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侯

120、第一百二十章

第一百二十章

夥夫烹好牛羊, 更卒排隊領取飯食。

領先的三隊, 從隊率到什長, 從伍長到兵卒, 各個昂首挺胸, 手裏抓著蒸餅,木碗裏盛滿飄著油花的羊湯,湯裏還有大塊的羊肉和羊骨。

這且不算,夥夫將烤好的牛肉切成大塊, 拆開牛腿,在一幹更卒羨慕的眼神中, 挑出最好的部分, 在木板上鋪開, 任由獲勝的隊伍自己來取。

三名隊率帶頭, 一百五十名更卒重新列隊, 兩手被占滿, 幹脆將蒸餅咬在嘴裏,輪到自己,也不顧燙手, 直接從板上抓起整塊牛肉。

領取過飯食, 更卒聚到一處, 或蹲或站, 吃飯說笑,難得輕鬆。

趙嘉請魏同兩人到值房,幾上擺著切片的炙肉和灑了蔥花的羊湯, 還有剛出籠的蒸餅。豆中的醬是從郡城市來,帶著辛味,很是開胃。

魏同兩人曾在畜場不短時間,了解趙嘉的行事作風,沒有同他客氣,各自抓起蒸餅,拿起木筷,敞開胃口吃了起來。

不得不承認,在“吃”之一途上,趙嘉敢稱第二,雲中郡內無人可稱第一。如發麵餅、包子、湯餅等,樣樣皆出自趙氏。即使是太守府,也會隔三差五到趙氏取經。

據悉,最近又多出裹豆餡的包子。

粟米和麥均能做皮,餡中加了少許糖,帶著甜味,價格略有些高。邊民頂多買上三五個,帶回家中,給孩子和老人嚐一嚐。胡商財大氣粗,就像之前夾肉的蒸餅,基本是一買一大筐。

需求雖大,糧食到底珍貴。出售數日之後,城內再不見賣豆包的大車。

許多胡商領到木牌,興衝衝進入郡城,不想卻撲了個空。正要敗興而歸,碰巧看到市冰的大車,本著好不容易進一回雲中城,不能白來一趟的原則,花高價買下半車冰,準備運到胡市出售。

他們本想買整車,奈何市冰的衛青和趙破奴不點頭,在城內又不敢耍橫,隻能交錢取冰,趕著馬車出城。

可惜他們初來乍到,沒摸清胡市的深淺,根本不曉得胡市的冰塊生意被幾支羌部壟斷。帶著半車冰,還以為能大賺一筆,結果錢沒賺到,更被羌人狠捶一頓,差點連命都丟掉。

歸降的幾支羌部固然不和,但利益當前,甭管彼此之間藏著什麽壞主意,是不是想捅對方刀子,胡市內的冰塊生意必須由他們說得算,旁人休想-插-手!

這些遠道而來的大月氏人,不知道水有多深,就敢老虎嘴裏搶肉,當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吃了熊心豹子膽!不立刻教訓一頓,必然會讓外來的錯以為他們軟弱好欺!

羌部聯合到一起,大月氏人被殺雞儆猴,驅逐出胡市。

消息傳出,漢商僅是一笑了之,繼續該市貨的市貨,交易完貨物,有條不紊的組織隊伍,套上大車,往市吏處交稅,結伴啟程南返。

胡商沒有漢商的底氣,多長一個心眼,仔細觀察兩日,心中有了底,決定今後行事都要小心謹慎。至少在自家部落留在草原,沒像羌部一樣降漢之間,有些生意堅決不碰。以免像這幾個大月氏人一樣,被狠揍一頓不說,更被列為胡市的拒絕往來戶。

趙嘉在營中練兵,畜場都很少回去,對於胡市發生的事知曉得並不多。

魏同兩人歸入騎兵,隨魏悅在邊界駐紮,對羌部做的事一清二楚。當笑話講給趙嘉,未如預想引來後者發笑,反見其眉心深鎖,明顯陷入沉思。

“趙縣尉?”

“此事,三公子如何說?”也是當成笑話?

