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侯

135、第一百三十五章

第一百三十五章

趙嘉不知自己睡了多久。

恢複意識時, 四肢像灌了鉛, 眼皮如有千鈞, 哪怕動一動指尖, 都感到萬分困難。唯一值得安慰的是, 身下的墊子很舒服。

或許是太過舒服,趙嘉閉著雙眼,無意識向熱源湊近,輕輕蹭了兩下, 發出一聲滿足的鼻音。

蹭著蹭著,耳畔傳來一聲低笑。

聲音很熟悉……

腦子開始轉動, 記憶逐漸回籠, 戰場、大火、力竭、暈倒, 最後的記憶, 是他險些從馬上跌落, 被魏悅從旁扶住。再之後, 無論他如何絞盡腦汁,始終想不起半點,連片段的畫麵都沒有。

“阿多。”

溫熱的氣息拂過耳邊, 趙嘉困難地睜開雙眼, 視線由模糊到清晰, 終於看清了所謂的“墊子”。

大概是理智尚未全部回籠, 趙嘉做出一個“清醒”時絕不會出現的舉動,伸出手,戳了一下“墊子”半敞的領口。

又是一陣笑聲傳來, 比之前更加清晰。

緊接著,溫熱的掌心覆上他的額頭,修長的手指梳過散落的黑發,輕輕按壓著他的發頂。

“不熱了。”

趙嘉抬起頭,不及觀察周圍環境,就見魏悅斜靠在榻上,衣襟半敞,沒有梳髻,黑發僅以絹布束住,似綢緞般垂落肩頭。眸中帶笑,柔和了俊雅的五官,唇角翹起,顯然心情很好。

“三公子?”

趙嘉徹底清醒,張嘴欲言,喉嚨卻一陣幹澀,僅能做出口型,發聲變得極其困難。吃驚之下,手肘一撐就要起身,忽略了覆在肩後的大手,很快又被壓回原位。

“阿多肩背和腹側皆有傷,雖已退熱,行動仍要小心。”

魏悅一邊說,一邊從榻上坐起。沒有喚人,小心抱起趙嘉,幾步繞過屏風,坐到矮幾前,從陶壺中倒出溫水,單手持盞,遞到趙嘉嘴邊。

靠在魏悅懷裏,趙嘉臉上是一個大寫的“懵”。漆盞遞到嘴邊,遲了兩秒才回過神。試著抬起胳膊,幾次都沒能成功。

魏三公子明擺著打算親力親為,喉嚨又實在幹澀,趙嘉隻能放棄掙紮,就著遞到嘴邊的漆盞,試著飲下一口。

水浸入口腔,滋味甘甜。

趙嘉很想抓過漆盞,仰頭一應而盡,魏悅故意將手移開,笑道:“阿多剛醒,不可急躁,小心嗆到。”

一盞溫水,足足喝了三分鍾。

等到喉嚨不再冒煙,手臂可以抬動,趙嘉試著站起身,不想腰被箍住。魏悅笑容溫和,力道卻半點不輕。小心避開他的傷口,沒有造成任何不適,又將他壓了回去。

第二次了。

趙嘉皺眉,開口道:“三公子,請鬆開嘉。”

環在腰間的手臂沒動,反而增添幾分力氣。魏悅將下巴抵在趙嘉發頂,歎息道:“阿多一直不醒,我甚是擔憂。”

趙嘉沉默片刻,剛想開口,又聽魏悅道:“三日以來,我夜夜抱阿多共眠,以身為枕,沒有功勞也有苦勞,阿多豈能如此無情?”

啥?!

宛如天雷劈落,哢嚓一聲,劈得趙軍侯外焦裏嫩。

看著一臉哀怨的某人,趙嘉雙眼瞪圓,實在不敢相信,眼前這位就是清風朗月,溫潤如玉,為世人稱道的魏三公子。

他一直都知道魏悅表裏有差,屬於白皮黑瓤。可從沒想過,這位還有無賴屬性。

實在是過於震驚,趙嘉忘記了到嘴邊的話,就這樣坐在魏悅懷裏,維持著不可置信的表情。

片刻之後,成功引來一陣輕笑。

“阿多啊。”

雙臂環著趙嘉,魏悅輕輕晃動,似年少時哄他睡覺一般。語氣愈發溫和,笑聲低沉,似柳絮拂過水麵,微風撩撥琴弦。

不等趙嘉回神,屋外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緊接著,房門被拉開,一身直裾深衣,以絹布束發的李當戶出現在門邊。

看到屏風前的兩人,臉上先是詫異,繼而浮現驚喜。除掉鞋履,快步走進室內,直接坐到魏悅對麵。

“醫匠言阿多近兩日可醒,果真沒有虛話。”李當戶一邊說,一邊拿起陶壺,為自己倒了一杯水,兩口飲盡。

魏悅臉上依舊帶笑,眼神卻隱隱有些不善。

不知是沒發現,還是發現卻故意忽略,李當戶放下漆盞,笑道:“阿悅當日的表現著實是嚇人。醫匠為你治傷,言失血過多,恐凶多吉少時,他差點又衝回去砍人。”

說到這裏,李當戶收起笑容,神情變得鄭重。

“阿多,這份恩義我記著,今後如要相助,我絕無二話!”

