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侯

132、第一百三十二章

第一百三十二章

“阿姊!”

認出衛青蛾, 趙嘉抑製不住激動, 策馬奔馳向前。

待到近處, 趙嘉勒住韁繩, 發現衛青蛾的肩頭和腰間都裹著布條。大概是多日未曾更換, 布條被鮮血浸透,已經幹結硬化,呈現暗紅近黑的色澤。

“阿弟。”衛青蛾亮起笑容,蒼白的臉浮現些許血色。見趙嘉麵露擔憂, 張口欲言,立即抬起手, 輕輕搖了搖。

姊弟倆自幼相識, 縱然不說話, 僅憑幾個動作, 也能猜出對方的心思。

看一眼衛青蛾身後, 趙嘉心中了悟, 將到嘴邊的話咽回去。旋即調轉馬頭,帶一行人前往河邊,同魏悅李當戶匯合。

“剛拔營, 正準備啟程。”趙嘉壓低聲音, 道, “阿姊傷勢如何?”

“無甚大礙。”衛青蛾抬了一下右臂, 示意肩頭的傷並不重,口中笑道,“就是連日趕路, 皆以肉食果腹,甚是懷念粟飯麥餅的滋味。”

趙嘉笑了。

“阿姊莫急,待到下一處紮營,若是能生火,麥餅雖無,粟飯管飽。”

“哦?”衛青蛾麵露驚訝。

經過這些時日,軍糧還有?

“不瞞阿姊,之前軍中無糧,搶了一支匈奴部落。”趙嘉解釋道。

“匈奴?”衛青蛾瞪大雙眼,“本部?”

“本部。”趙嘉笑著肯定。

“可真是……”

“什麽?”

“甚好!”衛青蛾笑聲爽朗,傳到衛夏幾人耳中,因未聽清姊弟倆的對話,都覺得有些奇怪。彼此對視一眼,隻能歸於女郎見到郎君,心情放鬆愉悅之故。

一行人回到河岸旁,漢騎已全部上馬,整裝待發。

無意拖慢大軍行程,衛青蛾在馬上同魏悅、李當戶見禮,回頭向趙嘉要了一些幹肉和羊血,分給跟隨自己的健仆羊奴。

衛夏衛秋同季豹熟識,各自要來幾條淨布,快速處置傷口。撕開幹結的布條,眉頭都不皺一下。撒上傷藥,裹住傷口,就再次上馬,隨大軍一同前行。

兩人的傷勢都不輕,缺少傷藥的情況下,能撐到現在很不容易。

衛秋傷在臉上,經過數日,結成彎彎曲曲一條黑痂。日後痊愈脫落,也會留下一條難看的傷疤。

少女絲毫不以為意,綁住隱隱作痛的手臂,迎上衛青蛾擔憂的目光,當即燦然一笑。固然臉上帶傷,笑容卻比往昔更加明豔。

短暫停留之後,隊伍開拔,一路向南行進。

趙嘉放飛金雕,為照顧衛青蛾,主動行在隊尾。

仰望空中矯健的身影,衛青蛾笑道:“明明是破奴和阿青馴的,偏聽你的話。”

趙嘉咧咧嘴,很有幾分尷尬。

聽話?

這位大爺發起脾氣,可是連他的頭盔都搶。

行出一段距離,探路的斥候自遠處奔回,上報前方發現胡騎,數量過百,應是大軍放出的遊騎。

隊伍停住,趙嘉交代季豹看顧衛青蛾,自己打馬上前,同魏悅和李當戶商量接下來的路線。

“遊騎逾百,正軍數量必過萬。繼續向南免不得一場惡戰。”

“若是調頭向東,數十裏未有水源。”

“此前匈奴設下包圍,困住我等,必有南下之意。縱是本部被襲,調軍隊返回,南下之策也未必動搖。”

“冬日漸近,我等不能繼續陷在草原,需盡快返回邊郡。”

商議到這裏,魏悅話鋒一轉:“如行動及時,或能支援郡中,對胡寇前後夾擊。”

身陷草原,經曆數場戰鬥,幾乎屠了一支呼衍部,在場的漢騎不說從屍山血海中殺出來,實際也差不了多少。哪怕是初曆戰場的更卒,如今也能一對二、甚至是一對三,完全沒有問題。

這支騎兵戰鬥力之強悍,在邊郡和草原都處於頂尖。除了人數僅有一千出頭,武器又在之前的戰鬥中損失不少,基本沒有短板。

即使是南返,眾人也沒有忘記肩負的責任。甚至想再給匈奴來一下狠的,讓他們徹底痛上一回,短期內再不敢打邊郡的主意。

“從此地向南,距雲中郡甚遠。”看向不遠處的土丘,對照腦海中的地圖,趙嘉翻身下馬,手持刀鞘在草地上勾畫,繪出大致路線。

看著地圖,魏悅和李當戶沉吟片刻,同時做出決定。

“去雁門郡!”

