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侯

141、第一百四十一章

第一百四十一章

羌部首領和祭師未必多聰明, 但也絕對不傻。

魏悅的舉動給他們敲響警鍾, 在清理內部時, 秉持寧可殺錯絕不放過的原則, 凡是身上存在疑點的, 一個都沒跑掉。

按照草原上的規矩,抓到後以弓箭射殺,無論是死是活,全部縱馬踏成肉泥。

幾部首領親自抄起弓箭, 動手的地點距離胡市不遠。

慘叫聲隨風傳來,市中的商旅卻半點不受影響, 依舊該幹什麽幹什麽, 講價市貨全不耽誤。

僅有少數幾人神情叵測, 聽到不斷傳來的慘叫聲, 避到無人處低語幾句, 認為留下會有危險, 一致做出決定,盡早動身離開。

幾人自認行事隱秘,卻不知身後跟了尾巴, 一舉一動都被兩個羌人孩童看在眼裏。

這一行人套車上馬, 剛剛走出胡市, 外出的羌騎突然折返, 將車馬團團包圍。

“抓起來!”

撕扯間,一人的皮袍被扯開,看到內裏的帶鉤, 野利首領雙眼放光。

“匈奴,他們是匈奴!快,都抓起來,送去給部都尉!”

聞言,各部勇士一擁而上,想到抓獲匈奴探子後,郡內給予的好處,一個個紅了雙眼,你爭我搶互不相讓,差點把幾個匈奴人當場撕碎。

“要活的!”

野利和罕彭首領大聲叫嚷,莫折首領策馬上前,揮起鞭子就抽。

功勞誰都想要,前提是這些匈奴人必須活著送去。死了就隻能算首級,雖然好處也不少,可哪比得上活人用處大。

劈頭蓋臉一頓鞭子,興奮的羌騎終於冷靜下來,取出套馬索,將反抗的匈奴人一個個套住,五花大綁,放上馬背。

“走,去見部都尉!”

幾部首領臉膛赤紅,既是冷風的緣由,也是出於激動。

大多數羌騎被打發回部落,少數隨首領一並前往軍營。

三十餘匹戰馬飛馳向南,馬背上的匈奴人既恨且怒,羌人卻是滿臉興奮,心頭火熱。

“這些人送上去,部都尉念我等功勞,或許會從部落多召幾個正卒。”

雲中騎深入草原,屠了呼衍部,又衝出匈奴數萬大軍包圍,在羌人眼裏,已經是不敗的代名詞。跟著這樣的軍隊,做輔兵固然有好處,可人往高處走,若是能成為正卒,整個部落都會感到榮耀。

想起早年歸降的烏桓人,羌人撇撇嘴。

不就是擅長養馬嗎?

他們也會!

他們還能打仗!

早晚有一天,他們會比烏桓人更吃得開!

匈奴探子送入軍營,魏悅沒時間問話,打發走羌人,就召來魏武,命其拉來囚車,把匈奴人裝進去,全部押往雲中城。

至於羌人所求,魏悅沒有馬上答應,但也沒有一口回絕。

即使沒有得到準話,幾部首領也不敢糾纏,全都老實地退了下去。

之前是門都沒有,如今好歹有了可能。回去後召集勇士,遇到部都尉調用,必須盡全力表現,絕不能被旁人比下去!

抵達軍營時,幾部首領都是表情激動,心頭火熱;見過魏悅,走出軍營大門,幾人飛身上馬,彼此對視,和氣消失無蹤,空氣中似有火花閃爍,劈啪作響。

幾人都十分清楚,雲中騎以漢軍為主,留給羌騎的位置絕不會多。

刨開之前成為正卒的部民,餘下的名額定然更少。有抓捕探子的功勞,或許會多出幾個,但平均到幾部,必然不夠分。

自己的部落想要發展,必須把旁人壓下去!