“嘉為縣尉,此乃應盡之責。”

聽聞此言,李當戶的表現很奇怪,視線看向魏悅,嘴角抖動兩下,很不情願地取出腰間匕首,連刀鞘一同放到桌上。

趙嘉麵露不解。

這是鬧哪出?

魏悅拿起匕首,試過匕刃鋒利,滿意地點了點頭。

“我言阿多必如此應答,李司馬不相信。”

李當戶又飲下一盞溫水,肉疼道:“早知魏季豫狡詐,偏不記得教訓。說實話,你早盯上我這把匕首?”

“此言差矣。”

“果真?”

魏悅淺笑不語,智商的優越,一切盡在不言中。

見他這副樣子,李當戶就有心火往外冒,喝再多水也難壓下火氣,差點就要拍案而起。

三人說話時,趙嘉恢複力氣,推開腰間的手臂,起身坐到幾旁。僅是幾個簡單的動作,就讓他眼前發暈,額前冒出一層薄汗。

這一次,魏悅沒有再將他拉回來,而是又倒了一盞水,還變戲法一樣,從幾下取出一隻扁匣,打開匣蓋,裏麵盡是成塊的飴糖。

趙嘉飲一口溫水,又取一塊飴糖入口,看著李當戶和魏悅較勁,心情愈發放鬆。回憶草原種種,想起失去的同袍,輕鬆變得不真實,沉重再次壓上心頭。

水盞放到幾上,發出一聲輕響。

“當日戰後,可還有人歸來?”

仿佛按下暫停鍵,魏悅和李當戶同時陷入沉默。

良久,才聽魏悅道:“無。”

“沒有嗎?”趙嘉歎息一聲,他知道可能性微乎其微,卻總是懷抱最後一絲希望。

“匈奴退兵了。”魏悅繼續道,“當日踏營,胡騎死傷超過五千,多數為自相砍殺踐踏。餘者後撤十裏。日前郅太守和李太守聯合發兵,匈奴被擋在郡外。就在昨日,進攻雁門和代郡的胡騎皆撤回草原。”

事實上,匈奴想不撤也不行。

營嘯的後果太過恐怖,死者不提,生者戰意全無,軍心渙散。

伊稚斜十分清楚,壓著麾下強行進軍,未必能取得勝利,反倒是失敗的可能性更大。既然知道結果,哪怕是頂著王庭壓力,他也堅決要撤軍。

受他影響,進攻代郡的匈奴也快速折返。

南下的主力在雁門郡,伊稚斜就這麽走了,萬一漢軍緩過勁來,調重兵把自己包圍,糧食沒搶到,反而丟掉性命,他們冤不冤?

曆史上,明歲郅都身死,匈奴大軍壓境,一度攻破雁門,馬踏武泉,進入上郡。在這場大戰中,幾處邊郡馬場遭到破壞洗劫,戰馬或被掠走,或逃走四散,吏卒戰死兩千多人,震動長安。

現如今,雲中騎橫空出世,加上上郡的騎兵,以及趙嘉帶出的更卒,先是劫掠匈奴本部,順便一口黑鍋扣到鮮卑頭上,在草原腹地製造混亂;

