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侯

168、第一百六十八章

第一百六十八章

“農為本, 邊郡地力有限, 牛耕等法盡已推廣, 畝產仍多限於兩石。進一步提升產量, 可擇優良穀種予以培育。”

倉廩實而知禮節, 衣食足而知榮辱。

於百姓而言,吃飽肚子才有餘力去談其他。

軍隊同樣如此,吃不飽肚子,何言滌蕩四方, 戰場征伐。

以沙陵步卒為例,如果不是每日三餐, 餐中常見肉食, 單是高強度的訓練, 就未必能支撐下來。

守邊衛土, 開拓疆域, 需要一支鐵血強軍。

強軍如何培養?

就如趙嘉之前所言, 錢糧缺一不可。

兵器甲胄不足,隻要有礦產資源,以國家之力, 隨時可以進行補足。而強悍的軍隊絕非一朝一夕可成, 尤其是橫掃四萬的精銳, 訓練培養需要充足的時間和錢糧。

欲成精銳, 軍卒必須有強悍的體魄。如建造屋舍,地基最為重要。根基不穩,屋牆建得越高, 就會坍塌越快。

漢朝的敵人是匈奴,是草原的胡部,是西麵的月氏和烏孫,更遠甚至會遇到安息。此外,南邊還有南越以及諸蠻。

走出中原,無論向北、向西還是向南,對漢軍而言,是否能適應不同氣候,對抗嚴酷條件,解決突發狀況,強悍的體魄必不可少。

漢初以粟為主食,北邊間種麥菽,南邊已經開始種稻。

限於現有的條件,無論哪種作物,產量都未見多高。縱然是產糧大郡,畝產也多在兩石到三石之間,四石都很少有,更不用說五石。

比起後世的畝產糧,這樣的數據簡直少得可憐。

趙嘉要做的就是建議武帝,以朝廷的力量召集擅農之人,擇一地培育良種,繼而向全國推廣。

在邊郡時,趙嘉已著手此項工作。

奈何資源有限,即使取得成功,也隻能局限在沙陵縣內,好一點可推及雲中郡。再遠,趙嘉就鞭長莫及。

換成劉徹,情況就截然不同。

長安郊外是最好的試驗場,林苑中尚存大批開墾出的熟地。圈出一片,調撥一批農人,擇良種進行培育,再優中選優,自長安向周邊輻射。無論速度和成果,都將是趙嘉所行的幾倍、十幾倍乃至幾十倍。

“陛下,如要豐產,良種、良法不可或缺。”

華夏自古重視農業,自周時起,就有天子親耕的傳統。

此外,劉徹懷抱雄心壯誌,有朝一日,必定馬踏草原,屠滅匈奴。想要達成願望,強軍必不可少,趙嘉的建議恰好觸及他的癢處。

“善!”

林苑確有不少田地,暫時不會用來練兵,空著也是空著,不如圈起來培育良種。人手交由太農令,所需的器物農具均由少府負責。

關於良種之事,趙嘉說完,劉徹就點頭通過。

莫說此事不需要朝議,即使拿到朝會上,群臣也不會反對,必然都會大表讚同,全體通過。

第一項任務完成,趙嘉舒了口氣,正打算再接再厲,韓嫣轉頭看一眼滴漏,突然起身走到門邊,吩咐宦者送上湯餅、糕點。

宮內奉行一日兩餐,但劉徹還是長身體的時候,兩餐自然不夠,每日都會加餐。之前聽趙嘉之言聽得入神,一時間忽略五髒廟。韓嫣卻沒有忘記,很快吩咐宦者送來膳食,比平日裏多添一些,顯然是為趙嘉準備。

