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侯

200、第兩百章

第兩百章

匈奴十四萬大軍寇邊, 來時鼓角齊鳴, 浩浩蕩蕩, 接連摧毀漢邊要塞, 士氣高漲, 軍威不可一世。

未料兵至馬邑,一腳踩進漢軍埋伏,大軍陷入包圍,被殺得丟盔棄甲, 損兵折將。

軍臣單於身先士卒,匈奴精銳以命換命, 總算在包圍圈打開缺口。奈何漢軍反應迅速, 更是不惜性命, 缺口很快被合攏。

超過六萬胡騎被困在山穀, 衝出去的不足八萬。

大單於和王庭四角率領的敗軍, 同樣沒能順利返回草原。

先於武州塞遭遇郅都, 又在草原遇上魏尚李廣,留下上萬具屍體,逃散數千名胡騎, 最終逃回草原腹地的, 算上王庭精銳在內, 不過五萬出頭。

這樣的慘敗, 足以令匈奴元氣大傷。

唯一能算作安慰的是,軍臣單於和王庭四角都活著回到草原。

在本部貴種看來,即使王庭四角各個帶傷, 短期無法恢複,更無法帶兵,隻要大單於保持睿智,能夠凝聚人心,部落早晚能恢複強盛,南下報仇雪恨。

匈奴人大敗北逃,消息不脛而走,道路傳聞。

巫士們聽聞消息,接連動身趕往馬邑,隻為給戰死的將士祭魂。

由於戰場尚未清理完畢,祭台無法搭建,先到的五人索性守在山腳下,每日為英魂念誦祭詞。夜間輪換休息,山穀中的聲音一直延續,始終沒有停頓。

經過短暫休整,邊軍開始加速清理戰場。

同袍的屍身被搬運出穀,妥善進行安放。代郡主簿帶著百餘名書佐文吏,依照軍中名冊,核對戰死的將士,匯總到簡牘之上,準備同戰報一並送往長安。

活著的匈奴戰馬多被收攏,由役夫進行看管。死去的戰馬全部送至西側營盤,千餘名夥夫分工合作,熟練拆卸馬肉,或是燉煮或是烤炙,用來補充軍糧。

死去胡騎的頭顱被砍下,陸續硝製保存。待長安來人查驗,確認無誤,方能如數記做戰功。抓獲的戰俘將如何安排,同樣要由長安決斷。

單論戰場斬獲,主將李息當能封侯,麾下也能高官厚祿。然而,斬殺的匈奴雖多,漢軍付出的代價同樣慘重。

看過主簿統計的數據,勝利的喜悅蕩然無存。

眾將攥緊木牘,無不咬牙切齒,恨不能立即拿起武器,跨上戰馬,直襲草原腹地,就此將匈奴斷根絕種。

慈不掌兵,但人心總歸是肉長的。

參戰諸將無不是親曆慘烈的廝殺,從屍山血海中走出。於他們而言,落於簡牘之上的絕非一個個簡單的人名,一個個冰冷的數字,而是曾並肩作戰的同袍,守疆衛民的漢家兒郎!

“匈奴,匈奴!”

看過文吏送來的竹簡,李當戶不顧肩膀傷口,攥緊拳頭,用力砸在幾上。曹時拍了拍李當戶未受傷的左肩,歎息一聲,再不見北上時的意氣風發。

親身經曆戰事的慘烈,曹時終於明白,他因即將對陣匈奴而興奮時,趙嘉臉上為何會浮現那般複雜的表情。

韓嫣放下擦拭到一半的牛角弓,起身走出帳篷,片刻後折返,手中抓著兩隻木瓶和沸水煮過的細布,瓶中是從醫匠處取來的傷藥。

“醫匠言你傷勢不輕,需得多加注意。”將傷藥和細布放到李當戶麵前,韓嫣沉聲道。

“王孫費心。”李當戶沒有拒絕韓嫣的好意,自行解開肩上的布條,打開木瓶,將藥粉灑在傷口上。

“阿多還在傷兵營?”放下藥瓶,李當戶重新包紮傷口。咬住布條一端,仍有些不方便,胳膊肘捅捅曹時,“阿時,幫忙。”

“我左臂不能動!”曹時揉著肋骨,怒視李當戶,“找王孫幫忙。”

“右手不是還好?”韓嫣拿起牛角弓繼續擦拭,說話時頭也不抬。

曹時倏地轉頭,滿臉不可置信。

“王孫?”