在利益驅使下,上一刻合力清除內患、抓捕探子的羌部首領,下一刻就分崩離析,冷哼一聲,開始互別苗頭。

匈奴探子送去郡城,魏悅翻開兵冊,開始為雲中騎補充兵源。

圈定之後,命文吏重錄名冊。確認無誤,即派飛騎遞送郡城。待魏太守點頭,就要往各縣抽調正卒,以最快的速度成軍,繼續往草原練兵。

數次和胡騎交鋒,魏悅總結出自己的練兵策略。

入選雲中騎的都是上過戰場、殺過敵的正卒乃至精兵。與其在營中訓練,不如拉出去和胡騎麵對麵交鋒,在草原上奔馳拚殺。

利刃久藏恐會生鏽。

唯有不斷磨礪,以鮮血浸染,刀劍才會愈發鋒利,吹毛斷發、陵勁淬礪。

魏悅抓緊練兵,準備再入草原。

趙嘉回到縣中,將戰死的更卒和小吏戰功錄下,和撫恤一同送至其家,並告知其家人,郡城將為死者祭。

文吏和活下來的小吏各自還家,同家人團聚。

趙嘉忙完諸事,同縣丞告辭,登上馬車,驅車前往畜場。

彼時,衛青和阿稚正騎在馬上,揮舞著鞭子,驅趕羊群回圈。聽到馬蹄聲,抬頭望去,見是一輛陌生的馬車,立即打出呼哨,告知不遠處的趙破奴等人,有生人來到。

就在哨音傳出同時,一道金褐色的身影突然劃過長空。離得近了,自高處俯衝而下,落到圍欄上,開始梳理羽毛。

“阿金?”認出金雕,衛青愣了一下。再度望向馬車,看到摘掉皮帽、現出麵容的季豹,猜出車中是誰,登時滿麵驚喜。

“郎君,郎君回來了!”

衛青和阿稚興奮大叫,顧不上咩咩叫的羊群,同時策馬迎上前去。

趙破奴和趙信趕到時,羊群正亂成一團。

見到從車內走出的趙嘉,趙破奴發出歡呼,當即朝馬車跑了過去。

趙信無奈歎氣,縱然也想去迎趙嘉,卻不能丟開羊群不管,隻能認命地抓起鞭子,用哨音喚來幾條大犬,將肥羊和混在其中的黃羊趕入圈內,關上圍欄。

熊伯和虎伯得知消息,立刻策馬趕來。

看到略顯得消瘦,神情也帶著疲憊的趙嘉,思及衛青蛾帶回的消息,馬上排開眾人,將趙嘉迎入畜場。

“散開,都散開,讓郎君回屋暖暖!”

“都圍在這裏作甚?不見郎君疲憊?”

兩位老仆瞪起眼睛,眾人立刻散開。

孫媼帶著婦人返回廚下,生火熬煮熱湯,為趙嘉準備膳食。

衛青和阿稚被趙信敲了兩記,懲戒他們丟開羊群。趙破奴也被踹了一腳,揉揉被踹的地方,對上趙信不善的眼神,咧嘴笑了兩聲,老實跑去幹活。

公孫敖不在畜場,正隨青壯外出捕獵,驅趕附近的狼群。

衛青蛾帶回的少年則在幫忙準備飼料。

在草原時,風餐露宿,麵上不是血痕就是汙泥,沒人注意少年的長相。帶回來洗幹淨,才發現少年的相貌很是不錯。

雖然不喜歡說話,不太合群,衛青蛾之外的人靠近還會呲牙,但這難不住在草原流浪數年的趙信和趙破奴。

狼崽子凶吧?

照樣能馴得服服帖帖。

比起當年的趙破奴,這個名為阿鷹的少年壓根不夠看。

少年行事太無忌憚,在草原上無礙,卻不適合留在村寨。回到縣內不久,衛青蛾就將他送來畜場,請虎伯幫忙照看,順便磨一磨他的性子。

虎伯事情太多,實在忙不過來,幹脆把人扔給趙信。

趙信很是無奈。

和趙破奴衛青等人相比,他的確是年紀最大的。可不代表他適合“帶孩子”!

在草原流浪時,為了活下去,實在沒有辦法,他必須一肩挑起責任。現如今,畜場裏不乏婦人青壯,也不是人人都忙得不可開交,為何一定要丟給他?

更何況,阿鷹的到來,讓他想起死去的阿蠻,心中常會泛起鈍痛。

趙破奴顯然也是一樣。

他們懷念同伴,盡量調整好心態,態度友善,還教對方習字讀書。結果對方半點不領情,更沒半點學習的勁頭,放言他在草原上殺過匈奴,今後照樣能殺,幹嘛要學這些沒用的東西?

