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侯

170、第一百七十章

第一百七十章

漢初, 丞相權柄極盛。

最典型之處, 除了漢宮朝會, 丞相府內亦有百官朝會殿, 天子偶爾也會出宮, 在丞相府內商議國事。

從某種意義上而言,相權之大,已經能限製甚至威脅到君權。

在武帝之前,朝廷與民休養生息, 奉行黃老,采取無為而治。君權和相權雖有矛盾, 並非無法調和。

武帝登基之後, 黃老治國逐漸變得不合時宜, 就如黃生和儒生的爭鬥, 君權和相權的矛盾也變得愈發尖銳。

武帝將奏章的拆讀和審議轉歸尚書令, 最主要的目的, 即是逐步削弱相權。

內有太後、丞相,外有諸侯王,年少的天子麵臨多重考驗。

董仲舒的學說之所以能得到天子支持, 一個重要原因, 就是他提出的“天人感應”和“大一統”符合統治需要, 利於君主集權。

但事有兩麵, 在為天子服務的同時,他主張的三綱五常扭曲了孔子的“君君,臣臣, 父父,子子”,衍生出“貴陽而賤陰”的尊卑理論。在宋時更被“發揚光大”,成為禁錮思想和言行的枷鎖。

顯著變化之一,就是女子的社會地位。

秦、漢之時,太後自稱朕,女子可以封侯,有名有姓記載在史書之中。在宋之後,社會的主流思想就成了“女子無才便是德”。

在漢時,“奴”代表家僮,是主家的奴隸。幾百年後,“奴奴”竟成為女子自稱。

在社會發展的同時,女子的地位卻不斷後退,以“夫為妻綱”“三從四德”為代表的一係列思想,當是罪魁禍首。

早在入京之前,趙嘉就打定主意,無論如何不能讓董仲舒上線。即使已經上線,也要設法阻攔某些學說。

“大一統”是武帝所需,但不一定非由董仲舒拔得頭籌。

習得縱橫學的主父偃,同樣提出過相同思想,並在這種思想指引下,成功實行推恩令,助武帝削弱諸侯王,進一步集權中央。

即使沒有主父偃,照樣還有旁人。

實在不行,大不了他自己上!

經過之前奏對,趙嘉給年輕的天子留下不錯的印象,好感連刷三級。當日朝會,就被破格召至殿內。不過沙陵縣尉秩五百石,即使能夠入殿,也隻能陪坐末尾,更在秩比六百石的博士之後。

距離如此之遠,趙嘉甚至看不清劉徹的麵容,抬頭僅能望見冕冠垂下的旒珠。視線稍低一些,入目盡是前排官員的後腦勺。

值得欣慰的是,漢時朝會,百官都有座位,奏事時起身出列,奏完回位坐下。哪怕要跽坐,時間長了腿會發麻,比起站上一兩個時辰,絕對是五星級待遇。

隻是這樣一來,入殿就得除掉鞋履。

滿殿的魁梧壯漢,各年齡層**,難保會出現某種刺激性氣味。

趙嘉慶幸自己坐在靠近殿門的位置,地方寬敞,通風良好。如果運氣差點,朝會必然是一場折磨。

大概是運氣的確好,也或許是另有因由,總之,從殿前奏樂,宦者起舞,天子臨朝,到群臣奏事,縈繞在鼻端的空氣始終清新,還夾雜著類似熏香的味道。

朝會之上,天子準諸侯王歸國,並由丞相衛綰和大將軍竇嬰推薦鹽官和鐵官人選,隨諸侯王一同啟程。

衛綰始終一副年老體衰、精神不濟的樣子。在劉徹話音落下之後,顫巍巍站起身,提出部分人選,其中既有黃生也有儒生,甚至有部分習縱橫學說、法家乃至墨家的官員。

竇嬰推薦的多為儒生,趙嘉還從中聽到一個熟悉的名字:董仲舒。

“博士董仲舒才德俱佳。”