真心的交友不慎!

李當戶哈哈大笑,笑中扯動傷口,登時一陣冷嘶。

“王孫是明白人!”

明白人?

曹時徹底怒了,狠狠磨兩下後槽牙,二話不說,握緊拳頭就朝李當戶撲了上去。

“耶耶身負重傷!”李當戶口中大叫,閃躲的動作絲毫不慢,同時長腿橫掃。

“耶耶一樣!”曹時一腳踢翻矮幾,堅決要和李當戶戰鬥到底。

兩個“獨臂俠”打得熱鬧,帳篷內乒乒乓乓一陣亂響。

韓嫣放下牛角弓,很有些頭疼。

李當戶的傷口尚未處理好,曹時受傷的胳膊又開始沁血,實在不能視而不見,唯有上前數步,用牛角弓擋開兩人。

趙嘉掀開帳簾,韓嫣正伸直雙臂,一邊撐一個,盡量把兩人分開。

“這是怎麽了?”趙嘉除下鬥篷,走到火盆邊,一邊烤火,一邊好奇詢問。整日在傷兵營忙碌,膳食都是簡單對付,好不容易有些空閑,不想回帳就見到這樣一幕。

“阿多,快來幫忙!”韓嫣實在撐不住,額頭冒汗,匆忙向趙嘉求助。

打量三人片刻,趙嘉評估一下形勢,沒有直接上前,而是彎腰抄起兩三截未燃的木塊,用布條綁到一起,掂掂重量,這才邁步向前。

“阿多,這是作甚?”韓嫣麵露不解。

“王孫,你我身上皆有傷,不好動作太大,容易扯開傷口。”趙嘉舉起臨時製作的木-棒,笑得異常親切,“不如直接敲暈,方便省事。”

聞言,韓嫣目瞪口呆,愕然當場。

李當戶和曹時瞠目結舌,表情直接凝固。

見趙嘉不似做偽,而是真想動手,兩人齊刷刷打個激靈,迅速收手停戰,嘴巴也牢牢閉緊,再沒有挑-釁叫嚷。

“不打了?”趙嘉挑眉,看樣子很有些遺憾。

“不打了!”曹時和李當戶頭搖得撥浪鼓一般。

“不打就好。”

趙嘉扔掉木-棒,示意兩人各自坐下,和韓嫣分別拿起傷藥淨布,快速為兩人處理傷口。隨後取水淨手,用布巾拭幹,疲憊地捏捏額角。

“我睡一會。”趙嘉幾步走到榻邊,合衣躺倒,“要是傷兵營來人,勞煩王孫先照看一下。”

“好。”韓嫣點點頭,回身取來鬥篷,遞給已經哈欠連連的趙嘉。

“多謝。”顧不上鬥篷沒有清洗,趙嘉直接將自己裹緊,很快打起呼嚕。

“阿多將近三日未合眼。”韓嫣轉過身,目光掃視李當戶和曹時,叮囑道,“莫要吵到他。”

兩人正要點頭,帳簾又被掀開,魏悅從中軍歸來,並帶回草原的戰報。

“家君和李使君斬敵三萬餘,正在回軍途中。郅使君送來百車粟和羊肉。”魏悅一邊說,一邊向裏走。看到坐在幾後的李當戶和曹時,又看向示意他輕聲的韓嫣,最後將目光移到趙嘉身上。

“阿多回來了?”

