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侯

207、第兩百零七章

第兩百零七章

建元三年, 八月

朝會之上, 大將軍竇嬰奏閩越私踞逆南海王地, 藏匿前吳國太子駒, 兵襲東甌, 請發兵懲之。

“夫蠻夷畏威不服德,又數反複,唯力至覆德,遷民納土, 置郡縣,則天威可屬。”

竇嬰這番話說得相當直白, 直白到讓不知內情的朝臣瞠目結舌, 半晌反應不過來。

他們驚訝的不是竇嬰要發兵, 單憑藏匿劉駒一則, 就足夠將閩越揍死。而是對“遷民納土”感到奇怪。在大多數朝臣眼中, 那片地界壓根沒什麽價值, 打下來做什麽?

更重要的是,出身北地的漢兵不適應南方氣候,勞師動眾未必能有斬獲。甚者, 還會如前隆慮侯一般, 率大軍南下, 未至目的地, 軍中多患疾病,不得不扼腕折返。

距天子召見衛綰、竇嬰等人過去數日,納百越之地又太過出乎預料, 一時之間,竟無人將兩件事聯係到一起。

大概是劉徹遲遲不出聲,給了某些人錯覺,如田蚡之輩,急於在天子麵前表現一番,當即起身稟奏:“陛下,越人常相攻,不足異也。其性狡詐,秦時背秦,高祖皇帝論功封賞,不感恩德,又數度反複。臣之見,閩越襲東甌,小事也,不足勞動大軍,嚴斥命罷兵則可。”

此言一出,殿中出現短暫寂靜。

田蚡這番舉動,不客氣點講,完全是在和竇嬰打擂台。

誰給他的勇氣?

失心瘋了?

即使有朝臣認為百越之地沒多少價值,派兵救東甌也有些小題大做,閩越可是藏匿前吳國太子劉駒!

單憑這一點,竇嬰的奏請就值得重視,不能隨意應對。

可惜田蚡太急於刷存在感,以為天子啟用自己,未嚐沒有分-權-竇氏的意思,自以為是,當場和竇嬰叫板。

仔細想一想,竇、陳、王三家聯合,目前有利於天子,等到解決鹽鐵和鑄幣的問題,天子會不會如鯁在喉,認為他們的威脅太大?

越想越是這般,田蚡腦袋發熱,覺得自己該拚一把,當殿反駁竇嬰,擺明自己的態度。

他急於取得劉徹的信任,擺脫淮南王女劉陵的威脅。隻要讓天子認為,他甘願做帝王手中劍,無懼得罪重臣,日後劉陵掀蓋子,也會被認定是-誹-謗-陷-害之舉。

在旁人眼中,田蚡是魯莽,是頭腦發熱。在他自己認為,實是取生之道,不得不為。

田蚡突然蹦出來,竇嬰感到吃驚,劉徹同沒想到。

隻能說田蚡腦補過甚,壓根沒摸準劉徹的脈。這種“甘為帝王手中劍”的勇氣,非但沒能刷出好感,反而打亂竇嬰和衛綰等人的步驟,更讓劉徹皺眉。

眼見話題要歪,太農令和大行令不得不提前出言,支持出兵之議。

如果兩人還不能讓眾人醒悟,丞相衛綰的附議則如一道驚雷,炸響在朝堂。這哪裏是竇嬰的提議,分明是四人商量好,八成天子早已知曉!

“準奏。”

劉徹的聲音在殿中響起,讓眾人徹底明白,出兵閩越勢在必行。

隻是不少人仍存疑惑,到底是什麽原因讓天子執意出兵,為閩越襲東甌,還是藏匿前吳國太子駒?

明明一道奏疏,發郡兵就能解決,偏要調集大軍,怎麽看都存在疑點。

可惜天子無意明示,直接宣布退朝。群臣想要解開疑惑,唯有詢問衛綰、竇嬰等人。

奈何四位大佬口風甚緊,問來問去,也沒問出太多有用的線索。唯一能確定的是,之所以發兵閩越,實是有利可圖,而且是巨利!