對於韓嫣,趙嘉僅在演武時見過,印象最深的不是他俊秀的相貌,而是過人的身手。

苦饑寒,逐金丸。

流傳後世的一句話,趙嘉耳熟能詳。

真正接觸本人,趙嘉卻發現,這位韓王信的後代,固然存在驕奢的一麵,同樣具有不弱的才學和本領,在為人處世上亦有獨到之處。

退一萬步,以漢武帝的性情,如果韓嫣僅有一張俊秀的麵孔,又豈能多年得其厚待。

思及曆史上韓嫣的死因,趙嘉下意識搓了搓手指,將諸多心思壓下,麵上未現出半分。

宮內的庖人手藝非凡,同樣是蒸餅,餡料多達五六種。湯餅薄厚均勻,煮在高湯裏,撒些蔥粒,滋味甚是鮮美。

此外,另有切片的炙肉,新鮮的肉糜,青綠的菜蔬,還有洗淨切塊的柰。

劉徹吃飯時,儀態端莊,執筷的動作都十分優雅。

與之相對,飯量卻和優雅半點不沾邊。

趙嘉自認為食量不小,然而,麵前的少年天子,就飯量而言,近乎能和軍漢掰一掰腕子。韓嫣也不遑多讓,兩碗湯餅下肚,又輕鬆吃下五張蒸餅,大半盤炙肉和菜蔬,倒是肉糜沒怎麽動。

見趙嘉動作漸慢,劉徹和韓嫣一起看過來,好似都感到奇怪,他為何吃得如此之少。

一碗湯餅,三張蒸餅,半盤炙肉,整盤菜蔬,這飯量還少?

趙嘉默然無語。

彪悍的時代,彪悍的飯量,真心沒地說理。

用過膳食,宦者宮人撤下碗筷,送上蜜水,陸續退出殿外。

趙嘉捧著漆盞,對飯後食甜有點不適應。有機會的話,該派人往長江以南搜集些茶葉。不知道炒製方法,大不了烹煮,無論如何總能入口。

除了茶之外,趙嘉還想找一找甘蔗。

甜菜原產於歐洲,距離華夏尚遠。同樣為製糖原料,甘蔗更易尋得。

春秋戰國時,就有榨甘蔗汁飲用的記載。不過礙於氣候條件,基本限於吳楚等國,並且多為上層貴族飲用。

如果能和糧食一樣擇優培育,製出紅糖乃至白糖,漢朝內部不提,運到草原和西域,必然能大賺特賺。

匈奴、月氏和烏孫都喜食甜,商隊西行攜帶的貨物,除了絹帛和鹽,飴糖最為暢銷。有的烏孫商人,哪怕不市鹽,也要高價市糖。

趙嘉之前曾有想法,可還是那句話,手中資源不足,想也是白想。

如今有機會忽悠……咳,建議武帝,自然不能白白浪費。諸多設想中,凡是有條件實現的,必須提上一提。

隻是怎麽提,從何處入手,需要把握技巧。

思及此,趙嘉放下漆盞,開口道:“陛下,金銅藏於庫中,就隻能為金銅,入市流通方能為錢。絲絹市於國內,價再高,不能超過十倍。運至草原,價能翻過百倍。如至極西,可等量黃金。”

對於經濟學,趙嘉隻能算是半吊子。但麵對“樸實”的漢武帝,很可以談上一談。

以銅為貨幣,無論貴人百姓都有貯錢的習慣。銅錢藏於家中,不在市麵流通,不能借以生利,就失去大部分作為貨幣的價值。

西漢初期,國內銅礦多掌於諸侯王和貴人之手,朝廷允許私人鑄錢,“莢錢”大行其道,於國非但無益,反而是不小的損害。

趙嘉懷揣抱負,決心撬動曆史軌跡,避免武帝晚期國庫見底,百姓難負重稅的情況。

為達成目的,部分遊戲規則必須改變。鹽、鐵收歸國有已是題中之議。天子已在演武後打開缺口,開挖諸侯王牆角。

接下來,就是要收回私人鑄造錢幣的權利。

此外,還有農稅、商稅、人頭稅以及酒業等一係列問題。趙嘉站在巨人的肩膀上,能夠看出其中問題,也能提出大框,真正實施,還需要更為專業的人才。

話說桑弘羊籍貫何地,現在幾歲?

