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侯

220、第兩百二十章

第兩百二十章

長樂宮內彌漫著濃重的藥味。

陳嬌守在榻邊, 親手為竇太後奉藥。劉徹每日下朝, 均會到長樂宮問安。

王太後往長樂宮探病時, 常會提起陽信, 言陽信公主聞竇太後病重, 心中甚是擔憂,望能入宮探望問安。

可惜她提過幾次,竇太後始終不鬆口。問得次數多了,被劉徹撞見, 險些連她也被攔在長樂宮外。

因淮南王女劉陵,陽信被禁足府內。如今禁足雖解, 卻如當初的竇嬰一般, 不被允許入宮。

竇太後病重讓王娡看到機會。奈何試了幾次, 非但沒能取得效果, 反而偷雞不成蝕把米, 連她自己都險些被帶累。

回到寢殿, 王娡揮袖掃掉幾上漆盤,殿內宮人噤若寒蟬,伏在地上動也不敢動。

“劉陵, 都是你害我女!”

想到陽信被徹底厭惡的因由, 王娡麵沉似水。

中尉府的動作太慢, 而且寧成的目標太大, 他要掀翻整座淮南王府,劉安才是他真正要下手狠查的對象。不過,劉陵作為知情者, 早在三月前就被拘押,身陷中尉府,再不得自由。

“來人!”

王娡攥緊手指,眸底閃過狠色。

她沒法將手-插-進中尉府,不代表什麽都不能做。不能讓劉陵現在死,照樣能讓她好好喝上一壺!

隻不過,長樂宮那位病雖重,對宮內的掌控始終沒有放鬆。還有那個陳嬌,手段愈發老練,不想被逮住把柄,王太後告誡自己,劉陵的事且罷,涉及到宮內和永巷,務必要謹慎小心。

反正長樂宮那位也活不長,不差這點時間。

“幾十年我都忍了,不過是一兩年。”

宦者彎腰走進殿內,對王娡的自言自語狀似未聞。行禮之後,如木塑一般候著,隻等王太後吩咐。

“你今日出宮,去趟中大夫府上。”

就權勢地位而言,蓋侯王信是最佳人選。隻是他避事的性情,此事根本無法仰賴。倒是田蚡,這兩年官職未升,卻不妨礙他四處鑽營。加上臉皮夠厚,屢次“犯錯”都能化險為夷,在朝中很能說得上話。

“將此物交給中大夫,他自知該怎麽做。”

王太後取出一張絹布,寫下幾行字,交給宦者。

“敬諾!”

宦者領命退出殿門,宮人收拾地上碗盤,重新奉上糕點蜜水,點燃宮燈。

王太後心情漸漸平複。

思及竇太後薨,自己將搬進長樂宮,不由得心情大好,飲下半盞蜜水,連吃三塊糖糕。嘴角更是一直上翹,壓都壓不住。

長樂宮內,竇太後用完湯藥,推開陳嬌遞上的蜜果,飲下半盞溫水,便疲憊地倒在榻上。

“大母可是累了?”

見竇太後眉心微皺,額前沁出一層薄汗,陳嬌從宮人手中接過布巾,一點點為她拭幹。

“不累,出些汗,身體能鬆快些。”竇太後拍拍陳嬌的手背,令宮人宦者都下去,“嬌嬌,我有事同你說。”

“諾。”

待殿門關閉,陳嬌浸濕布巾,繼續為竇太後擦拭掌心和手背。

“日前天子提及要行新錢,趁著我還清醒,這事得盡快。”

“大母,您不是說此事不能急?”陳嬌詫異道。

距朝廷推行三銖錢沒有多久,劉徹又要改成五銖錢,雖然郡國的鑄幣權俱已收回,仍不免顯得急進,難保不會招來反對。

這樣的道理陳嬌都清楚,何況是竇太後。

“時不待人。”竇太後沉聲道,“若無這場大病,若我還能多活幾年,事情尚可等待,如今卻不成。”

“大母……”