現今諸王來朝,長安人多口雜,不好太早揭開蓋子。等到大戰略製定,大軍將要南下時,答案即會擺在眾人麵前。

退朝後,田蚡臉色發白,看向走在前方的竇嬰,恰好對上竇嬰回望的視線,不由得心中一凜,背生涼意。

當日回到家中,田蚡越想越是不安。

田勝偏偏還要來添堵,兄弟倆對坐,哪壺不開提哪壺。

“阿兄到底在想什麽,為何要得罪魏其侯?”

田蚡心中惱怒,又不能一巴掌拍死親弟,實在控製不住怒火,氣得想殺人,索性將田勝轟出家門,眼不見為淨。

為避開竇嬰,接下來幾日,田蚡告病在家,既沒上朝,也沒出門見人。

門客奉劉陵的命令前來探望,見到躺在榻上,臉色蠟黃的田蚡,心中難免驚異。在來之前,他本以為這位中大夫是裝病,沒想到竟然是真的臥榻不起。

田蚡重病之事,宮內的王太後亦有耳聞,遣宦者來探望,更賜下不少藥材和絹帛。

劉徹遣來宮內侍醫,命宦者傳口諭,言及重用之意。

這道口諭堪比靈丹妙藥,田蚡神情激動,臉色漲紅,上一刻還像是沉屙在身,下一刻就從榻上蹦下來,原地滿血複活。

劉徹之所以下這道口諭,一來是田蚡尚有用處,還要留在朝中;二來,田蚡當殿駁斥竇嬰,其後臥病在床,吸引長安大量目光,無意中幫劉徹轉移不少人的注意力,也算立下功勞。

鑒於這份功勞,劉徹不介意給田蚡一些體麵,故意營造出他將扶持田氏,分竇氏權柄的氛圍。

香甜的誘餌拋下,必有大魚會咬鉤。

諸王因秋狩齊聚長安,劉徹很想看一看,除了淮南王,是否還有懷抱異心,緊盯未央宮之人。

天子決定發兵閩越,消息很快傳至林苑。

趙嘉呈上紅糖和奏疏,料定劉徹會動心,隻是沒想到會這麽快。

聽韓嫣轉述,方知紅糖是一則,太農令提出能在百越之地種稻,讓劉徹意識到昔日的蠻荒之土,有極大可能是一塊肥沃的糧食產地,無形中加快事情進程。

“太農令這麽說?”趙嘉先是一陣驚訝,隨後想起這位大佬的職責,又覺得合情合理。

果然專業的事還要專業人才來辦。

可惜他和太農令不熟,話都沒說過幾句,不然的話,能少走許多彎路。

“然。”韓嫣席地而坐,摘下頭盔,大口灌下清水。

隨秋狩之期漸近,四營訓練不斷加碼。如今又有閩越之事,不需要上官吩咐,各營上下都憋了一股勁,絕不能被同袍落在身後。

“阿多,你是不是早有預料?”韓嫣放下水囊,轉頭看向趙嘉。片刻後,視線越過後者肩頭,看向三三兩兩聚在一起的沙陵步卒。

在草原上作戰,沙陵步卒有一定優勢,但也有所局限。換做南邊的密林,以羽林騎為例,從曹時往下,完全不是對手,隻有被-虐的份。

“沒有。”趙嘉一邊說話,一邊檢查弓弦。

“真沒有?”韓嫣明擺著不信。

“真沒有。”趙嘉抬起頭,牛角弓橫放在腿上,看向韓嫣,道,“我如何練兵,王孫看在眼裏,並無太多稀奇之處。不過,陛下要發兵征閩越,四營在列,的確要提前熟悉叢林作戰。”

“叢林作戰?”曹時和李當戶恰好走過,聽到趙嘉的話,不約而同停下腳步。

“對。”趙嘉拿起一根樹枝,清理掉附近的草葉,在地麵勾畫。

“我出生在邊地,年少時曾遇戍邊南卒,聽其言,南方氣候迥異北方,如會稽郡,冬季濕冷,夏季炎熱,遇多雨時節,整月難見晴日。”

