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侯

144、第一百四十四章

第一百四十四章

漢初, 諸侯王就國, 在國內擁有獨立的政治和軍事權利。公主受封無此特權, 僅能在食邑內收稅, 政治和軍事仍治於郡。

漁陽公主不得王皇後歡心, 之前投向竇太後,就為自己能爭一口氣。不料想喜從天降,景帝親自為她賜婚,並授湯沐邑。

漁陽縣靠近邊陲, 戶數不能同陽信的湯沐邑相比。但當地有鹽場,稅賦絕不容小覷。

南宮侯的曾祖母魯元公主, 是高祖和呂後之女, 漢朝第一位公主。就血緣來說, 兩者是親戚, 而且還差了一輩。

漁陽公主不在乎。

能得到這份恩寵, 已經是天賜之幸。

人得惜福, 惜福才能走得長遠。

身為景帝親女,她見多宮中的爾虞我詐,看到過妃嬪表麵一套、背後一行。更親眼見過王皇後在景帝麵前的溫婉, 背過景帝時的強硬以及狠辣。

她從懂事起就知道, 漢宮之中, 每個人都有兩副乃至更多張麵孔。

不, 有一個例外,栗姬。

在宮內生存,太過真實就是愚蠢。

這個活得最真的女人, 為她的任性付出了慘痛代價。自己淒涼死去,長子先失儲君之位,又被奪國,現如今以庶人之身戍邊,連正妻都沒有,僅有太後賞賜的一個家人子。

在漁陽公主看來,栗姬是失敗的。

但她又莫名羨慕這個女人。

至少,在沒有被天子舍棄之前,她過得真實,活得肆意,更擁有旁人無法企及的快樂。

宦者通稟之後,漁陽公主收回思緒,邁步走進宣室。計算腳下步伐,於室內站定,伏身在地,向景帝稽首。

從今天開始,她不再是沒有封號,被生母忽略的二公主。她有了自己的湯沐邑,還有天子親賜的婚姻。

她會過得好,比姐妹過得都好。

景帝的聲音稍顯沙啞,氣息有些不穩。喚起時,聲音中夾雜著咳嗽,飲下半盞溫水,才將喉間的癢意壓下去。

“等太子來,我有話同你們說。”

“諾。”

漁陽公主正身端坐,雙手覆在身前,目光微垂,嬌嫩的麵頰吹彈可破,仿佛一尊玉像。

未過多久,宦者再次通稟,太子請見。

宣室的門打開,一身玄衣的劉徹走進室內。腰間革帶垂下玉飾,配劍的銅鉤鑄成伏虎,伴隨著走動輕輕搖曳。漁陽公主看了一眼,很快又收回目光。

“父皇。”

“坐,我有話同你們說。”

宣室門合攏,宦者守在殿前,景帝的聲音流淌在室內。漁陽公主和劉徹都是聚精會神,不敢漏下半句。

長樂宮內,梁王再請竇太後出麵,希望能說服景帝,讓他留在長安。

竇太後歎息一聲,搖了搖頭。

太子大婚之前,她曾和天子提過,被以祖製擋回。如今再提,結果也未必會改變。

自七國之亂後,天子有意削弱諸侯王的權利。各諸侯王無召,基本不能擅離封國。梁王滯留長安已經不合規矩,如果天子決意不鬆口,她也沒有更好的辦法。

見竇太後不肯答應,劉武難免沮喪。心知事不可為,獻上兩冊刻有《道德經》的玉簡,便起身告退。

梁王離開不久,陳嬌來向竇太後請安。

大婚之後,陳嬌除了不睡在長樂宮,近乎每日都陪在竇太後身邊。劉徹則是每日忙著讀書,有空就和曹時、公孫賀等人去城郊射獵,全然一副少年心性。

兩人成婚將近一月,絲毫沒有少年夫妻該有的濃情蜜意,反而寡淡如水,提前開啟了相敬如賓模式。

對此,竇太後倒也沒說不好,隻告訴陳嬌,把握好度,就這樣維持下去,平平淡淡,互相敬重也未嚐不是好事。

因梁王之事,竇太後的心情顯然不太好。

陳嬌讀過一冊竹簡,竇太後神情稍虞。

兩人又說了一會話,用過蜜水蒸餅,陳嬌即告退離開。走近未央宮,遇到入宮請安的陽信。後者打量著陳嬌,挑釁地掩口輕笑。

“阿徹又去郊獵了?”