“雁門郡?”趙嘉抬起頭,眉心微皺。

魏悅頷首,開口解釋道:“匈奴寇邊必走雁門,不然也是代郡。我等由此南歸,距雁門郡更近,隻是中途將遇大軍。”

李當戶俯瞰地圖,雙臂交疊搭在高鞍上,笑道:“兵法有言,攻其無備,出其不意。匈奴不會想到,咱們專挑有重兵的路線走。”

趙嘉沉思片刻,認為這條路線十分冒險,但也確能讓對方措手不及。順利的話,非但能從草原脫身,還能給匈奴一記重擊。

“毒-煙-筒已經用完,引火物還剩一些。”趙嘉掛好佩刀,躍身上馬,“衝-擊軍陣的話,應該能夠用上。”

魏悅點點頭,正要下令加速前行,李當戶突然湊過來,低聲道:“阿多之前說的事,要不要試一試?”

“暫且不用,太過倉促。”魏悅回道,“若是要動手,最好選在草原腹地,各部遷徙必經之處。”

李當戶皺了一下眉,倒也沒有堅持,下令漢騎加速。轉頭去看趙嘉,發現後者又跑到隊伍後,和之前遇上的女郎同行。

斥候行動謹慎,外出探路時,始終未被胡騎發現。

金雕在前方引路,隨時都能發出警報。

千餘漢騎放開速度,轟隆隆的馬蹄踏破北風,一路向南。中途撞上一支別部騎兵,實在躲不開,在對方猙獰大叫時,全軍刀出鞘,放棄以弓箭射殺,正麵發起衝鋒。

趙嘉單手持刀,雪亮的刀鋒反射寒光,似一道冷弧,從胡騎頸上劃過,帶起大片血雨。

衛青蛾沒有留在隊後,而是同漢騎一樣,手持長兵,策馬衝鋒。照麵就將一名胡騎什長砍落馬下,任憑鮮血濺在臉上,眼睛都沒眨一下。

衛夏衛秋緊跟在她身後,彼此互相配合,拚著以傷換傷,將一名壯碩猶如黑熊的胡騎斬殺。

漢騎殺意衝天,氣勢驚人,行進間猶如滔滔洪流。數百胡騎被卷入其中,恰似以卵擊石,幾乎沒做出多少有效的反擊,就在衝鋒中被撕得粉碎。

麵對倒在血泊中的屍體,還活著的胡騎麵露恐懼,徹底失去戰意,倉惶調轉馬頭,就要朝相反的方向逃竄。

他們不是沒和漢軍交過手,事實上,作為左穀蠡王麾下最驍勇的別部之一,巔峰時期,他們曾馬踏雁門郡,衝破上郡,橫行代郡,肆意在漢邊燒殺劫掠。隻是風水輪流轉,遇到李廣和郅都,他們也曾慘遭敗績,一度損兵折將。

然而,上郡和雁門郡的邊軍再強,終歸在“正常”範疇之內。眼前這支漢軍實在是超出常理,強悍到無法想象。

接近十比一的戰損,這還是人嗎?

簡直是揮舞著屠刀的凶神!