見趙嘉麵色嚴肅,魏山和魏同互相看看,猛然想起魏悅聽聞此事,同樣沒有發笑,而是和麵前的趙嘉一樣,表情嚴肅,當日就寫成書信,遣人送回太守府。

“三公子言,羌人勢漸長,該壓一壓。”魏山道。

在大多數漢騎眼中,羌、氐、鮮卑等都是雜胡,奴隸之輩,匈奴才是他們的對手。對於魏悅和趙嘉表現出的凝重,兩人自然有幾分不解。

“這就好。”趙嘉舒了口氣,搖頭失笑。

他想差了。

自己都能發現不對,何況魏悅。

事情遞到魏太守麵前,以郡中大佬的智慧和手段,他所擔心的事,基本不可能發生。

算一算時間,距離秋收漸近,畜場會變得越來越忙。屆時,衛青和趙破奴幾個都會到田頭幫忙,市冰的生意也會告一段落。利益掐斷,正好能借機看看,這幾支羌部是會繼續團結,還是會變成一盤散沙,重新開啟互咬模式。

如果事不湊巧,羌部真有擰成一股繩的潛力,郡中大佬必然將繩子砍斷。砍完之後,覺得不保險,更會一把火燒掉,絕不會給邊郡埋下任何隱患。

用過飯,碗盤撤下,趙嘉飲下半盞清涼的果湯,將接下來的訓練計劃告知魏同二人。

在抵達軍營之前,魏同魏山做過多種設想,哪怕趙嘉命他們教習騎陣,都能想想辦法。結果萬沒料到,趙嘉對此提都沒提,而是給他們分派下從沒想過的任務。

“繼續練跑?”魏同愕然。

“然。”趙嘉頷首,將盞中野果湯飲盡。

不是他不想練騎兵,而是飯要一口口吃,事情要一件件來,步子不能一下邁得太大,否則很容易扯著-胯。跑八百都得緩一緩,突然蹦高要挑戰珠穆朗瑪,這不是勇敢,是傻缺。

之所以安排更卒一日三餐,隔一日就宰殺肥羊,為的是補充體力,讓他們能夠在高強度的訓練中堅持下來。

經過初步磨練,五百更卒體力過關,陣列也練得有模有樣。接下來就要開始加碼。為此,趙嘉特地開口,向魏悅借人。

“兩位以為如何?”趙嘉放下湯盞,目光掃過兩人。

魏同和魏山心存疑惑,但來之前接到軍令,自當從令行事。當即起身抱拳,齊聲領命。

趙嘉滿意頷首,召來文吏,命其照計劃安排。

吃過飯的更卒重新列隊,從營外搬來建房剩下的木料和石塊,依照小吏的指引,在校場前堆做十堆。

兩名文吏早知計劃,在場的小吏也曾聽到幾分,彼此交換眼神,看著眼前的五百更卒,嘿嘿發出冷笑。

更卒被看得頭皮發麻,下意識想要後退。奈何數日訓練,人已經形成習慣,隊率沒有號令,壓根不敢移動半步。

無視更卒們的反應,小吏從倉庫中抬出量具,開始對木料石塊分批稱量。記錄下結果,又抬來斧錘,讓更卒將木料石塊進一步分割,組合成相同的分量,分別用粗布包裹起來。

“這是要作甚?”有更卒好奇問道。

小吏不做回答,僅是擺擺手,讓他們將布包堆疊在一起。

一切處理完畢,文吏通知眾人,明日不習陣列,繼續跑步。隻是不在營內,而是由魏同兩人帶領,出營五裏,其後返回。

“先歸者有賞,落後者罰。”

當夜,各隊更卒回到營房,在老卒的調動下,全都鬥誌高昂。尤其是作為獎勵的粟麥,更讓眾人心頭火熱。

勝者有粟!

跑贏了就有糧食!

還有比這更能激發鬥誌的嗎?

