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侯

115、第一百一十五章

第一百一十五章

接到魏尚命令, 魏悅當即抽調千餘騎兵, 親自率領, 火速趕往郡城。

羌人見到騎兵出營, 以為是要去草原劫掠, 都興衝衝的拿起武器,飛身上馬。隊伍剛剛集結,就遇斥候打馬而來,告知眾羌騎, 部都尉此行不需要輔兵。

“部都尉是去城內?”野利首領拉住韁繩,望向雲中騎離開的方向, 麵露疑惑。

“部都尉令汝等嚴查胡市, 將販僮商賈報於市吏。如敢隱瞞甚至通風報信, 一律嚴懲!”

幾名羌部首領互相看看, 心中都打了個突。

習慣了如今的生活, 他們再不想回到草原。既然部都尉要查販僮的商隊, 那就查!

“隻是查?抓不抓?”莫折首領舔著嘴唇,眼冒凶光。漢人商隊他們不敢下手,運奴隸來的胡人就沒許多顧忌。

斥候取出魏悅手令, 交給野利首領, 道:“部都尉有令, 不出胡市暫且不抓。如有商隊北遁, 立即派人攔截。行動切忌張揚,務必謹慎,非到萬不得已, 避免在市內動手。”

“諾!”野利首領捧著木牘,滿臉都是得意。

自歸降以來,野利部有五名勇士被征為正卒,莫折部僅有一人,罕彭部至今還一個沒有,部落上下削尖腦袋,就是沒能在部都尉麵前出彩。

斥候將魏悅手令交給野利首領,無形中肯定了他的地位。

隻不過,幾部的實力並非天差地別,莫折部和罕彭部壓根不樂意屈居人下,時刻都想著取而代之。

尤其是同樣出了正卒的莫折部。

別看莫折勇士數量不及野利部,戰鬥力卻半點不弱。加上罕彭部的支持,早在暗中磨刀霍霍,決心掀翻野利氏。

羌部之間不和,早在歸降之初就埋下種子。經過醞釀發酵,裂痕和矛盾越來越大,注定他們無法擰成一股繩。

其結果就是,為保證部落利益,必須死死壓住對方。

誰敢膨脹,突然冒頭挑刺,不需要魏尚動手,其他歸降的羌部就會先一步衝上來,殺死所有部落勇士,分割部落中的一切。

這是草原的規矩,也是魏尚默許。

坐鎮邊陲多年,魏尚深諳諸胡秉性。心知優撫絕非良策,隻有下狠手,才能保證這些歸降的部落老老實實,不會隨意起幺蛾子。

各部之間裂痕增大,不需要太多手段,就能讓他們恨不能抄起刀子互砍。

胡部不穩,邊民才能安穩。

斥候離開後,羌部首領湊到一起合計,迅速行動起來。

胡市中的商隊他們基本都熟悉,尤其是北來的胡商,有一個算一個,想要長期在市中交易,都會給他們送上重禮。

自從市旗重掛,胡市恢複交易,幾名首領收禮收到手軟。不過他們牢記自己的位置,轉頭就把送禮的商人及其所求上報魏悅。

要查販僮的商隊,對他們一點也不困難。事實上,如果魏悅下令抓捕,他們立刻就能點齊隊伍,從市中抓出二十多人。可惜命令是“不出市中,暫不抓人”,難免有些束手束腳。

野利氏舉起魏悅的手令,給各人分派任務。

莫折首領和罕彭首領心下不悅,但命令要緊,隻能將不滿暫時壓下,等完成魏悅的交代,再想辦法和野利首領別一別苗頭。

羌部迅速行動起來,販僮的商隊,無論漢人還是胡人,都被暗中盯緊。

負責跟蹤的都是老練的遊騎和不起眼的孩童,借熟悉市中布局,隱藏得十分巧妙。除了兩三個直覺敏銳的領隊,餘者壓根沒有發現。

一旦被發現形跡,跟蹤者會立即換人。

領隊心存疑惑,對危險的直覺占據上風,放下看好的鹽,想方設法甩掉尾巴,找齊散在市中的商隊成員,就要動身離開。

遊騎將情況上報,野利首領興奮得直拍大腿,決定親自帶人到市外埋伏。想到離開的商隊多達三支,可能選擇不同道路,到底不甚情願的通知莫折部和罕彭部。

與此同時,魏悅率兵回到郡城,剛在太守府前下馬,就見老仆匆匆趕來。

“三公子,請至書房。”