陳嬌本無意搭理,突然又改變主意,挑眉看向陽信,道:“聽說平陽侯這半月都宿在公孫舍人家中?”

陽信臉上的得意瞬間消失。

這一次,笑的換成陳嬌。

“你敢諷我?”

“先開口的可不是我。”陳嬌走近兩步,笑容愈發耀眼。

“太子敬我,每日都會歸家。平陽侯,”說到這裏,陳嬌刻意頓了頓,見陽信臉頰漲紅,才慢悠悠道,“阿姊可知他何時歸府?”

“陳嬌!”陽信惱羞成怒。

“阿姊,莫要來惹我。”陳嬌收起笑容,冰冷道,“我為太子妃,你尚不是長公主。”

話落,再不理會陽信,轉身離開。

走出一段距離,再不見陽信的影子,心腹宮人提醒道:“殿下,陽信公主應是給椒房殿請安。”

“我知道。”陳嬌彎起嘴角,笑意卻未達眼底,“我同她不和,日子才能過得安穩。”至於被秋後算賬,那也是今後要考慮的事。

“太子那裏,殿下總該想想。”

“太子?”陳嬌仍是笑,“我為太子妃,就更不該向徹侯妻低頭。何況我句句都是實話,沒有半句牽連到椒房殿,更無對皇後不敬。”

宮人還想再勸,陳嬌卻不想再聽。

她知道王皇後不喜自己,太子心思猜不透,大母能護一時不能護一世,自己說不好就會落得薄皇後的下場。

既然如此,她幹嘛不讓自己過得痛快點?

皇後是長輩,孝字壓在頭上,她不能對椒房殿有任何不敬。陽信憑什麽對她當麵譏諷?莫說她現在還不是長公主,就算是了,也沒道理壓自己一頭。

陽信再是氣惱,這事也不可能鬧開。

做長姊的諷刺弟媳,還是諷刺夫妻之事?

說出去都讓人笑話。

真有消息傳出宮外,惹上麻煩的絕不會是自己。

宮中向來沒什麽秘密。

太子妃和陽信公主的交鋒,很快傳入景帝和竇太後耳中。至於王皇後,無需宦者宮人稟報,已經被陽信抱怨得頭疼。

“你也好意思和我抱怨?”王皇後捏了捏額角,隻覺得腦子裏嗡嗡作響,“想想你自己都幹了什麽!”

“阿母?”陽信抬起頭,滿臉不可置信。

“陳嬌現在是太子妃,你諷刺她就是諷刺你弟!”王皇後被氣得沒轍,也不繞彎子,實話實說。不直白點,她怕自己女兒壓根聽不進去。

“什麽事不好說,偏說這事,虧你能想得出來!”

陽信不服氣,張嘴欲言,卻被王皇後攔住。

“梁王還在長安,在他離開之前,你少給我惹事!”

被王皇後一頓斥責,陽信眼圈通紅。盡管沒再抱怨,仍是心氣難平。越想越氣,起身就要離開。

“站住,這個樣子去哪?”

王皇後恨鐵不成鋼。

就在這時,殿外宦者稟報,漁陽公主來向皇後請安。

“漁陽?”陽信冷嘲,“一個邊陲小縣……”

“閉嘴!”王皇後聲色俱厲。

知曉母親真正發怒,陽信不敢造次,老實地閉上嘴坐到一旁。

漁陽公主走進殿中,正身向王皇後行禮。

看著這個自己時常忽略的女兒,王皇後感到一陣陌生。似乎她身上有什麽地方不一樣了。可究竟哪裏不同,一時之間又說不出來。

“奉父皇旨意,兒將往漁陽。”

“什麽?”王皇後吃了一驚。想起漁陽出產,很快又壓下情緒,心思急轉,開口道,“何時啟程?”

“下月中。”漁陽公主道。

“身邊是否安排妥當?”

聽出話中暗示,漁陽公主微微一笑,道:“母後可有吩咐?”

“你舅父正巧無事,讓他護你前往。”王皇後道。

“此事需稟報父皇。”

“漁陽……”

“兒還要去長樂宮請安,容兒告退。”

不給王皇後說話的機會,漁陽公主起身行禮,退出殿中。

殿門合攏,陽信終於憋不住,道:“母後,你看她!”