遠在洛陽之地,尚是舞勺之年的桑弘羊絕不會想到,長安城未央宮內,正有一個姓趙名嘉的縣尉揮鍬挖坑,而且挖了不想填,盤算著坑了自己。

趙嘉由錢幣入手,陸續引出礦產、商貿,中途歪了下樓,提及羊毛紡織,甘蔗熬糖,茶葉邊貿。

見劉徹聽得興致勃勃,趙嘉幹脆一歪到底。

反正宣室裏就三個人,一個主講,兩個聽眾,主講口中的東西很是稀奇,之前少有人同劉徹提及。少年天子滿懷好奇,聽得津津有味,壓根沒意識到,主講中途歪樓,四十五角開始傾斜。

聽著趙嘉的講述,劉徹眼前豁然開朗,一舉打開新世界的大門,乍然生出“滿地都是錢,俯拾即得”的感覺。

農為國本,向農人苛重稅實不可取。相反,理應大力扶持,在條件成熟的情況下,進行減稅方為上策。

來錢的套路千千萬。

充實府庫,鍛造軍隊,皆有更好的途徑。壓榨國民實為下下之選。

為讓武帝有更直觀的感受,趙嘉還提起前朝記載。

以秦為例,秦軍號稱虎狼之師,國內男子人人皆兵。以當時的用兵頻率,錢糧和勞動力都會出現不足。

在這種情況下,秦軍以一敵眾,硬是揍趴山東六國,一統天下,其中有一個重要的關節:掠奪!

無甲就到敵人身上去扒,無弓-弩-箭矢就到敵人手中去搶,沒有戰馬就去胡部手中掠奪。國內缺乏勞動力,就抓捕野人、劫掠胡人,全都綁上繩子,充為隸臣妾。

其中,羌人是最常被掠奪的對象。

“羌人?”韓嫣突然出聲。

“然。”趙嘉頷首。

事實上,如果不是翻閱太守府的典籍,趙嘉也不會發現這段曆史。

戰國時期,匈奴和趙國之間的戰爭最為頻繁。遇上趙將李牧,沒少被收拾。最慘烈的一戰,被揍得滿草原逃命,之後十幾年不敢南下,見到趙國的戰旗都會腿肚子發抖。

羌人的實力反倒比匈奴更強一些。

可惜他們的鄰居更不好惹,是擁有虎狼之師,聞戰而喜的秦國。

曆史上,羌人不乏統一崛起的機會,可就像老天開的玩笑,每當羌部有強盛的苗頭,秦國就會出現雄才大略的君主,而且常會出現父子檔,例秦孝公和秦惠文王,秦昭襄王和秦孝文王。

雖說中間總會有幾任劃一劃水,像是秦莊襄王子楚。但緊接著,就會跳出更為恐怖的存在,例如子楚他兒子秦始皇。

可以說,從秦始皇的祖先得周皇室分封時起,就和羌人結下“不解之緣”。

邊境不穩,秦軍驅胡羌;國內少糧,秦軍劫胡羌;勞動力不足,秦軍捕胡羌。

羌人一度學到中原的耕種之法,短暫實現統一。結果被秦國發現,二話不說直接發兵,幾戰下來,又被揍得四分五裂。

自此之後,秦軍隔三差五就會到羌部睦鄰友好一下。

羌部欲哭無淚,薅羊毛也就罷了,偏盯著羌部,一年四季不停地薅,這還讓不讓人活?!

不過事情也需要對比,比起直接被揍死的義渠,羌部好歹還能活下去。越想越覺得是這個道理,在懾服於秦軍的強大的之後,部分羌人主動歸降,牢牢抱住秦王大腿,加入秦軍,甘願為秦王作戰。

他們視自己為秦人,其他羌部找上來,提起祖宗血緣,邀請共同造反,當場就被飛踹出去,一邊踹一邊大罵:xx的爪,休要套近乎,乃公是秦人!

後世出土的秦始皇陵兵馬俑,其中有部分相貌迥異漢人,就有可能是歸降之後,為秦軍作戰的胡人。

隨著趙嘉的講述,劉徹先是皺眉,其後似有所悟,雙目放光,越來越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