃肉,不出半月就能好。”

趙嘉點點頭,醫匠取出新藥,開始處理魏悅的傷口。

相比趙嘉,魏悅的傷要輕得多。確認無大礙,醫匠撒上傷藥,連布條都沒用,叮囑魏三公子“食補”,隨後就背起藥箱,出帳返回傷兵營。

“用過飯再走。”魏尚取過一冊竹簡,提筆落下幾字,對趙嘉道,“此戰之後,城內人手不足,阿多養好傷,來太守府幫忙。”

“敬諾。”

漢朝文武沒有嚴格區分,晉身最主要的途徑就是戰功。趙嘉此次援助要塞、生擒須卜勇,可謂立下大功,受朝廷征用是遲早的事。

魏尚召他入太守府,既為加以指點,讓他熟悉政務,也為進一步提供保護。

明白魏太守的用意,趙嘉心懷感激,拱手領命。沒等說話,頭頂忽然被拍了一下,轉過視線,不意外對上魏三公子帶笑的雙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