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侯

213、第兩百十三章

第兩百十三章

劉陵從未像此刻一般焦頭爛額。

坐在銅鏡前, 對視鏡中麵容, 愈發覺得心緒難平。實在克製不住, 索性揮袖掃倒鏡架。伴著一聲鈍響, 婢仆迅速伏身在地, 雙手合在額下,遮住驚恐的麵容。

“是誰,到底是誰!”

劉陵確信自己被算計了。

乍看手段,不似未央宮中的少年皇帝, 也不是長樂宮那個瞎眼太後,餘者逐一翻過, 各個都有疑點。

能在宮內動手, 又能神不知鬼不覺收買她身邊騎僮, 種種手段使出來, 身份定不一般。

“來人!”

暫時想不出所以然, 劉陵喚來忠心門客。

“中尉府可傳出消息?”

“回翁主, 暫無。”門客俯身道。

“送去的金玉如何?”

“仆無能,未能見得寧中尉。”

劉陵特意備下的重禮,壓根沒送出去, 全都原樣退了回來。

“不怪你。寧成嚴酷不下郅都, 自上任以來治效斐然。這一次我被人設計, 得罪此人, 事情怕是難以善了。”

“翁主可能想出,究竟是誰在背後設計?”

“暫無頭緒。”劉陵捏了捏額心,吩咐道, “繼續盯著,一旦中尉府有消息,速來報我!”

“諾!”

門客離開後,劉陵揮退婢女,獨自坐在室內。打開漆匣,取出未送出的美玉,手指擦過玉上雕紋,眉心擰出川字。

當日,城南瘋馬驚到數人。騎僮囂張跋扈,竟然-鞭-抽-中尉寧成!

長安城南哪個不曉得,得罪丞相和大將軍尚有轉圜餘地,非是罪無可恕,終有一線生機。得罪寧成,絕對是自己往死路上走。

若是身無罪名且罷,偏偏劉陵手下不幹淨。即使在長安已有所收斂,在淮南國內發生的一切,總會被尋到蛛絲馬跡。被寧成盯上,今後休想有安生日子,說不定父王也會被連累。

越想越是懊惱,對背後策劃之人,劉陵更覺得憤恨。

這分明是要置她於死地!

就算不死也要讓她傷筋動骨,風波未過去之前,再輕易動彈不得。

想到之前的謀劃,劉陵很是扼腕。本是成竹在胸,卻總棋差一招,功敗垂成。周遭似有眼睛盯著她,掌握她的一舉一動。

冷靜下來,劉陵不免悚然。

有騎僮的先例,難保身邊不會再有暗子。

是誰?

婢女,仆役,亦或是……門客?

不等劉陵想清楚,門外有婢仆來報,送往陽信公主處的禮物被悉數退回,人也未能見到。

“為何?”

“回翁主,據府上人言,公主於宮宴當日入長樂宮,歸來即閉門謝客,不見任何人。”

“縱然閉門不見,禮物為何不收?”在獵場時明明說好,她會在近期再送一包藥粉。

“回翁主,仆未能打探出來,請翁主治罪!”

婢仆伏在地上,隱隱發抖。

劉陵沉思片刻,並未開口斥責,收起禮品中的藥包,餘下令婢仆帶下去,暫時送回庫房。

“下去吧。”

“諾!”

婢仆退走後,劉陵拿起藥包,細思婢仆帶回的消息,聯係陽信突然禁足,以及發生在城南之事,一個名字閃過腦海,蔥段般的手指瞬間攥緊。

王娡,王太後!

她早該想到,這樣的手段,又能在宮內布局,普天之下,除了當年將栗姬鬥敗,自己登上皇後寶座的王娡,不會再有第二個。

縱然有,同她又無多少利害關係,如何會給她設套布局。

隻是猜出始作俑者,卻無任何報複之法。

王太後不比陽信,想要對付她,沒有周密籌劃,勝算實在不高。奈何劉陵最缺的就是時間。加上陽信閉門不出,見不到麵,借為棋子同樣不成。

思來想去全無辦法,劉陵頓感頭痛欲裂。

屋漏偏逢連夜雨,接下來數日,這位野心勃勃、欲助淮南王成大事的王女,切實體會到被蛛絲纏繞,束手無策是何等無奈。

寧成記仇,但行事謹慎,沒有切實的把握絕不會莽撞。這也是他行效郅都,廉潔不如,卻能得景帝和武帝重用的原因。

說白了,他的確貪婪,但有分寸,奉行職責絕不馬虎,對宗室、諸侯爵俱有震懾。

此番遇到瘋馬,又被淮南王女的騎僮-抽-鞭子,當街羞辱,寧成氣歸氣,思及背後原因,很快得出和劉陵類似的結論。

甚者,比劉陵早一步查出背後主使。

證據擺到麵前,寧成思量片刻,撚須輕笑,拿起記錄的細布,投到火盆中燒毀。待一切化為灰燼,轉身打開木箱,取出早就備下的竹簡,裏麵清楚記錄有劉陵在淮南時的許多不法。

他一直在等這一天。

早在淮南王女留京,被天子“關注”時,寧成就已開始準備。他要扳倒的絕非劉陵一人,連她身後的淮南王也要一同問罪,方可永絕後患!