按照曆史發展,董仲舒會在元光年間麵君,提出大一統和天人感應學說,闡明神權和君權,得到漢武帝賞識,並采納他所提出的“推明孔氏,抑黜百家”。

在此之後,董仲舒被派至江都國,出任江都國相,兢兢業業為官六載。

如今還是建元年,董仲舒提前被竇嬰舉薦,趙嘉不由得心頭一跳。舉目望去,就見一個年約不惑的俊朗中年人站起身,和其他被舉薦的官員一同立在殿中,等候天子差遣。

這樣的發展委實出乎預料。

仔細想一想,這位提前出現,似乎也不全是壞事。

如果武帝采納竇嬰舉薦,將他派往某個王國做鹽官或是鐵官,至少五年之內,他無法回到長安。

五年的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也不短。

滿打滿算,足夠朝堂生出一番變化。

以“掃滅匈奴”為基調,竇太後和武帝的矛盾遠不如曆史中激烈;丞相衛綰的性格決定,他不可能如田蚡一樣得寸進尺,肆無忌憚到激怒武帝;諸侯王的錢袋子已經被挖,國內的人口也會逐漸遷移,潛移默化之下,集權於君已經初具雛形。

大背景下,大一統固然要提,但“罷黜百家,獨尊儒術”完全可以再商榷一下。

縱觀西漢,從武帝時起,先後幾代君王采取的都是外儒內法。到了東漢,朝堂上就變成世家政治,無論儒家、道家還是法家,鑒於上升渠道,必須為背後的世家利益服務。

這樣的朝堂政治,和宋明後的儒生抱團截然不同。

漢代朝堂之上,文官武官沒有絕對區分。儒生黃生皆佩劍,儒生必當精通六藝。也就是說,這個時代的儒生是能上馬騎射,揮刀殺敵的。

所謂的“書中自有黃金屋”沒有半點市場。一切的一切,都要靠戰功和刀劍說話。

將後世裏四體不勤、五穀不分的酸儒丟到西漢,百分百會被一劍戳個窟窿。戳完不算,更會當麵唾棄:無用鼠子,安敢冒儒家之名!

在趙嘉走神的片刻,天子準衛綰和竇嬰所請,其舉薦之人,除個別之外,當殿被委以鹽官和鐵官之職,下朝後即可整備行裝,數日之後,和諸侯王一同啟程。

至於隨行護衛,交由大將軍竇嬰調撥。

竇嬰的舉薦名單中,沒有一名竇氏之人,唯二的姻親還是由衛綰提出。

竇嬰很識趣,劉徹不介意投桃報李。

明白天子之意,竇嬰當即起身,行禮道:“敬諾!”

此事處理完畢,朝會基本接近尾聲。

見諸臣再無事稟,劉徹挺直脊背,突然放出驚雷,不隻炸飛群臣,猝不及防之下,連趙嘉都被炸得頭暈眼花。

“劃林苑西,設步兵、屯騎、射聲三營。”

“雲中沙陵縣尉趙嘉擢步兵校尉,掌林苑門屯兵;雲中部都尉魏悅遷屯騎校尉,掌騎士;上郡司馬李當戶升射聲校尉,掌待詔射聲士。”

“少騎更名羽林騎,以平陽侯曹時為羽林校尉,掌送從,次期門。”

“四校尉秩比二千石,各置令丞,掌於郎中令。”

郎中令為九卿之一,秦時設立,漢時沿用,主要職責是守護宮殿門戶,後逐漸發展為總管宮殿內一切事物,是為光祿勳前身。

因居於禁中,能夠接近天子,必為天子心腹之人,地位十分重要。

少騎為天子親軍,滿朝皆知。此時更名羽林,掌於郎中令,算不上意外。

讓眾人吃驚的是,天子一口氣新設三營,而且都是以邊郡官員率領。

魏悅和李當戶不提,趙嘉區區一個縣尉,祖上名聲不顯,縱然獻上良法,且有戰功,由五百石的縣中長吏,直接拔擢為秩比兩千石的校尉,也太過破格。

最重要的是,包括羽林在內,四校尉所部都被劉徹蓋戳,明擺著天子親軍。今日之後,長安貴人子弟必蜂擁而至,就為在其中占一席之地。

曹時身為列侯,魏悅和李當戶背景雄厚,趙嘉憑什麽獨領一營?

