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侯

176、第一百七十六章

第一百七十六章

紈絝能入新營, 是經父兄上請, 天子點頭。

怎料一天不到, 僅五人留在營內, 其餘畏懼艱難, 盡數跑回家中。事情的後果相當嚴重,非但祖宗顏麵受損,父兄在朝堂臉麵掛不住,更會給天子留下惡感。

諸位大佬揮舞起鞭子, 一是不肖子的確該揍,二來是揍給天子看的。沒有這頓收拾, 萬一天子震怒, 要下旨嚴懲, 全家上下都未必得好。

各府鬧出的動靜不小, 掌事人從未想過遮掩。不到兩日時間, 消息不脛而走, 迅速傳遍城南。

獲悉此事,劉徹揮退宦者,坐在宣室內哈哈大笑。竇太後聽陳嬌轉述, 也是忍俊不禁。

實事求是的講, 知曉這些貴人子弟一天沒熬過, 當日去當日回來, 劉徹十分惱火,的確有心嚴懲。然而,接到韓嫣從林苑送回的書信, 又得知各家的反應,火氣登時消去不少。

去蕪存菁,精益求精。

以這些人的資質和表現,勉強留在營內,未必能有所作為。日後走上戰場,和匈奴正麵交鋒,難保會拖累同袍,對戰事造成影響。提前離開,倒也省去不少麻煩。

再則,出了這件事,凡是牽涉到的列侯和關內侯,麵對天子必然少幾分底氣,不會輕易找麻煩。

思及此,劉徹心情大好,僅存的一絲火氣也消失無蹤。

隻是心中想通,表麵仍要做做樣子。

當日朝會之上,劉徹始終板著麵孔,表情嚴肅。視線掃過紈絝的父兄,更是怒目橫眉,盡顯不滿。

不是朕逼你們送家中子弟入營,是你們主動求來的吧?

結果如何?

一天就跑回家中!

這就是功臣後代,高門子弟?

有這樣的不肖子孫,還滿口誇耀先祖功績,宣揚家風尚武,臉紅不臉紅!

劉徹相當入戲,滿朝之上,除丞相衛綰眨兩下眼,包括大將軍竇嬰在內,愣是無一人窺出天子的真實情緒。鑒於此,家中出了不肖子的列侯、關內侯紛紛起身,滿麵羞慚,向天子承認錯誤。

“臣管教不嚴。”

認錯歸認錯,語言十分有技巧,三繞兩繞,始終沒說出請天子嚴懲。

劉徹差點被氣笑,心中倒也知道,讓二十多位侯爵集體認錯,自己算是占了便宜,可以見好就收。

歸根結底,家中出了“天坑”,又不能真下死手,幾鞭子送去坑祖宗,做父兄的再不情願也得背鍋,一肩扛起後果。

有了這場好戲,接下來的朝議十分順利。

朝廷推行三銖錢,在邊郡建設畜場,推廣羊毛和羊絨製品,以及在長安郊外打造田莊,大規模飼養禽類的決議,都得以順利通過。

其中有一段小插曲,為穿著方便,進一步保暖,部分羊毛製成的衣物僅有領口,未有開衽,且衣料類胡服,有博士籍此提出反對。

“漢民豈能肖胡!”

博士振振有詞,更舉出周禮。

不等武帝發怒,丞相衛綰慢悠悠開口:“倉廩實則知禮節,衣食足則知榮辱。汝佚六百石,冬日有厚衣,庶人僅有葛麻,遇寒風冷雪,饑餒凍疾者不知凡幾。食肉糜者,怎知食不果腹之苦。”

衛綰語調不高,也不類博士激動,卻是字字珠璣,振聾發聵。

漢初的朝堂上,道家、儒家、法家、縱橫家等濟濟一堂,有嚴奉禮儀的典範,也有務實為本的實幹家。陰謀詭計不缺,剛正不阿亦不少。

鑒於道家無為而治的基調,朝堂之上,從來不會隻有一個聲音。

衛綰話音落下,又有兩名博士起身,同舉周禮,更提出冬日衣皮氅、穿皮靴之例,質問反對此議的同僚。

羊毛又非貼著胡人標簽,怎麽就不能穿上身?