並非寧成膽大妄為,而是王太後的所作所為,分明是得長樂宮允許,天子八成也知情。

自己既然“入局”,成為王太後——亦或是天子和竇太後布局的棋子,何妨將局麵做得更大些。

“淮南王女,淮南王。”

寧成展開竹簡,半麵臉頰被火光映紅,半麵隱於黑暗。無論明暗,皆目光熠熠,眼底是掩不去的興奮。

郅都在任時,曾處理前臨江王坐侵廟堧垣為宮一案。

案件了結後,郅都往雁門郡為太守,寧成從濟南入長安,升任中尉。在任期間,寧成一直期盼有朝一日能親斷大案,同郅都比肩。

王太後的設計給了他機會。

淮南王父女落到他手裏,淮南王府必將被連根-拔-起。淮南王的登頂之心亦會被掐斷,徹底湮滅在牢獄之中、

寧成雷厲風行,下手絕不留情,更不會予對方反擊的機會。

劉陵送禮不成,尚未想出辦法,就遇尉丞上門。

其非獨自前來,而是攜五十兵卒,將劉陵所在的府邸團團圍住。

叫開府門,尉丞大步走進府內,無視劉陵憤怒的目光,言有民告淮南王女草菅人命,修渠攔水,為己利害民田,苦主現在中尉府,要同被告當麵對質。

“翁主,請吧。”

“大膽!”劉陵怒道,“誰給你的膽子,敢如此無禮!”

“國朝律法,翁主莫非不知?”尉丞陰陰笑著。

這是剛剛開始,劉陵還能張狂。等到罪名一項項列出來,嚐過寧中尉的手段,她是否還能如現在這般,尉丞拭目以待。

僵持許久,劉陵倚仗身份,拿住尉丞手中沒有聖旨,到底沒有去中尉府。隻是礙於法令,也必須退讓一步,遣門客代她前往問話。

尉丞沒有繼續為難,痛快把人帶走。

不等劉陵鬆口氣,又聞婢仆稟報,府外兵卒未撤,看樣子,會繼續包圍府邸,案子不查清,府內人休想出入自由,包括劉陵在內。

“欺人太甚!”

依照劉陵的性子,素來都是她欺人,何來人欺她!

“我要給父王書信,請父王給天子上表。如此汙蔑諸侯王女,其行可惡,其罪當誅!”

劉陵的書信自然沒能送出,直接被兵卒攔下,當日送往宮內。

看過書信內容,劉徹麵露嘲諷。

“這哪裏是寫給淮南王的,分明是寫給朕的。倒是有些小聰明,可惜沒用對地方。”

剛將書信撇到一邊,劉徹又突然改變主意,命人將竹簡封好,送去淮南國。

“朕倒要看看,淮南王叔會作何反應。”

竇太後知曉劉徹所為,擺手揮退俳優和宮人,教導在殿中陪她的陳嬌:“嬌嬌,當今天子不比太宗皇帝,也同先帝迥異。我教你,但你不能處處學我,可明白我意?”

“回大母,我明白。”

“當真明白?”

“嬌不敢虛言,自今往後,我當謹言慎行,非陛下允許,少問前朝事。也當約束竇、陳兩家,免蹈薄氏之禍。”

“看來你是真明白了。”竇太後語帶欣慰,將陳嬌攬入懷中,“明白就好。”

殿外,劉徹負手靜立,宦者宮人躬身兩側,靜默不敢言。

殿內聲音稍歇,劉徹才單手推開殿門,看到靠在竇太後身前,笑容燦爛的陳嬌,嘴角不自覺彎起。

風過殿前,鼓起黑色的衣擺。

長袖舞動,發上冕冠反射陽光,炫發金彩。

建元四年,一月

會稽郡再送奏疏,閩越圍東甌數月,東甌不敵,已是岌岌可危。東甌王泣請長安發兵。

未幾,長沙王奏稟,南越屯大軍於邊,不軌之心昭然若揭。越兵-暴-虐無紀,已數傷漢民,更逐漢使,請發兵討之。

兩份奏報合於一處,劉徹在朝會下旨,命大行令王恢出豫章,大農令韓安國出會稽,各率三萬大軍,並合會稽水師,討閩越,救東甌。

以羽林校尉曹時為材官將軍,屯騎校尉魏悅為驍騎將軍,射聲校尉李當戶為輕車將軍,步兵校尉趙嘉為護軍將軍,率四營親軍出長安,赴長沙國,合王**討南越。

太仆公孫賀為將屯將軍,率北軍兩萬同往長沙國,討伐南越。

所謂殺雞焉用牛刀,天子這道旨意,用的已然不是牛刀,分明是掄起-斬-馬-刀,照著被盯準的目標凶狠斬殺下去。

這一刀落下,獵物豈止斷頸,整個都會被砍成肉泥。

隨旨意下達,大軍整裝待發,滿朝上下俱知,天子果真看上百越之地,不再放其為藩屬,而將正式劃入版圖。

大戰在即,淮南王被劉陵牽連,正焦頭爛額,沒空給劉徹搗亂。關於種柘製糖以及產糧地的消息,再無需隱瞞。

獲悉內情,不少老邁如衛綰的列侯都是一躍而起。

豐產之地,一年兩熟甚至三熟?

肥沃的土地不種糧,簡直暴殄天物!

這樣的地盤豈能留在蠻夷手中,拿下,必須拿下!

朝中的反應盡在趙嘉預料。

在他和大農令當麵談過,結合長沙國的氣候,提及百越之地種稻可一年多熟,差點讓韓安國拽掉胡子時,就能推斷出事情宣於朝,會引起諸位大佬什麽反應。

“可惜不能親眼一見。”趙嘉輕笑一聲,舉臂接住從天而降的金雕。突然間發現,原來自己也有點惡趣味。

“阿多想見什麽?”魏悅策馬走到近前,開口問道。

“沒什麽。”

趙嘉搖搖頭,手指擦過金雕的飛羽,隨即舉臂,目送金雕振翅而起,直擊長空,發出一聲長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