魏悅將馬鞭丟給騎僮,快速穿過前院。途中遇到幾名書佐,懷中都抱著大捆竹簡,看係簡的繩子,年頭必然不少。

行至書房前,魏悅除去皮靴,取下頭盔托在臂上,稍停兩息,方才邁步進入。

屋內坐滿了人。

屏風前的矮幾被移開,魏尚正身而坐,麵前是三摞簡牘。王主簿和周決曹等屬官位列太守兩側,各自捧著簡牘,正在凝神細看。

趙嘉同在室內,沒有依照秩祿等級入座,而是被魏太守召至身側,就簡牘中的內容回答眾人疑問。

魏悅上前行禮,同被魏尚召至近前。

關於趙嘉信中所提,他已從飛騎處得知,這才令羌部盯緊胡市。在他點兵回城之時,趙嘉則帶著口供和惡徒從沙陵縣趕到太守府,當麵呈於魏尚。

大致看過口供內容,魏尚麵露凝色,命人去請王主簿等人。言無論手頭有何事都立即放下,務必盡速趕來。

魏悅抵達時,眾人剛到齊,正依魏太守所言,各自取簡牘細看。

僅是看過一冊,王主簿就現出沉怒,周決曹則轉頭詢問趙嘉,惡徒是否全部帶到,他準備再深入地挖一挖。

在北疆之地,論起刑訊,除了雁門太守郅都,周決曹罕有敵手。趙嘉將惡徒帶來,本就出於此意。畢竟他是新手,縣丞也難免有注意不到的細節,由周決曹再審一遍,或許能夠問出更多有用的情報。

隻是部分惡徒的狀況有點尷尬,必須提前說明。

“怎麽講?”周決曹挑眉。

“半數都瘋了。”趙嘉實話實說。

誰能料到這些探子的心理承受力如此之弱,還沒真的下刀剮,不過是嚇一嚇,昏過去再醒來,超過一半都嚇瘋了。

為防他們是裝瘋,趙嘉和縣丞各自試過,最終確認,實打實的瘋癲,沒有半點做假。

聽完趙嘉的敘述,周決曹雙眼微眯。隨後露出笑容,看著趙嘉,就像在看一個很有前途的後輩。並且當場表示,此事之後,趙嘉無妨多來郡城,兩人可以好生交流。

趙嘉口中應是,心中卻在打鼓。被酷吏視為知己,認成是可造之材,究竟該感到榮幸還是捏把汗?

魏悅的到來算是間接為趙嘉“解圍”,心存感激之下,趙嘉的表情中難免帶出幾分。

魏三公子坐到魏尚下首,乍然撞見趙嘉的笑容,習慣性地勾了下嘴角,眼底卻透出幾分不解。

人員全部到齊,除了趙嘉帶來的口供,書佐送上更多簡牘。

簡牘所載,實為雲中郡早年戶籍。為揪出潛藏的釘子,魏尚特意下令,取他罷官期間錄下的資料,交王主簿等人當場進行核對。

行事再周密,也難免留下痕跡。

在此之前,郡內大佬眼前蒙著一層薄紗,根本沒朝相關方麵去想。如今紗帳掀開,全神貫注查找,總能發現遺漏的線索。

果不其然,在核對戶籍之後,沙陵縣就有兩處可疑,陽壽縣也有不對之處。

“令郡下各縣嚴查,可抓錯,不可放過!”

魏尚下了狠意,郡內大佬同時行動起來。

趙嘉奉命暫駐郡城,等待時機,和魏悅一同下手拿人。

為免惡徒走脫,行動必須快。

值得慶幸的是,沙陵縣內的惡徒逃走時,並未通知其他潛藏的同夥。究其原因,他們的身份暴-露,盡早跑回草原或許能活命,一旦告知他人,難保不會被更狠的滅口。

惡徒的村寨懸於外,是為更好地隱藏身份,也為偶爾接應販僮的商隊,秘密將奴隸轉手,千方百計送入長安。

現如今,北來的商隊在胡市被盯住,動彈不得,郡城四門嚴守,縣城陸續戒-嚴,村寨地處偏僻,消息不暢,隱蔽的優勢就成為劣勢。

等惡徒意識到不對,發現城內的眼線失去聯係,自己變得兩眼一抹黑的時候,村寨已經被郡兵包圍。

騎兵行動迅速,郡內的釘子盡被鎖定。

趙嘉身為縣尉,麾下領五百人,包圍一座不到兩百人的村寨,可謂是綽綽有餘。

為獲取更多情報,趙嘉本意多抓少殺。不想對方負隅頑抗,甚至以老弱和掠來的女子為擋箭牌。趙嘉被激怒,下令郡兵上強弓。

“殺!”

村寨的垣門被衝開,方才還是人質、貌似孱弱不堪的老人,突然之間變得生龍活虎,抓起短刀弓箭,和惡徒並做一處,凶狠殺向漢騎。

少部分女子揮刀殺向郡兵,大部分則表情麻木的站在原地,壓根不在乎飛過身邊的箭矢,好似對一切都失去知覺。

眼見兩個年老的婦人衝出木屋,前一刻假裝恐懼,下一刻竟手持木棍,狠狠擊向漢軍腦後,趙嘉攥緊長刀,刀身穿透一名惡徒的胸腔,下令眾人,無論男女老幼,襲郡兵者一律斬殺!