“別急,聽我說。”竇太後打斷陳嬌,繼續道,“即使有天子吩咐,侍醫也不敢瞞我。況我自己的身體如何,我豈能不知。”

陳嬌攥緊布巾,眼圈泛紅。

竇太後看不見,卻清楚知曉她的反應。單手撫上她的臉頰,慈愛道:“別哭,大母知道你孝順,可生老病死,人皆不能避。我年少入宮,先侍奉高皇後,後被賜給太宗皇帝,從代王姬冊立皇後,其後是皇太後,再到如今的太皇太後,前半生有過苦,後半生享盡尊榮,福氣夠了,不能再多奢望。”

“大母定能長命百歲。”陳嬌哽咽道。

“百歲啊,”竇太後輕笑一聲,“耄耋少見,何況百歲。”

“誰說沒有,南越國的趙佗不就是?”陳嬌道。

“趙佗,倒真是。”竇太後被逗笑了,“我年少時,這人曾發兵攻打長沙國,除了冒頓,他是為數不多讓高皇後震怒,卻未能殺死之人。”

回憶起早年,竇太後略有些走神。等回過神來,方想起自己要同陳嬌說的事。

“果真老了。”竇太後歎息一聲。

“大母不老。”

“嬌嬌,記住我接下來的話,牢牢記在心裏,出了長樂宮,再不能說給第三人,連你阿母都不行。”

“諾!”

“天子如今待竇、陳兩家尚可,全因有我和魏其侯壓著,家中無人走錯路,無把柄予人。待我去後,魏其侯縱有才幹,能壓住竇氏,陳氏卻是未必。況竇氏之中同不乏目光短淺之輩,如竇良一般的有才之人委實太少。”

陳嬌靜靜聽著,沒有出言。

“你母如今尚好,不類早年一心追逐權勢。但也不能保證,她何時會故態複萌。堂邑侯,早年是我低估了他。”竇太後頓了頓,“有他在,陳家掀不起太大的亂子。但是,就如我之前所言,一旦我不在,竇、陳兩家怕會出現變數。如果魏其侯和堂邑侯壓不住,恐會釀成大禍。”

說到這裏,竇太後語氣加重,用力握住陳嬌的手。

“為避免滅族的禍事,嬌嬌,你必須代替我,壓住竇、陳兩家!”

“大母,我該如何做?”

“支持天子。”

“阿徹?”

“對。”竇太後頷首道,“我之前同你說過,你要學我,但不能像我。如今的天子不是太宗皇帝,更不是先帝。他年輕有決斷,好霸道,順之者昌,逆之者亡。他會成為明君,然明君之心必冷。”

“明君之心?”

“不要用常情來衡量他,不要單純視他為夫。切記,他是皇帝,是掌握天下人生死的君王!”

“大母,嬌明白。”

“明白就好。”竇太後放緩聲音,“你至今無子,未必真是壞事。諸侯王不鬧事,沒了淮南王一類的人,竇、陳兩家難免顯眼。在天子麵前你要示弱,但不能是懦弱。如此,無人能動你的位置,可明白我的意思?”

“嬌明白。”

“後-宮之中,許良人性情溫和,也有幾分聰敏,如今誕下天子長女,該升一升位份。”竇太後話鋒一轉,又提起後-宮之事,“永巷中三個有孕的家人子,兩人父兄有爵,比同當初的許良人。至於那個下家人子,暫為少使。”

“諾。”

“王娡如今老實,待我去後,宮內必定會起風雨。”竇太後沉聲道,“一個孝字就是她最大的依仗。你不能明著同她為難,也不能直接找上天子,要讓自己不吃虧,行事必須聰明,也得謹慎。”

“大母放心,我會小心。”

“嗯。”竇太後點點頭,“今夜莫要留在長樂宮。回椒房殿,見到天子,告訴他明日朝會後來我宮中,我有事同他說。”