說到這裏,趙嘉已大致勾勒出會稽郡、豫章郡的範圍,向西則為長沙國。

由於尚未親自前往,僅是從看過的地圖上總結,大小不一定準確,細節也有許多忽略,但就方向和地理位置而言,並無太大出入。

“此為會稽,此地為豫章,此為長沙國。”

趙嘉用樹枝一一點過,口中道:“戍邊南卒出身會稽,距長沙國遠,百越之地位於更南,天候如何可想而知。”

“難怪。”曹時學著趙嘉的樣子席地而坐,單手撐著下巴,皺眉道,“早年隆慮侯南下,未過嶺南即被迫退兵,確是水土不服。”

“不隻於此。”趙嘉繼續道,“有古籍載,嶺南多蛇蟲鼠蟻,甚毒。中-毒-難愈,受傷亦難愈。”

不熟悉環境,再強悍的士兵也難發揮出戰鬥力。

縱然是當年統一嶺北,降服百越的秦軍,在進兵過程中,死於疾病和瘴氣-毒-蟲的也不在少數。

“需大量征召醫匠。”李當戶道。

“傷藥需得齊備,另要備妥驅蛇蟲藥。”韓嫣補充道。

“至於患病……”曹時說到一半突然卡住。對於這個問題,實在想不出太好的解決辦法。

當年隨著周灶出征的漢軍,如今多已作古。想要獲得第一手材料,繼而製定出對策,絕非那麽容易。

“長沙王現在長安,不缺南地士卒。況大軍出征,朝中多會留存記載。”魏悅不知何時走來,站在趙嘉身側,將一卷絲絹遞到他麵前。

看到絲絹,趙嘉登時精神一振。

接過來打開,上麵果然記錄著周灶大軍出征,沿途遭遇的多重險境,以及士兵患病的種種症狀。

“這是哪來的?”曹時看過內容,不由得心生好奇。即使史官有載,也難得如此詳細。

“家君同太史令有舊。”魏悅言簡意賅。

曹時頓了一下,這才想起,別看魏尚常年坐鎮邊陲,論起人脈關係,作為三朝老臣,絕對是數一數二。

當朝太史令司馬談家學淵源,祖上可追溯至戰國。他的兒子司馬遷年少聰慧,據悉已能誦讀《尚書》和《左傳》。

如果是從司馬談處獲得的資料,再詳細都不為怪。

看過絲絹上的記錄,趙嘉心中有底,對接下來的訓練計劃,初步有了腹案。

朝廷調集大軍南征,絕非一朝一夕的事。最基本的,要到秋狩之後。

趁這段時間,正好抓緊訓練,設法尋到醫匠,大量配置解毒、治傷和能驅趕蛇蟲的藥物。再批量製作衣物、鞋履和甲胄。

如果時間來得及,趙嘉打算每名軍伍配一個急救包。皮甲沒法大麵積改動,絮衣和足衣倒是能想想辦法。

總之,配置藥物的事交給醫匠,訓練計劃下達四營,有魏悅四人主導,他集中精力為南下做充足準備。

物資之外,武器也要改進。

叢林作戰,一旦遭遇突襲,小巧便捷的手-弩-更能發揮作用。

就在趙嘉同魏悅等商量訓練計劃,準備投身後勤時,長沙王劉發,楚王劉道和膠東王劉寄接到旨意,奉召往未央宮覲見。

三人進到未央宮,劉徹沒有贅言,當麵祭出紅糖。

這一次,紅糖旁不是趙嘉的奏疏,而是一張百越地圖,以及由太農令製定,關於柘種植、紅糖稅收以及納百越之地種稻的條陳。

三人看過之後,都是心頭劇震,抬頭看向劉徹,不自覺喉嚨發幹。

劉徹點點地圖,又點點攤開的竹簡,道:“此議如何?”

劉道是聰明人,當下明白天子所指。劉發和劉寄同為景帝子,對劉徹更是了解。幾乎沒有多少猶豫,三人當場表態,願分出更多礦場利潤,並上交鑄幣權。

受利益驅使,劉發更爆發豪情,願出王**隊征百越,雪前長沙王失地之恥,拿下南越王趙佗和閩越王郢的首級敬獻禦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