“閉嘴!”王皇後看著二女兒離開的方向,麵沉似水。

漁陽縣成為二公主湯沐邑,消息傳到邊郡,彭氏猝不及防,一時間手忙腳亂。趙嘉滿頭霧水,魏太守卻似早有預料,將趙嘉叫到府內,告訴他,計劃稍作更改,可以直接在漁陽縣內建曬鹽場。

“此前漁陽為彭氏掌控,今天子下旨,公主湯沐邑於此,諸多事迎刃而解。”

新鹽一旦問世,必將帶來暴利。

趙嘉和魏太守有意將曬鹽場設在雲中,從漁陽運來粗鹽,在自己的地界進行加工。雖說要耗費大量物力和人力,但為確保利益,事情不得不為。

如今景帝下旨,漁陽縣成為公主湯沐邑,為了收稅,長安必將派遣官員,而且來人和彭氏絕對吃不到一個鍋裏。

這樣一來,原本的鐵板一塊就被砸出縫隙。

說白了,麵上是公主,背後實為天子。

通過在漁陽縣的稅收,景帝可以清晰掌握鹽場獲利。

如果封的是皇子,漁陽歸入諸侯國,勢必難有好的效果。公主則不然,身為太子親姊,賜婚的南宮侯又是魯元公主曾孫,哪怕是為兒孫考量,也必要堅定的站在太子一邊。

有了這樣的基礎,太子登基後,無論是要重置獻費,還是要將鹽場收歸國有,都有了可以打開的缺口。

趙嘉初涉官場,又是常在邊郡,對於其中的彎彎繞,一時沒能想明白。聽過魏太守的講解,方如醍醐灌頂。

事情想透徹之後,不由得心生佩服。

薑是老的辣,能開創文景之治的天子,自是不能用常理估量。世人常言走一步想三步,換成這位,基本能走一步想十步,甚至是百步。

可以說,漢武朝能揍趴匈奴,文景兩朝功不可沒。正是兩代帝王積累的資本,才給後代夯實根基,創下能盡情揮灑的舞台。

景帝這神來一筆,對趙嘉利大於弊。換成世代紮根漁陽,辛苦拿下全部鹽場的彭氏,卻如同晴天霹靂。

漁陽成為公主湯沐邑,無異於在彭氏身上割肉。奈何持刀的是天子,再痛也得忍著,除非想被連根-拔-起。

歸根結底,西漢的世家,尤其是漢初,多數還屬於正常範疇。不似東漢,成長為一個個龐然大物,強勢到天子都難以撼動。

彭氏在漁陽的名望的確不錯,也很得百姓愛戴。郡縣官寺中不缺耳目,甚至曾擔任過漁陽太守。

可鬧心的是,家族中沒有將才。

曆經秦、漢兩朝,別說徹侯,連個關內侯都沒有。他們在漁陽的根基再深,沒有侯爵,相比其他世家高門,底氣總有點不足。正因如此,彭氏才會同魏氏結親,將家主的嫡女嫁給魏尚次子。

實事求是的講,彭氏家主更想魏悅做自己的女婿。

畢竟魏尚明擺著要以從子為繼承人,比起在長安出仕的魏儉,魏悅常年駐守邊郡,幾次擊退匈奴來犯,更兵發草原,戰功赫赫,前途委實不可限量。

可惜事情沒成,而且不隻彭氏铩羽,其他想要嫁女的人家,也都未能得償所願。

時至今日,魏悅官至部都尉,依舊沒有定親。

眾人心生疑惑,實在猜不透,隻能歸結於魏太守另有打算,八成是想等魏悅的官職再升一升,同長安世家結親。

不提彭氏如何肉疼,有了天子這道旨意,趙嘉就像穿了十層護甲,再不用擔心彭氏背後捅刀。

雞蛋不能放在同一個籃子裏,漁陽縣的曬鹽場要建,雲中郡內的也要建。畢竟遼東遼西都有鹽場,等到生意做大,不愁沒人找上門。

隻是合作對象必須慎之又慎。世家高門之外,諸侯王能避則避,避不開就上報長安,由天子定奪。不能因為貪圖一時,碰到最不該碰的神經。

小心駛得萬年船。

賺錢固然重要,若是腦袋沒了,錢再多也無用。

最重要的是,天子的好感刷上來不容易,掉下去卻很簡單。真到那一天,後悔藥都沒處買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