沒用的東西?

趙信聞言冷笑,趙破奴開始呲牙。

好言好語沒用,那就換種方式。

隨著兩人態度改變,阿鷹終於發現,他們壓根不是想象中的“漢家少年”,凶狠起來,簡直賽過草原上的野人。

“不怕告訴你,我和阿信就是野人出身!”趙破奴擼-起袖子,握緊拳頭就衝了上去。

兩個少年在雪地中翻滾,迅速打成一團。

“殺匈奴?誰沒殺過匈奴!我的兄弟就是和匈奴戰死!讀書沒用?他想讀書都沒法再讀!”趙破奴說一句話就揮一下拳頭,阿鷹很快落入下風,幾乎是被按著揍。

聽到叫嚷,青壯看了幾眼就繼續幹活。

衛青和阿稚幾個送完草料,全部登上圍欄,為趙破奴大聲叫好。他們早看不慣這個新來的,該揍!

趙嘉歸來當日,阿鷹又被趙破奴收拾一頓,頂著腫起來的半邊臉,疼得呲牙咧嘴,還要給耕牛喂食草料。

路過駱駝圈時,不忿地叫了一聲,突然被吐一臉口水。

抹去臉上的水漬,阿鷹轉過頭,看著圍欄後高大的母駱駝,惱怒無處發泄,狠狠踢了一下木欄。不踢還好,這一腳下去,引來另外幾頭駱駝,立時遭到口水洗禮。實在擋不住,不得不撒腿就跑。

趙嘉回到木屋,飲下一碗熱湯,身體暖和起來,整個人開始放鬆,疲憊感瞬間湧上,不免有些昏昏欲睡。

“郎君暫且別睡,醫匠稍後即至。”虎伯道。

知曉老仆的擔憂,趙嘉點點頭,打了個哈欠,坐在地爐邊,強撐著打起精神。

房門從外打開,帶進一陣冷風。

醫匠除去皮靴,背著藥箱走入室內。見到趙嘉,當即眉心一皺,詢問他傷在何處,並讓他將上衣除下,小心解開繃帶,仔細查看傷口。

確認傷口沒有紅腫發炎,並開始結痂,醫匠神情稍緩。

“郎君傷勢無有大礙,就是身體虛了些。讓廚下多備肉食,最好有滋補之物。”

說話間,醫匠打開藥箱,取出一罐傷藥,用木片塗抹在趙嘉側腹的傷口。

背部傷口多已結痂,隻有側腹還未愈合。到底位置特殊,無論多小心,還是會偶爾扯動,延緩了傷口痊愈的速度。

“郎君不該著急趕路。”醫匠道。

趙嘉笑了笑,並未開口解釋。

醫匠沒有多言,塗好藥,取幹淨的傷布裹上,叮囑趙嘉要注意休養,多吃多睡,傷愈前最好不要騎馬,隨即背起藥箱,轉身離開室內。

出門時,恰好遇見來送膳食的孫媼。

看到烤炙的鹿肉和撒著蔥花的羊湯,醫匠點點頭,表示半月之內,趙嘉一天三頓,頓頓都要有肉。羊湯之外,可以熬煮牛骨湯,雉雞湯,還可以到畜場外抓捕野物。

總之,怎麽補怎麽來。

孫媼鄭重點頭,表示她明白。

處理完傷口,用過膳食,趙嘉稍歇片刻,實在撐不住了,才繞過屏風,躺在榻上,拉起輕薄的鴨絨被,再壓上一層獸皮,很快就睡了過去。

虎伯和熊伯放輕腳步,叮囑畜場眾人,無事不可來擾。

在趙嘉養傷期間,幾匹飛騎離開雲中郡,攜魏太守書信,日夜兼程趕往漁陽。

與此同時,漢都長安滿是喜氣。

太子即將大婚,諸侯王及宗室紛紛來賀。

梁王車駕駛入都城,滿載賀禮的大車占據整條街道,長安百姓無不驚歎。

未央宮內,景帝喝下一碗湯藥,命人去召太子。

待宦者退下,景帝又是一陣劇烈地咳嗽。飲下半盞溫水,將喉間的癢意壓製下去,心知自己的身體將到極限,瘦得青筋凸起的手緩緩握成拳頭,越攥越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