“剛到不久。”韓嫣低聲道,“睡下不到片刻。”

魏悅頷首,放下幾冊木牘,同樣壓低聲音:“分下的軍糧需盡快領取。此外,合草原斬獲,李將軍重擬戰報,我等分得四千首級。”

“四千?”曹時和韓嫣同時皺眉。

“不少了。”不等魏悅開口,李當戶率先道,“我本以為至多三千,未料會多出一千。”

參戰的邊軍超過三十萬,四營加起來不過萬人,在斬獲之中分到四千,絕對算不上少。

“阿多的功勞。”魏悅坐到李當戶對麵,解釋道,“北上之前,阿多命人準備大量傷藥烈酒,戰後盡用於傷兵。李將軍手中有書佐的記錄,相比以往,因傷而亡的數量減少三成。”

一場大戰之後,戰死的將兵不論,傷者不在少數。

營內醫匠數量有限,如果遇到傷口感染,十有八-九救不回來。

古時將“死傷”同列一處,主要就是“傷者”的死亡概率太高。尤其是重傷員,哪怕抬出戰場,沒有專人精心照顧,九成也難逃一死。

別看“三成”不多,換算到幾十萬大軍中,絕對不容小覷。

多救回一個傷員,相當於軍中多出一名親曆大戰的悍卒。麵對匈奴這樣的強敵,戰鬥經驗豐富且不畏死的軍伍彌足珍貴。

趙嘉帶來的傷藥烈酒,惠及參戰的所有邊軍。

這樣的好處,大軍從上到下都看在眼裏,李息和諸多邊郡大佬自然不例外。作為救治傷員的回報,大佬們不介意分潤部分戰功,權當是感謝,順便還能結個善緣。

正因如此,魏悅才會說,分得的首級之中,有四分之一是趙嘉的功勞。

經過魏悅的解釋,曹時和韓嫣各自點頭,未再提出疑問。

接下來幾日,戰場清理完畢,山穀中架起祭台和數座巨大的柴堆。

臨到祭魂當日,篝火陸續點燃,火焰飛舞跳躍,躥起數米。

身著祭服,頭戴木冠,冠上簪羽的巫士圍在火堆前,高聲念誦祭詞,不斷敲擊雕有古樸紋路的石塊和龜甲。

祭詞念誦一遍,巫士取下發冠,散開發髻,以兩名古稀長者為首,圍繞火堆起舞。雙腳用力踏地,重複祭詞時,遵循獨特的音韻,尾音拉長,聲調不斷拔高。

“魂歸來兮,魂歸鄉兮,祭!”

掛在木杆上的匈奴被陸續放下,拖拽到火堆旁。

按照軍中規矩,這些假降的匈奴早該斬首,留到今天,除了警告餘下俘虜,讓他們老實些,最好不要輕舉妄動,也為這場祭魂。

“祭!”

巫士齊聲大吼,聲音高亢,近乎咆哮。

軍伍同時揮刀,雪光閃過,猩紅飛濺。

巫士抓起匈奴的頭顱,用力擲入火堆。

這是獻祭給英魂的祭品,讓他們踏著敵人的鮮血,踩著敵人的頭顱,昂首挺胸,踏上歸鄉之路。

“祭!”

巫士再次大吼,火焰隨之飛騰。火星聚集爆閃,橘紅的焰光金蛇般飛舞。

夜風卷過山穀,呼嘯作響,似戰死英魂在豪邁大笑。

漢軍在火光中列陣,包括傷者在內,皆披甲執銳,脊背挺得筆直。一張張剛毅的臉龐被火光映紅,伴著祭士高喝,齊用槍矛頓地,發出雄厚的吼聲。

“屠盡仇敵,祭我同袍!”

“敵血不幹,永不休戰!”

“祭!”

將士的高吼和巫士的唱誦交織在一起,伴著火光飛騰跳躍,隨風盤旋上夜空。直至最後一點火光燃盡,聲音仍回蕩在山穀,久久不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