日後營內招兵,他是否能夠服眾?

須知長安貴人子弟之中,絕不缺少紈絝。這樣的刺頭進入軍營,他真能壓服?屆時出現差錯,誰來擔負責任?

從震驚中回神,群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誌一同,將目光集中到衛綰和竇嬰身上。

滿以為這兩位會代表眾人出聲,好歹勸一勸天子。沒料想,衛綰和竇嬰的確起身,也的確出聲,口中的話卻和眾人所想大相徑庭。

“陛下聖明!”

繼兩人之後,禦史大夫直不疑也出聲表示讚同。

三位大佬十分默契,加上天子,旁人如想反對,就要麵對四重壓力。

偏偏事情還沒完,朝會上少有出聲,樂於做背景的堂邑侯陳午突然站起身,當殿刷起存在感。

陳午對天子設立新營大表讚同,並言次子陳蟜得先帝厚恩,授隆慮侯,虛長二十載,始終未有建樹。請入新營,以武建功,為天子發光發熱,以不墮祖宗之名。

之所以是次子陳蟜,而不是長子陳須,全因陳蟜不僅為皇後之兄,還尚了三公主,同劉徹的關係更為親近。

天子和竇太後的矛盾尚不尖銳,但一直警惕外戚。

為宮中的女兒著想,陳氏和竇氏必然要劃清界限。同樣的,陳氏兄弟之中,必須要有所取舍。

陳蟜因母封侯,封國近五千戶,超過陳午本人。和將來要繼承陳午爵位的陳須相比,更顯得財大氣粗。再則,比起陳須,陳蟜雖也紈絝,到底識得教訓,又有三公主這層關係在,是送入新營、向天子表忠的最好選擇。

陳午當殿獻出誠意,劉徹自不會拒絕。

竇嬰始終一言不發。直到武帝宣布退朝,才從位置上起身,麵向少年天子,恭敬行禮的同時,眼底閃過一抹凝重。

群臣退出殿外,趙嘉也隨之起身。

升官是件喜事,多少人窮極一生達不到的高度,他已經兩隻腳踏上。論理該興高采烈,激動不已,可莫名地,心肝一陣顫悠,仿佛麵前正有一座大坑,隻等他腳下踩空。

天子旨意傳至林苑,李當戶大喜,寫成書信,就要派忠仆飛送回邊郡。魏悅召來文吏,並集合營中軍伍,命文吏代筆,為軍伍錄下家書,一同送回雲中。

三人留在長安,同行的騎兵和步卒自然也要留下。為免家人惦念,書信實有必要。

魏悅的舉動提醒了李當戶,當即一拍腦袋,同樣召來文吏,為軍伍代寫書信。

從午後至傍晚,邊軍難得沒有訓練,全部集中在營中校場,排成長隊,等著口述家書。

到掌燈時分,文吏終於停筆,揉一揉發酸的手腕,飲下整碗熱湯。人雖然疲憊,卻還不能歇息,要同小吏一起整理木牘,由魏悅和李當戶親自看過,盡數封緘裝上大車,由健仆送回邊郡。

這一忙就忙到半夜。

李當戶打了個哈欠,回帳中休息。

魏悅正欲轉身,營前突然亮起火把,緊接著,營門大開,已官至校尉、佩銀印青綬的趙嘉走進營內。

在他身後還跟著三輛大車,俱是在長樂宮見過竇太後,出宮前獲得的賞賜。

營門關閉,趙嘉翻身下馬,見到火光映照下,眉目更顯精致柔和的魏三公子,臉上揚起笑容,笑意直浸入眼底。

看到這樣的趙嘉,魏三公子心頭一動,邁步迎上,黑眸鎖住對方雙眼,溫和道:“候阿多整日,可往帳中一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