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侯

234、第兩百三十四章

第兩百三十四章

一場大雪之後, 長安城披上一層銀裝。

未央宮內, 劉徹獨坐宣室, 滿殿燈火通明, 映出年輕天子肅然的麵容。

矮幾上堆滿簡牘, 劉徹卻無心翻閱。此時此刻,他滿心牽掛的都是北征大軍。

奈何冬日風雪交加,道路受阻,大軍出征至今, 僅月前發回一封戰報,言魏悅和趙嘉所部自雲中郡出, 李當戶和曹時分率萬人為支應, 分三路挺進陰山。除此之外, 再無任何消息。

此次出征草原, 長安冒了不小風險。

戰爭的結果, 隻能勝不能敗。如若不然, 之前對匈奴取得的優勢很快將化為烏有,將士士氣削減,橫掃草原的大計必然受阻。

“為何還未有消息傳回?”

越想越是心焦, 劉徹無心處理政務, 索性推開竹簡, 起身在室內踱步。雙手負在身後, 劍眉擰出川字。

如果韓嫣在劉徹身邊,遇到類似情況,尚能設法令他寬心。即使不能寬心, 也能轉移他的部分注意力。無奈韓嫣隨軍出征,其他侍中不乏智慧過人者,卻少一分機變,無一人有他的玲瓏心思。

韓嫣之外,唯獨陳嬌能讓劉徹略微放鬆。

偏偏事不湊巧,入冬之後,竇太後病情一日重似一日,陳嬌整日留在長樂宮侍疾,幾乎不回椒房殿。劉徹每次要見她,都得去長樂宮。匆匆幾句話,陳嬌又要忙著召喚侍醫,親自為竇太後侍奉湯藥。

許美人之前忙著照顧女兒,如今稍有空暇,同樣每日前往長樂宮,和陳嬌一起侍奉竇太後。

皇後妃嬪和睦相處,孝順長輩,不隻得朝中嘉許,更獲民間盛讚。

後--宮-一片祥和本是好事,劉徹卻是有苦說不出。

妻妾就像是商量好,成日裏見不著麵,他想找人說說話,排解一下鬱悶都難。

永巷的家人子倒是日思夜想,盼望能見龍顏。為有機會得幸,無不使盡渾身解數。可惜劉徹提不起半點興趣,嬌美的麵容,纖柔的身段,仿佛一夕之間失去吸引力。

平日裏欣賞的歌舞,此時此刻隻令他感到乏味。

鬱悶和煩躁無法排解,劉徹停止踱步,召喚候在殿外的宦者,決定拋下政務,擺駕長樂宮。反正有半數是諸侯王問安的上表,內容千篇一律,沒什麽利國利民之策,不看也罷。

“朕去探望太皇太後。”

“敬諾!”

劉徹惦記竇太後的病情,思及侍醫前番所言,心中生出焦慮,腳步不自覺加快。行到中途,突遇宮人跪在路旁,伏身在雪中涕淚俱下,哭求天子開恩,準許侍醫入永巷。

“怎麽回事?”劉徹皺眉。

宦者心中咯噔一下,手在背後揮了揮,立即有兩個小黃門跑上前,拽住宮人的手臂,就要將她拖走。

不知宮人吃了什麽熊心豹子膽,竟然掙紮不休,口中繼續大叫:“陛下,衛少使將要生產,仆報知椒房殿,侍醫卻久久不至!陛下,仆所言千真萬確,衛少使身懷龍子,不能……嗚!”

常年伺候在天子身邊,哪個不是人精。

眼見宮人越說越不像話,宦者小心窺一眼劉徹,發現天子眼神微沉,怒氣卻明顯不是向著椒房殿,當即心中有底,對小黃門擺擺手:“速速拖走。”

不想劉徹突然出聲,道:“笞。”

“諾!”宦者低下頭,眼角餘光掃過宮人,恰如在看一個死人。

天子言笞,卻未言笞多少,分明是要此人的命。

這也怪不得旁人,隻能說她自己找死,明知道不該做,卻偏要冒大不韙。收了錢財也好,受人蠱惑威脅也罷,總之,自己做的事,後果就得自己承擔。

皇後仁孝,衣不解帶侍奉太皇太後,天子感念敬愛,滿朝皆知。

三言兩語就想挑撥帝後關係,往椒房殿潑髒水,當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還有她說的那個衛少使,既然被送回偏殿,就該看清自己的地位。還不知死活的蹦躂,真以為身懷龍子就能免死?

也不想想這是什麽地方!

從高祖皇帝往下,莫說僅是懷子,縱然是誕下皇子公主,被處置的妃嬪還少嗎?

“召侍醫去永巷,衛少使產子後亡,子送椒房殿。”劉徹聲音冰冷,不帶半絲情感。

“諾!”

宦者深深彎腰,頸後冒出冷汗,眼皮都不敢眨一下。

宮人被拖走,行刑的宦者取來荊條,落下時沒有半點留手。

她似早知自己會有如此下場,荊條加身,沒有哭求掙紮,隻是攥緊雙手,緊咬住嘴唇,在心中賭咒,她用自己的命換家人的命,如果太後和中大夫不能兌現承諾,縱然是做鬼,她也不會放過他們!

發生在未央宮前的一幕,很快被人稟報王太後。

王娡正飲茶湯,聞言動作一頓,將漆盞重重放回幾上,皺眉看向對麵的田蚡,質疑道:“你不是說事情能成,如今人死了,怎麽辦?”

“阿姊莫急,一次不成,還能有兩次三次,總有成的時候。”田蚡麵上帶笑,飲盡盞中茶湯,取布巾拭嘴。動作不緊不慢,對王太後的不滿半點沒放在心上。

“我如何不急?”王太後怒意橫生,屏退宮人宦者,沉聲道,“你莫非沒聽到,陳嬌非但無事,還得了好處!”