眾人心情激動,躺在榻上輾轉難眠,恨不能眨眼就到天亮。若非老卒被吵得睡不好,發火挨個踹,提醒睡覺才能積攢體力,難保有多少人會睜眼到天明。

在更卒的期盼中,天邊終於泛起一絲光亮。

小吏例行走向營房,發現更卒盡已起身。敲幾下銅鑼,檢查過營房,清點過人數,就往趙嘉處稟報。

待一切準備就緒,趙嘉登上木台,季豹敲響皮鼓。

在隊率的帶領下,更卒陸續上前抓起布包,牢牢捆在身上。

魏山魏同各自上馬,一人在前帶路,一人和小吏行在隊中,確保沒有更卒中途掉隊。雖然沿途都做過標記,但如趙縣尉所言,提前預防,穩妥為上。

趙嘉沒有離營,而是站在更卒的出發點,告知眾人,他在此處候各隊歸來,並將賞賜第一時間發到勝者手中。

趙縣尉此舉更激發更卒鬥誌,各隊都是摩拳擦掌。

伴著咚咚鼓聲,魏同策馬先行。他刻意壓低馬速,避免跑得太快,更卒無法追上。

不承想,五百更卒都像是打了雞血,吃了大力丸,扛著超過二十斤的木料石塊,嗷嗷叫著跑出軍營。跑在最前邊的一批,速度快得超出想象。其中兩個大個子,近乎和馬身並齊!

魏同有點懵。

這樣的更卒他還是頭回見。

發現追上來的更卒越來越多,魏同下意識一踢馬腹,胯--下戰馬發出嘶鳴,瞬間加快速度。

跑出一段距離,魏同再次回頭,吃驚之下,差點沒從馬背摔下來。

隻見身後塵土滾滾,二十多個更卒撒開丫子,距離戰馬不到百米。而且半點不見疲態,反而有加速的跡象。

在這批更卒身後,更多的更卒扛著布包追來,速度也在加快。

魏同試著再提速,雙方的距離拉開些許。可隻要他速度稍慢,更卒立刻就會追上來。

鑒於這次是個人賽,不需要強攜弱,五百更卒拋開顧忌,跑得最快的幾十個,活似腳底裝了彈簧,集體開浪。

跑到中途,與其說是魏同在帶路,不如說他被更卒追著跑。

對騎兵來說,這樣的經曆簡直憋屈。

此情此景,簡直就是兩條腿追四條腿,咋不上天?結果被問的頭一甩,嘴一咧,直接強懟,就上天了,咋地!有能耐你加速啊!

總之,咬定青山不鬆口,拚出全力,誓要追到你懷疑人生。

跑到預定的地點,魏同繞過木杆,開始調頭。沒過多久,最快的更卒嘩啦啦跑過,跟著他一起調頭。

人跑到和馬一個速度,這絕對不正常。

奈何“不正常”就發生在眼前,親眼目睹,親身經曆,魏同愈發感到糊塗。他實在想不出,趙縣尉的練兵之法從何而來,又到底想練出一批什麽樣的兵。

魏同是頂著滿頭問號回到軍營。

看到營門時,他稍微走神,差點被突然加速的更卒超過馬身。

見到這一幕,趙嘉也有些吃驚。

歸根結底,他還是低估了這批更卒的體力。

兔子吃肉,蘆花雞懟鷹的時代,人能跑出馬的速度,估計也不是那麽不能理解?

兩名更卒同時越過終點,趙嘉遞出能兌換糧食的木牌,看向緊跟在他們身後的數人,驚訝之情更甚。來去十裏,身上還背著超過二十斤的布包,跑出這樣的速度,非“彪悍”兩字不能形容。

更卒一批接一批到達,即使是跑得最慢的,也絲毫不弱於正卒。最快的一百多人,單是體力和速度,就稱得上精銳。

更卒們口中-喘-著粗氣,聽到哨音,仍迅速列陣,行動半點不亂。縱然滿頭大汗,卻無半點疲態,反而精神飽滿,誌氣昂揚,大有再跑十裏也無妨的架勢。

孫子兵法言,卷甲而趨,日夜不處,倍道兼行,百裏而爭利,則擒三將軍,勁者先,疲者後,其法十一而至;五十裏而爭利,則蹶上將軍,其法半至;三十裏而爭利,則三分之二至。

這就是說,“軍爭”不錯,但要講求方法,量力而行。要是不顧實際情況,一味強調急行軍,大部分士兵無法如期到達,勝利還保不準是誰的。

然而,趙嘉練出的這批更卒,明顯是和兵法對著來……不,是在補足兵法指出的缺漏!

魏同和魏山對視一眼,打定主意,牢牢記下趙嘉的練兵之法,回去上稟三公子,必須一絲不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