緊接著踏破左穀蠡王大營,引起營嘯,把追了一路的胡騎也卷進去,人死不算,輜重也丟掉不少,造成的損失不可估量。

此前兩年,匈奴每次南下,都未占到多少便宜,別部損失不小,本部同樣沒有例外。

這種情況下,即使明年匈奴再來,也無法輕易破開邊軍防禦。

甚者,魏尚、郅都、李廣三尊大神坐鎮邊陲,抓到戰機,就會給匈奴來一個反擊奔襲。

馬鞍馬鐙提前出現,在堂邑侯陳午的努力下,已經大批裝備邊軍。漢騎有了同匈奴正麵硬捍的底氣,真追進草原,滅掉幾個礙眼的部落,並非什麽難事。

類似的事,雲中郡已經在做,以郅都的性情,下手隻會比魏尚更狠。

李廣滅軍,魏尚屠部,郅都斷絕胡人之根。

邊郡大佬互相搭配,亮出大旗,難保匈奴不會早幾年歇菜。在那之前,靠近漢邊遊牧的別部蠻騎是極好的練兵對象,必然會一個個先跪下來唱征服。

經過魏悅和李當戶之口,趙嘉知曉自己身處雁門要塞,雲中騎和上郡騎兵正在休整,衛青蛾和商隊領隊先一步動身返回雲中,向魏太守上報出塞經過。

如非趙嘉傷勢太重,實在不宜移動,本該在戰鬥結束之後,盡速啟程返回沙陵。

他手握縣尉官印,非戰時,不可離開縣內太久。即使邊郡情況特殊,各縣長吏說沒就沒,可人既然還在,就不能隨意曠職。

思及此,趙嘉同魏悅提議,他既已蘇醒,證明傷勢無大礙,當盡快請見郅太守,其後動身返還。

“的確該啟程了。”

比起趙嘉,魏悅身為部都尉,李當戶為司馬,非戰時,都不應長久滯留外郡。隻是匈奴大軍剛退,所部需要休整,趙嘉又傷重未醒,行程才一直耽擱。

“回程時,向郅使君要一個醫匠,再備一輛大車。”李當戶建議道。

為趙嘉治傷的醫匠為醫家傳人,所用切脈之法更是傳自盧醫。

據悉,在郅都擔任濟南太守時,此人就跟在他身邊,於懲辦當地豪強惡霸出力不小,發揮出極大作用。

至於“作用”的細節,暫時不好深究。但在治療外傷上,此人技藝超群,在邊郡絕對是數一數二。

李當戶的意思是把這位請走。

趙嘉想都沒想直接搖頭。

以此人的出身來曆和行事作風,必會繼續附於郅都。再者說,傷過幾次,他對自己的恢複力有信心,大不了多吃肉,路上注意些,應該不需要特意找醫匠。

至於受傷的騎兵,聽魏悅和李當戶的口氣,休整幾日,如今都已經活蹦亂跳。他不算傷得最重,卻是醒得最晚的。

正說著話,門外健仆稟報,醫匠來為趙嘉換藥。

待到房門打開,一名慈眉善目的老者背著藥箱走進室內。

見禮之後,老者請趙嘉回到榻上,解開綁在他身上的布條,仔細查看過傷口。確認沒有紅腫發炎,從藥箱中取出一罐傷藥,用竹片挖出,塗抹到開始愈合的傷口之上。

“早聞軍侯之名,可惜始終無緣一見。”老者收起陶瓶,取來幹淨的布為趙嘉纏裹,口中道,“今得當麵,實有一事向軍侯請教。”

說話間,老者正身向趙嘉拱手。

“長者不必如此,能力所及,嘉必知無不言。”

“多謝軍侯。”老者大喜,當即提出,他聞聽“淩-遲”之刑,亦曾在郡內試過。隻是在審訊之時,往往割不滿百刀,受刑人就已氣絕,根本達不到傳聞中的“千刀萬剮”。

“是哪裏做得不對?”老者一邊說,一邊用手比劃,演示他是如何下刀,“還請軍侯賜教。”

郡城大牢中關押三名要犯,皆是匈奴間諜。其一有漢人血統,潛藏在郡中數年,甚至成為縣中大商,私下裏更組織起一支匪盜,死於他手的邊民不知凡幾。

郅都赴任之前,匈奴幾次攻破雁門,三人沒少傳遞情報。甚至加入胡騎,在城內燒殺劫掠。為免身份泄露,出手必要屠盡裏聚,手段殘忍不亞於匈奴。

抓捕歸案之後,三人被押在大牢數月,手段用盡,後背和臀腿幾乎被鞭子抽爛,始終咬死不開口。郅都想到用淩-遲,老者擔心下刀太快,直接把人弄死。

所幸趙嘉現在郡中,身為郅太守信任的執刀人,老者秉持專業精神,為保精益求精,主動上門請教。

麵對這樣的專業人才,趙嘉當真不知該說什麽。支支吾吾、應付了事絕對不行,最後隻能實話實說,言他隻是掌握理論知識,並未真正執行。

老者很是感歎。

沒有實踐經驗,卻有如此超群的想法,實在非同一般。

“趙軍侯大才!”

趙嘉按住傷口,看著老者和藹的笑容,又掃一眼明顯在偷笑的魏悅和李當戶,隻能尷尬地扯扯嘴角,硬著頭皮接下這句稱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