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侯

118、第一百一十八章

第一百一十八章

天剛蒙蒙亮, 草葉垂掛晶瑩露珠, 晨風猶帶著涼意。

軍營內, 數名小吏行至營房前, 彼此對視一眼, 敲響手中銅鑼。鑼聲傳出營外,驚走池塘邊飲水的小獸,懾飛憩於枝頭的雀鳥。

鑼聲剛響,營房內的老卒便一躍而起, 掀開蚊帳,動作利落地穿衣著履。走到條桌旁抓起陶壺, 仰頭灌下一大口。抹去嘴邊水漬, 回頭見幾名更卒依舊打著呼嚕, 遲遲不肯起身, 當即雙眼一厲, 大手一抓, 將他們挨個從榻上拽了下來。

砰砰幾聲,高大的漢子摔在地上。沒受傷,人卻徹底清醒。

“先前和你們說過沒有?鑼響起身!還睡, 想受笞嗎?!”

老卒一邊說, 一邊將漢子提起來, 讓他們盡速著衣。

“速行, 不得拖延!”

隔壁營房內,曾任過伍長的老卒更不留情麵,將依舊睡眼朦朧的更卒從榻上踹到地上, 劈頭蓋臉一頓嗬斥。

更卒入營數日,習慣了卯時末起身,乍然提前到卯時正,都有些不習慣。老卒卻不管許多,隨著銅鑼聲一陣急似一陣,斥聲更為嚴厲。

“起來,全給我起來!在家中也這般睡?!”

大概盞茶的時間,大部分更卒衝出營房,遵照小吏所指,往校場中列隊集合。

校場中連夜建起一座木台,台上立有兩架皮鼓。

趙嘉身著鎧甲,腰佩長劍,正身立於台上。因頭盔遮擋,台下更卒看不清他的表情,隻覺得今日的趙縣尉同昨日截然不同,不見親切溫和,全身都籠罩一層肅殺之氣。

又過數息,銅鑼聲戛然而止。

小吏將木錘-插-在腰間,攔住最後幾名從營房衝出的更卒。

“銅鑼聲止,違令,當笞十!念及初犯,減半笞五!”

待小吏將更卒帶到,木台下早擺好長條木板。三名更卒被-扒-去上衣,按於木板上。

行刑的都是從縣中抽調的正卒,揮舞起荊條毫不手軟。五下之後,三人背後交疊赤紅的血痕,汗水滑過,火辣辣地疼。

對幾名更卒來說,疼倒是其次,關鍵是在同袍麵前受笞,臉上實在掛不住。起身歸列時,再不見日前的得意,都是垂頭喪氣,像是霜打的茄子。

趙嘉向文吏頷首,後者上前半步,宣讀營中條令。

“鑼響不起者,笞;操練不從令者,笞;畏難墮懶者,笞!”

隨著軍令一條條宣讀,校場中寂靜一片。

服過役的更卒都是聚精會神,唯恐聽漏任何一條。初傅籍的青壯則是神經繃緊,再看趙嘉,竟隱隱生出一絲懼意。

“今日犯令者,朝食減半。”

文吏話音剛落,就有夥夫抬來熱氣騰騰的蒸籠,提著大桶的粟粥,在校場邊一字排開。包子和粟粥的香氣不斷飄散,更卒腹中開始轟鳴,全都下意識咽著口水。

排隊領飯時,三名受笞的更卒頭垂得更低。

同鄉的老卒沒有再喝斥,端著木碗,和三人蹲在一處,用力拍了拍他們的脊背,剛好拍在傷口上,引得三人一陣呲牙咧嘴。

“趙縣尉仁慈,笞刑減半。換成前任縣尉,汝等少說要挨上二十下!”

三名更卒沒說話,低著頭,捧著半碗粟粥,表情中難藏憤懣。

老卒神情一變,喝聲道:“違令受罰,汝等有何不忿?我等同出一裏,勢必要成一伍,在營中榮辱一體。你三人懶惰,銅鑼敲響不肯起身,今日僅遭小懲,他日再犯,恐要連累鄉人!”

“離鄉之時,家中父母如何叮囑?”

“入營之後,每日蒸餅粟米喂飽了肚子,腦袋也被-塞-滿,竟變得不知好歹?!”