僅有領口,沒有右衽,但也沒有左衽,怎麽就是肖胡。而且這樣的衣物是穿在內,外有短褐,誰會無聊到扒開去看?

昔有趙武靈王胡服騎射,趙國方得以強盛,躋身七雄之列。

好東西就該拿來用,因細枝末節摒棄才是蠢到極點。

持不同意見的朝臣你來我往,幾位大佬先後下場,最後,還是實幹派占據上風。

值得一提的是,除了提出反對的兩名儒經博士,朝中大多數儒生和實幹派站到一起,堅持以民為先,待民能吃飽衣暖,再提禮儀不遲。

少數服從多數,不服也會被壓服。

事情順利通過,旨意當天下達。

因這場爭議,本該受到更大阻礙的錢幣改製反倒無人提及,讓鼓足力氣,做好充分準備的劉徹很有挫敗感。

飛騎奔出長安,北上邊郡。

邊陲太守們陸續接到聖旨,在建設馬場的同時,開始分片圈出草場,招納歸降的胡人,大規模飼養牛羊。

代王早得天子好處,回到國內之後,逐漸放鬆對鹽場的管控,權利移交朝廷派遣的鹽官,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到新建的畜場。

距離第一批肥羊出欄漸近,紡線織布的作坊陸續竣工,培養出的匠人熟手多達百名。

參考羊毛製品在長安和邊郡的市價,代王確信自己絕對不虧。

最重要的是,鹽場逐步收歸朝廷,鹽利早晚歸入國庫。畜場和作坊屬於自己,賺回的每一個銅錢都將歸入自家庫房。

七國之亂後,朝堂上常有彈劾諸侯王之語。近段時間,膠西王劉端被集中火力,三天兩頭被告發一回,據說正焦頭爛額,日子過得提心吊膽。

自己醒悟得早,堅持擁護天子,即使有人告發,奏疏也會壓在宣室,根本不會當朝提及,足見天子的態度。

代王一朝頓悟,愈發認為選擇正確,心情舒暢之下,日子過得愈發有滋味。

同處邊地的劉榮,在沃陽縣組織開荒,建設畜場,同樣做出一番成就。喜得長女之後,近乎將女兒寵上了天。雲梅實在擔憂,不得不在必要時板起麵孔,成為慈父嚴母的典範。

進-入建元二年,漢邊太守聯合派兵,大規模驅逐胡部,圈入草場。

歸降的羌部、鮮卑和烏桓甘願為輔兵,追隨漢騎一同作戰。哪怕遇到同氏的別部,廝殺起來照樣凶狠,半點不留情麵。

不到兩月時間,漢朝邊境前推數裏。不是某一塊突出,而是各郡連成一片,整體向前。

匈奴平定鮮卑叛亂,本有意南下,壓下漢軍士氣。未料想,疫病再度爆發,人畜皆會感染,連軍臣單於都開始發熱。幸虧中行說找來醫匠,才化險為夷。

醫匠秘報驚人之語:軍臣單於不隻染病,還中了毒。

病榻上的大單於暴怒不已,近百名受牽連者被斬殺。大帳前血流成河,土地被鮮血浸透,哪怕過去數日,踩上去,鞋底仍會被染紅。

大閼氏嫌疑不小,身邊的侍女盡數被抓捕帶走。僥幸活下來的僅有三人,帳前更多出一隊陌生守衛。

縱使沒有確鑿證據,大閼氏的地位也是一落千丈。

隨著年齡增長,軍臣單於的疑心越來越重,加上大閼氏和左賢王的傳聞,對於這個大月氏女人,他不再有半點信任。

蘢城發生的事,使得本部內人心惶惶。