殘餘的胡騎心驚膽裂,為了活命,不顧一切打馬飛奔。

魏悅打了一聲呼哨,率百名漢騎揚鞭追擊。

雙方的距離不斷拉近,抵近一百五十步內,漢騎陸續放開韁繩,開弓仰射。控弦聲中,箭矢如雨,在半空劃過一道道長弧,攜風聲下落,釘入逃竄的胡騎之中。

裂帛聲陣陣,戰馬發出嘶鳴,胡騎連聲慘叫,自馬背上跌落。

漢騎排成一行,在行進間繼續開弓。

近八十名胡騎,無一人敢調頭還擊。如一群被猛獸嚇破膽的羔羊,一味向前奔跑,將後背留給飛來的箭矢。

這樣的追襲戰,結果自是不言而喻。

五波箭雨之後,胡騎盡數落馬,無一人僥幸逃出生天。

漢騎策馬上前,從胡騎和戰馬身上取回鐵箭。遇上還沒斷氣的,順手補上一刀。確定沒有任何遺漏,帶走完好的戰馬,以最快的速度歸隊,繼續向南奔馳而去。

血腥味隨風飄散,禿鷲乘著氣流上升,一隻接著一隻,像是大團烏雲,黑壓壓盤旋在屍體上空。

兩隻黑鷹自東而來,緊接著,就是大片的馬蹄聲。

走錯方向的追兵終於出現,萬長命人查看過地上的屍體,下令全軍轉道向南,決心追上並殲滅這支漢軍。

黑鷹發出高鳴,隨風傳出數裏。

金雕振翅而起,金褐色的身影猶如閃電,瞬間穿過雲層,消失在眾人眼前。

趙嘉回頭眺望,並沒有阻攔。

斥候已經探明前路,數裏外有清晰的參照物,大軍暫時不需要金雕帶路,正好解決追來的猛禽。不管是不是匈奴人的鷹,總之有備無患。

金雕去得很快,回來得也不慢。從半空落下時,利爪上帶著鮮血,喙邊還沾著一根羽毛。趙嘉托住金雕,順過蓬鬆的胸羽,引來一聲滿意地鳴叫。

魏悅和李當戶都是見怪不怪,下令全軍加速,盡可能同追兵拉開距離。

臨近傍晚,追兵被遠遠落在身後。

漢騎行至一片榆林,發現林邊有一條蜿蜒的小溪。斥候入林中查探時,驚出兩頭野鹿。

斥候立即開弓,不想被樹枝遮擋,箭擦著野鹿的脖頸飛過。正要再補一箭,兩枚投槍呼嘯而至,精準穿透野鹿的脖子,力道大到將幾十斤的公鹿釘在地上。

斥候愣神的時候,衛夏和衛秋各自下馬,收回投槍,輕鬆將野鹿扛起。

衛青蛾正解開腰間的布條,一隻水囊忽然遞到跟前,裏麵是溫熱的鹿血。抬起頭,對上衛秋一雙明眸。

等她飲完鹿血,衛夏走上前,用葉片托著切好的鹿肉。餘下的部分已經交給趙嘉,分給其他漢騎。

雖然追兵被甩在身後,眾人到底沒有冒險生火,宰掉剩下的肥羊,各自取一塊生肉,大口開始撕咬。斥候又帶回幾頭野鹿,快速收拾幹淨,不能吃的部分挖坑掩埋,鹿肉切成小塊,優先分給受傷的騎兵。

看一眼飲完鹿血,和眾人一樣撕扯生肉的衛青蛾,李當戶走到趙嘉身邊,好奇問了幾句。

邊郡女子大多擅長騎射,遇到匈奴來犯,和男子一樣上戰場並不稀奇。

在文帝下旨遷移百姓之前,邊郡人口相當稀少。憑著這點人口,既要同北邊的惡鄰交戰,又要防備野獸,男子大批死傷,有超過五分之一的裏聚都是靠女子防守。

不過,似衛青蛾三人一般的戰鬥力,委實是少見。這樣的身手放到軍中,做個隊率綽綽有餘。

趙嘉吃完羊肉,抓起草葉擦擦手。知曉李當戶僅是出於好奇,撿著能說的道出幾句。至於其他,衛青蛾沒點頭,他自是不會同外人提。

李當戶還想再問,探路的斥候陸續歸來,帶回的消息有喜有憂。

喜的是追兵尚遠,維持今天的速度,即使不能徹底甩掉,也不會被輕易追上;憂的是越向南遇上的遊騎越多。以這樣的密度,前方至少駐紮兩萬大軍。

更糟糕的是,從遊騎的衣帽和武器判斷,這支大軍七成以上是匈奴本部,不出意外,領兵的必然是王庭四角之一。

依據各部草場分布,他們將要麵對的不是左賢王於單,就是左穀蠡王伊稚斜。

別看於單在政治上被虐菜,就戰鬥力而言,麾下絕對不弱。伊稚斜更不用提,草原第一強騎絕非徒有虛名。

如果身後沒有大股追兵,大可以按照原計劃,等到匈奴本部被襲的消息傳出,包圍出現空隙,尋機返回邊郡。運氣好的話,還能給對手背後一擊。

奈何計劃沒有變化快,更是朝著最糟糕的方向發展。

走錯路的追兵突然開竅,調頭返回,越追越緊。前方又橫著攔路猛虎,輕易不會放開包圍。對漢騎而言,想要回到邊郡,唯有不顧生死,正麵殺出一條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