都是同鄉,老卒念著給三人留些顏麵,刻意壓低聲音。隻是遠處聽不見,同裏的青壯都聚在附近,留心之下,自是半句沒落。

“壯叔說得沒錯,我等身在軍營,自是要遵軍令!”一名臉膛黝黑,高壯渾如鐵塔的漢子喝完粟粥,三兩口吃下包子,抹去嘴邊痕跡,甕聲道,“還是說,汝等在家中也這般懶惰,自己躺在榻上,田裏的活全推給父母兄弟?”

三名更卒仍不說話,隻是神情開始鬆動,更現出一抹羞慚。

見他們能明白事理,老卒和漢子對視一眼,同時鬆了口氣。

趙嘉未同更卒一起用飯,更無意同眾人打成一片。

有句俗語,“嘴上無毛,辦事不牢”,他的年齡終歸是短板,目前最需要做的不是愛兵如子,也不是展現出仁愛,而是盡快樹立威嚴!

一個月的時間本就不長,先前又被郡中事務耗去數日,時間緊迫,隻能是非常時行非常法。

再者說,今日不忿於他,總好過他日陣前無措。畢竟操練時犯錯頂多受笞,在戰場上犯軍令可是要掉腦袋!

眾人用過飯食,稍歇片刻,小吏再次敲響銅鑼。

這一回再沒人敢懈怠,包括晚起的三人,都是速往校場列隊。各鄉各裏聚在一處,按照之前文吏排布的隊形,站定在木台前,無一人出聲喧嘩。

趙嘉上前一步,點出十名有戰功的更卒。

據文吏錄下的資料,這十人少說經曆過一場大戰,身上都有爵,隻是未達到免役的等級,每年仍要服一個月的力役。

十人陸續出列,都是身形彪悍,目光如電。

其中兩人手臂粗壯,明顯擅弓-弩。一人身形尤為高大,臉上橫過一條長疤,赫然是扛大盾的壯士。餘下七人均是長戟兵,其中一人曾曆三場大戰,雖然斬首不多,但戰鬥經驗、對戰機的把握皆超出常人。

對於十人的經曆,趙嘉知之甚詳,此刻再問,是為讓其餘更卒知曉。

待最後一人話音落下,趙嘉當即下令,將五百更卒分作十隊,以十人為隊率,其下什長、伍長先擇上過戰場的更卒,次擇曾服更卒的老卒,再次擇勇力魁梧者,半日擇選完畢,盡數報於文吏處。

在劃分隊伍時,校場中出現短暫混亂。

目睹這樣亂糟糟一片,趙嘉皺緊眉心。

好在混亂沒有持續多久,各鄉各裏的更卒早就抱團,在隊率的號令聲中,很快重新列隊。擔任什長、伍長的更卒也隨之選出。

文吏錄好木牘,呈於趙嘉。除兩名伍長,餘者盡為有戰功和有經驗的更卒。

隊伍重分之後,小吏將銅鑼掛在腰間,各自從木台下抓起新製的三角旗,躍上早就立在校場四周的木樁。

隊率各領一枚木哨,以哨音號令更卒,進行隊列練習。

對於如何練兵,趙嘉僅知皮毛,好在太守府存有大量兵書,他可以汲取參考。

要練成強兵,必須做到令行禁止。如若不然,就會出現齊國技擊一樣的尷尬狀況。明明國力更強,卻被小個頭的燕國按到地上踩臉,滿臉的腳印不說,國都都差點被攻破。

先秦時,齊國技擊算是個例,想要擁有強大的戰鬥力,各國都是從嚴治軍。

例如吳起率領的魏武卒,最強盛時,周圍鄰居揍個遍,更奪取秦國五百多裏國土。吳起就差刀指四方,霸道的來一句“還有誰”。

吳起為人如何暫且不論,在練兵和用兵之上,絕對堪稱翹楚。他所著的《吳子》被奉為《武經七書》之一,和《孫子兵法》並稱為孫吳。

可惜,既生瑜何生亮,魏武卒再強盛也終有落幕之時。

用鐵一般紀律鑄造的秦軍,後來者居上,橫掃魏武卒,推倒大梁,最終擊敗所有對手,助始皇帝完成霸業,統一六國。

在太守府時,趙嘉讀過大量前朝典籍,每當讀到關於秦軍的部分,都會莫名生出一種古怪的念頭:秦國製定法令的人是不是都有強迫症?而且職位越高症狀越嚴重?