在這個關頭,軍臣單於不會允許大軍調動。在他看來,王庭四角皆有疑點,尤其是伊稚斜和於單。將軍權放出去,難保他們表麵南下,背後調轉方向,刀鋒直指蘢城。

衛青蛾所在的商隊,因故滯留草原腹地,恰好目睹蘢城這場-動-亂。

提防匈奴殺人滅口,商隊丟掉笨重的貨物,僅攜帶幹糧食水,以最快的速度南返邊郡。

途中險象環生自不必提,眾人回到邊郡,立刻上報草原見聞。

幾位太守互通消息,決定在大雪落下前再推進三裏。隨後立即收兵,在雪融之前,不再深入草原。

邊郡的軍報陸續送達長安,隨之而來的,還有幾大車家書。

書信送進林苑,恰逢實戰訓練前夕,四營校尉許軍伍休息三日,養精蓄銳,迎接即將到來的嚴酷考驗。

載有書信的大車進到營內,兵卒一擁而上,臉膛因激動泛紅。

營內文吏、書佐數量有限,衛青和趙破奴幾人主動幫忙,為不識字的軍伍讀信。

趙嘉看過書信,知曉家中一切都好。

信尾提及,二月間,虎伯將帶領一隊健仆和婦人入京,當下明白,自己不能繼續拖延,該加快速度,在長安置辦一處產業。

魏悅和李當戶都提醒過趙嘉,最好早點置屋舍,而且必須買在城南。

長城建造時,仿秦製格局,城北以市、坊和百姓閭裏為主,宮殿、官署和貴人甲第均在城南。趙嘉統領天子親軍,官至校尉,佚比兩千石,家必須安在城南。

有竇太後賞賜的三車錢絹,大的買不了,小一些的不成問題。至於地點,有曹時和韓嫣在,隻要趙嘉屬意,當日就能拿下。

趙嘉本打算今日入城,到城南和城北走上一圈。

說起來不可思議,到長安這麽久,他尚未真正走過城內,仔細看一看這座矗立在曆史中的巍峨雄城。

“阿多要置屋?”

獲悉趙嘉的打算,曹時開始大包大攬。表示擇日不如撞日,就今天,看好哪裏,馬上就能買下來。

趙嘉思量片刻,點了點頭。

實戰訓練開始後,諸事纏身,至少有兩月不能離營。時間緊迫,能盡早定下來實是再好不過。

他本想邀魏悅同行,不巧的是,魏悅提早入城,去了魏儉府上。李當戶也去見城內族人,韓嫣被召入宮,唯有曹時留在營內,半點沒有歸家之意。

“阿青,破奴,阿信,阿敖,隨我入城。”

書信讀得差不多,幾名少年空閑下來,知曉要往城內,興奮之情難掩,動作飛快的牽來戰馬,套上馬鞍,腰間佩上短刀,即隨趙嘉走出營門。

出營不久,前方走來一輛馬車,車無頂,亦無廂,應為庶人所用。

車上坐著兩名少女,看到曹時和趙嘉一行,馬上讓車夫停住,下車在路邊行禮。

看清少女的樣子,衛青策馬來到趙嘉近側,道:“郎君,是我二姊和三姊。二姊懷中抱的是青甥。”

聞言,趙嘉勒住韁繩,順勢望過去。

對於衛少兒和衛子夫,趙嘉僅是一掃而過,並未過多留意。視線落在衛少兒懷中繈褓,未及細看,耳邊突然響起一陣嘹亮的哭聲。

衛少兒告罪一聲,忙不迭回到馬車,為孩子更換尿布。

見此一幕,趙嘉轉過頭,嘴角可疑地抖動兩下。

誰沒有童年,沒有個黑曆史。

曆史上大破匈奴,封狼居胥的冠軍侯,自然也不能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