趙嘉寧可背上殘酷之名,也不願讓郡兵出現無意義的死傷。至於如何被世人指摘,經曆過屍山血海,他已經不在乎。

騎兵再無顧忌,放開手腳,策馬在村寨中奔馳。凡是手持兵器,無論男女老少,一律揮刀劈砍。

殺了足足半日,村中的道路盡被血染紅。

剩下的惡徒被驅趕到土垣前,遇郡兵開弓,一把將旁側的女子抓到身前,擋住飛來的箭矢。

“套馬索。”

血腥氣彌漫在四周,趙嘉下令停弓,目光冰冷,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眼見套馬索迎麵飛來,惡徒被逼到絕境,反手就要自盡。可惜不夠決絕,下刀時有所遲疑,接連被繩索套住,當場拽倒在地。

待惡徒盡數被拿,趙嘉策馬上前,居高臨下,俯視地上的二十餘人。

“若是真想死,早該同他們一處。”馬鞭指向倒臥在不遠處的屍體,趙嘉冷笑道,“歸根結底,不過是一群鼠子。老實回話,會給你們一個痛快。如若不然,你們會知道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是什麽滋味。”

“軍侯,村中有發現!”

一名隊率來報,趙嘉命人看守惡徒,全部堵上嘴,自己隨隊率來到位於村落正中的房舍前。

房舍四周已經被郡兵包圍,院內西側現出深坑,黝黑的地道不知通向何處。

“下去看過了?”

地道是在搜索村寨時發現,凡惡徒盜匪聚集之地,都會有類似的地下建築。有的是為脫逃,有的則是為隱藏劫掠來的財物和女子孩童。

“回軍侯,已有一伍下去探查。”

說話間,五名郡兵去而複返,手中的火把均已熄滅,爬上地麵,都是不停咳嗽,一個勁地幹嘔。

“下麵不深,都是屍骨。”一名軍伍勉強停住,開口道,“頭被砍掉,不知過了多久。”

“挖開!”趙嘉臉色難看,命郡兵輪番挖掘,將地道全部挖開。隨著土層被掘開,層層疊疊的屍骨出現在眾人眼前。

軍伍有一點說錯了,地道並非不深,而是被屍骨堆滿。

不知這些白骨在地下埋藏多久,大部分已經朽爛破碎。最上麵一層還很新,趙嘉仔細看過,發現裏麵竟有幾顆拳頭大的頭骨!

“王隊率。”趙嘉直起身,說道,“押五個賊人過來。”

“諾!”

王隊率轉身離開,很快就將五名惡徒帶來,並排按跪在地上。

趙嘉-抽-出長刀,刀尖抵住一名惡徒的喉嚨,冰冷道:“說,這是怎麽回事?”

惡徒凶狠咆哮,對著趙嘉吐出一口血沫。

趙嘉側身躲開,也沒生氣,命軍伍搬開部分屍骨,將惡徒垂-直放了進去。

惡徒起初還能掙紮,不斷破口大罵,隨著趙嘉命人將屍骨重新填埋,惡徒終於堅持不住,想要開口,不想趙嘉根本不給他任何機會。

骨骸之間存在縫隙,惡徒的身影消失,卻沒有當場氣絕。隻是怒罵很快變成求饒,繼而又是驚恐的大叫,聲音中充斥恐懼,拚命掙紮,就是無法爬出骨堆。

趙嘉看向餘下四人。

“招供,還是想去和他作伴?”

四人臉色煞白,趙嘉舉起右手,立刻有軍伍上前,要將他們也丟入坑內。

距離坑邊越來越近,其中一人崩潰大叫:“我說,我說!”

趙嘉命軍伍停住,惡徒蹬著雙腿後退,顫抖著道出實情。

屍骨中有邊民,有商賈,有劫掠來的女子,還有受驅使的無賴,甚至有他們自己的族人。

邊民多是早年罹難,當時他們初來乍到,為確保能紮根,不被他人發現,趁著兵荒馬亂痛下狠手;

商賈之中,有倒黴經過被下黑手,有之前合作,中途反悔,結果被滅口;

女子都是被掠來,有不肯屈從的漢女,也有從草原運來,準備送去長安為間,卻被發現不夠“忠誠”的胡女;

孩童之中,除了病死的奴隸,竟有不少是他們的親生子女!

至於為何藏在村中,主要是殺得太多,周圍野獸也多,尋隱秘地深埋太費力氣,埋得淺很快就會被挖出來。不想惹來麻煩,幹脆藏在村寨地下。

類似的深坑,村寨中還有兩處。

聽完惡徒的口供,趙嘉腦中嗡嗡作響,突然間明白,上一批抓捕的惡徒並未全說實話,他們之所以焚毀村寨,有極大的可能是為了掩藏證據。而堆疊在村寨前的屍體,怕也是為引開視線的障眼法。

“好,當真是好。”

趙嘉攥緊長刀,走到惡徒麵前,猛然一刀揮落。

頭顱滾落在地,斷頸噴出猩紅。

在惡徒驚恐的目光中,趙嘉反手抹去臉上的血痕,收刀還鞘,留一隊人看守村寨,一隊人押送惡徒回城,自己率領騎兵,向下一處惡徒的據點飛馳而去。

殘陽西沉,綻放最後一抹餘暉。

遠處的天空,腳下的大地,盡被染上一層血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