“五銖錢?”陳嬌下意識道。

“對。”竇太後笑道,“趁我還清醒,為天子扛過壓力,讓天子記得一分好,於你、於竇、陳兩家,今後就多一分保障。”

“大母病中還要勞神,是嬌無用。”

“我的嬌嬌從不妄自菲薄。”竇太後將陳嬌攬入懷中,輕輕摩挲著她的發,低聲道,“嬌嬌,我未必能護你多久。真到那一天,別害怕,多同天子哭一哭。心腸再硬,終究是一起長大的少年夫妻。”

“大母……”陳嬌伏在竇太後懷中,握住竇太後的衣袖,許久沒有鬆手。

當夜,陳嬌回到椒房殿,向劉徹轉述竇太後之言。

翌日朝會後,劉徹擺駕長樂宮。

關起殿門,祖孫倆談了許久。走出殿門時,隨侍的宦者不小心看到,天子眼圈泛著明顯的紅。

未幾,天子發下詔書,正式收回郡國鑄幣權,嚴令將私鑄錢幣運往長安銷毀。同時廢除推行不久的三銖錢,改鑄五銖錢,通行全國。

朝中置水衡都尉,下設五丞,鍾官、辨銅、技巧三屬官專掌鑄錢。

此詔既下,凡天下錢必五銖,敢私鑄銅錢,必罰以重罪。

詔令下得突然,朝中難免有異議。但天子決心堅定,且有太皇太後鼎力支持,哪怕反對者中不乏宗室,同樣被輕鬆壓下去。

本該引發一場波瀾的政令,在竇太後的幫助下,暢通無阻地頒發下去。

趙嘉率部回到長安時,城北市中流通的錢幣,俱為官製五銖。

因錢有圍邊,且枚枚足量,私鑄成本不低,剪邊又會被輕易發現,使得商家百姓隻願收新錢。即使有諸侯王私匿舊錢,也無法使用,更無法借機牟取利益。一旦事發,還會被劉徹牢牢記上一筆,甚至直接問罪。

私鑄之風逐漸被壓下,新錢很快通行各郡縣。

新錢發行時,遠在封國的淮南王接到聖旨,明言有人告發他謀逆,要他到長安自辯。

接到聖旨,劉安再是心機深沉,也禁不住臉色發白。

抗旨不遵絕不可能,以當今天子的脾氣,如果他敢抗旨,下次來的就不是宣旨的官員,而是披堅執銳的軍隊。

若是去長安……心中沒鬼自然不懼,問題是劉安確有謀逆之心,雖然懾於朝廷兵力,行動和心思都愈發隱秘,但知情的心腹確有不少,這讓他難免惴惴,看向屬官的目光都帶著懷疑。

究竟是誰出賣了他?

他不是劉陵,對中尉寧成有極深的了解。若無真憑實據,這個嚴酷不下郅都的酷吏,絕不會請下明旨!

想起郅都任中尉時,主審前臨江王一案,劉安一陣頭皮發麻。

他不認為自己會有劉榮的運氣。

這一去,怕是會凶多吉少。

郅都,寧成,一樣身為酷吏,一樣喜好找諸侯王和貴人的麻煩。

想到兩人同自濟南升遷,劉安不禁苦中作樂,難道是當地的風水問題?下一任中尉會不會再出濟南?

聖旨既下,淮南王再不情願,也得乖乖收拾行囊,隨來者前往長安。

因劉陵被拘押,他未能得到確切消息,並不知曉事情是由王太後設計,寧成和劉徹不過順水推舟,一路都在懷疑是哪裏行事不周,又是哪個屬官和門客背叛了自己。

直至抵達長安,被“請”進中尉府,見到連吃一個月“特定膳食”,臉頰瘦得凹陷的劉陵,劉安方才有所頓悟,看向女兒的目光像帶著刀子,再未有半點慈愛,恨不能置之於死地。

淮南王在中尉府時,南歸的四營也返回林苑。

未來得及休息,趙嘉和魏悅等人就見到宮中來人,宣天子諭,召其未央宮覲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