從太子妃到皇後,和劉徹成婚至今,陳嬌一直無子。如今宮內多出三個公主,衛子夫也將生產,陳嬌的肚子依舊沒有動靜。

無子的皇後本就少幾分底氣。如果竇太後薨逝,她搬進長樂宮,一個孝字就能壓得陳嬌低頭。屆時,田蚡在前朝動作,使天子對竇、陳兩家失去信任,要讓宮內多一個廢後,算不上什麽難事。

如今卻好,田蚡之計未成,天子非但沒有猜忌皇後,反而要去母留子,把衛子夫的孩子給陳嬌。若為公主且罷,假如是皇子,養恩不弱於親恩,想要廢掉陳嬌再不是那麽容易!

“我知曉天子,他分明不想讓陳嬌有子,如今怎麽會?”

“阿姊慎言。”田蚡的聲音終於出現一絲緊繃,見王太後意識到失言,方才壓低聲音道,”阿姊,事情成與不成,於你我都沒壞處,反而皇後那邊沒法善了。”

“這麽說?”

“這衛少使以下家人子入宮,母曾為平陽侯府家僮,貌似低人一等,實則有個了不起的兄弟,跟在步兵校尉趙嘉身邊,沒少立下戰功。”

王娡沒出聲,示意田蚡繼續說。

“此次大軍北征,衛青也在軍中。天子點趙嘉為將,他豈會不提攜自己人?且看吧,如果大軍得勝,衛青必有功勞。待到班師回朝,聞親姊亡,皇後奪其子,心中會如何想?”

“若是不要臉皮,以為攀上高枝又當如何?”王太後嗤笑道。

“那樣一來,對太後更有好處。”田蚡嘿嘿笑道。

“好處?”王太後怒道,“我看你是糊塗了!”

“阿姊莫要動怒,仔細想想,陳皇後背後有魏其侯和堂邑侯,再加上戰功彪炳的悍將,勢力之大足以左右朝堂,天子豈會坐視?”

王太後神情微頓。

“衛青是趙嘉親兵,是他從邊郡帶出來的。若他和竇、陳兩家關係親密,趙嘉豈能脫開幹係?必會引起天子不滿。屆時,才是天子重用田家之時!”

田蚡語氣加重,野心昭然若揭。

他不單要讓趙嘉死無葬身之地,更要將竇嬰和陳午拉下馬,自己取而代之。

事情沒法一蹴而就,但他有耐心,一次不成兩次,兩次不成三次,日複一日,月複一月,年複一年,三人成虎,積毀銷骨,天子早晚會對皇後疏遠,對竇、陳兩家生隙。

本次朝廷出兵北伐,他就有意動一動手腳,借在朝中結下的關係,在趙嘉一路的輜重上做些文章。

可惜天子下旨,大軍糧草盡由邊郡出,長安調撥的馬具、鎧甲由堂邑侯和南宮侯掌管,他根本-插-不進手,不想引起注意,到頭來隻能放棄。

想到這裏,田蚡未免扼腕。

好在機會不隻一次。

更何況,趙嘉現在站得越高,等到跌下時,必然會摔得越重!

長樂宮內,劉徹坐在竇太後榻邊,看著精神不濟,形容愈發蒼老,說兩句話就要咳上許久的竇太後,思及登基以來,竇太後予以的種種支持,心中難免酸澀,更有一種空落落的感覺。

“大母,侍醫庸碌,我已命人廣告各郡及諸王,遍尋民間良醫,入宮為大母診治。”

“我老了,這是天定的大限,何必勞民傷財。”竇太後飲下兩口溫水,說話稍顯吃力,思維卻十分清晰。

“大母千秋萬歲,萬不可出此言!”劉徹握住竇太後的手,真情流露,眼圈微微泛紅。

“天子,且聽我說。”竇太後反握住劉徹,沉聲道,“趁我還明白,盡快處置淮南王一案。終歸是高祖皇帝血脈,非真正舉兵,不要奪其性命,但也不能輕縱。當奪國,貶庶人,徹底剪除羽翼,全家移出淮南國。”

“大母,此事我會計較。”

“當斷則斷,無需顧忌一時的名聲。”竇太後手指用力,聲音加重,“宗室皇親那裏有我,你且放心去做。記得動手要快,要不然,等我去了,隔著孝期,你想再動他又得耗費時日。需知夜長夢多!”

“謹遵大母教誨。”

竇太後笑了,將陳嬌和劉徹的手覆到一起,輕輕拍了拍,道:“我走後,你們要同心協力,莫要因小人鬼蜮生出嫌隙。”

“大母……”

“我身上乏,沒什麽精神。嬌嬌陪我這些時日,也難得睡個好覺。既然天子來了,無妨一起回去,也好說話。”

“諾。”

竇太後靠向矮榻,待兩人行禮之後,即合上雙眸,很快睡了過去。

吩咐宮人小心看顧,劉徹和陳嬌退出殿外,相伴走出長樂宮。

行到石階前,天空又開始飄雪。

劉徹停住腳步,取下身上的鬥篷,披到陳嬌肩上,隨後拉起陳嬌的手,十指相扣。

“陛下?”

“陪我走走。”

黑色的袞服下,青年身姿挺拔,如一柄出鞘的利刃。肩上卻似有千斤重擔,再不複年少時的張揚。

凝視兩人交握的手,陳嬌沒有做聲,任由劉徹拉著她一步步向前,身後留下長排的足跡,在風中被雪覆蓋,終變得模糊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