隻不過,嚴刑峻法用來治國,在秦國之內成效斐然,推及到其餘諸國,尤其是風氣迥異的山東六國,難免會受到阻礙,引來反彈。

始皇帝在世時,無論多少暗流洶湧,秦國統治始終穩如磐石。始皇帝在出巡時去世,猶如定海神針嘎嘣斷掉,秦二世連他親爹的衣角都摸不到,更不用提沒任何存在感的秦三世,暗流聚成滔天洪水,秦朝終究沒能如始皇帝所想千秋萬代,反而短暫而亡,徒令後人唏噓。

秦朝滅亡時,秦軍依舊強悍。

最簡單的例子,一幫臨時拉起來的驪山囚徒就能擊垮眾多起義軍,漢立後,對南邊殘留的秦軍優撫招納,就為避免對方發飆。

同樣的例子還有漢。

可以說,如果不是漢末群雄混戰,自己左右互搏,結果把自己玩殘了,又遇到傷寒大爆發,人口銳減,胡人別說衝進中原,敢冒頭就會被削。

別看朝廷內部各種撕扯,外戚宦官打成狗,對外族的政策始終延續不變。最典型的例子,羌人-叛-亂,朝廷沒有任何講究,一個字:殺!

正如班超他爹班彪所言,漢秉威信,總率萬國,日月所照,皆為臣妾。

大漢就是這樣強橫,這樣不講道理,匈奴都能按到地上摩-擦,區區雜胡,奴隸之輩,不收拾你等過年嗎?

曆史也證明,在秦漢兩朝,能打敗自家軍隊的,就隻有自己人。其餘人,包括匈奴,全都是渣。這話聽起來拗口,擺到被秦軍和漢軍按到地上捶的鄰居跟前,不吐血也得飆淚。

秦軍軍紀之嚴,從留下的曆史典籍中就可見一斑。承襲秦製的漢朝,在治軍上不說是一脈相承,也汲取不少精華。

在入營練兵之前,趙嘉曾製定不少計劃。但他十分清楚,一個月的時間,換成韓信再生,也未必能練出一支精兵。

劃掉不切實際的條目,最終確定一條主旨,汲吳子練兵之法,務令更卒守紀,牢記金鼓號令。

想要做到這一點,就必須驅逐惰性。

具體如何做,趙縣尉早有腹案。

於是乎,十支隊伍劃分好,趙嘉沒有遵循舊例,命隊率各自帶兵練習陣列,而是手一揮,命令各隊沿校場開跑,小吏不舉旗不可停。

跑?

更卒們集體傻眼,就算是有經驗的老卒,也不明白趙嘉葫蘆裏賣的是什麽藥。

奈何軍令如山,趙嘉不肯解釋,他們就隻能頂著滿頭霧水,繞著校場飛奔。

第一次進行這樣的訓練,眾人都沒有經驗,速度快慢不好掌握,隊伍很快拉成長線。跑得快的近乎能銜上隊尾;跑得慢的眼見要被追上,不得不撒開丫子拚命向前。

校場邊掀起大片塵土,甭管體力多好,不知減速的跑下來,都能累得汗流浹背。

趙嘉按住劍柄,對文吏頷首。

在跑過十圈之後,小吏終於舉旗,更卒陸續慢跑一陣停下,再看木台前,已有夥夫提來大桶,裏麵都是酸甜的果湯。

就在此時,趙縣尉再次展現出“魔鬼”的一麵。

跑到前一百者才有果湯,兩百至四百者可用溫水,最後一百名,喝完水還要再跑五圈。

不公?

本為競爭,哪裏來的不公。

“強者賞,次者無賞,墮懶者罰!”

此外,趙嘉還說明,這樣的操練,今後隔日進行。第一次以人計,其後就以隊計。簡言之,自己跑得快沒用,如果隊中出個倒數第一,說不得就要落入被罰的行列。

“優者,全隊獎半扇肥羊。”

鞭子甜棗輪番來,跑進百名的更卒都是雙眼放光,看向落在隊伍後的同袍,一個個摩拳擦掌。後者被看得頭皮發麻,心知從今日開始,好日子就算到頭。

轉念又一想,不就是繞著校場跑嗎?

都是兩條腿,誰怕誰!

為了肥羊,拚了!

看到更卒們的變化,趙嘉勾了一下唇角。

吳子有言,兵之法教戎為先。一人學戰,教成十人;十人學戰,教成百人;百人學戰,教成千人;千人學戰,教成萬人;萬人學戰,教成三軍。

他早就打定主意,時間短,自己又是新手,軟硬兼施,也要讓這些更卒學會團結。如今來看,這種生搬硬套,效果似乎還算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