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侯

241、第兩百四十一章

第兩百四十一章

黑夜中, 匈奴借藏匿的骨刀劃開綁在身上的繩索, 合力推開柵欄, 準備按計劃搶奪戰馬, 衝破漢軍大營。

被漢軍押解南行, 幾名匈奴貴種互相掩護,留下僅有本部遊騎能看懂的印記。

依照他們的估算,王庭近期會派人過陰山,見白羊王和樓煩王的營地被毀, 勢必會一路追蹤,發現漢軍痕跡, 屆時就是他們逃脫的最佳時機。

事實正如他們所想, 就在三日之前, 天空中有黑鷹掠過, 鷹爪抓有一根鹿骨, 這是本部騎兵就在附近的訊號。

匈奴人心懷激動, 勉強抑製住,才沒有立刻動手。

今日午後,黑鷹再一次飛過天空, 幾名貴種確信本部騎兵距離不遠, 夜間動手正能裏應外合。運氣好的話, 還能趁機擊殺漢將, 為白羊王和樓煩王報仇。

單手覆上麵頰的刀疤,唯一活下來的萬長眼放凶光。

他永遠不會忘記,為保住三萬勇士, 白羊王和樓煩王舉起短刀,深深紮入胸腔的那一刻。

“此仇必報!”

三萬匈奴人一起動手,木製圍欄大片被推倒。

守衛匆忙發出警報,匈奴人化身凶獸,有的持骨刀衝殺,有的赤手空拳前撲,試圖從漢軍手中搶奪武器。

營內響起尖銳的哨音,匈奴貴種並不慌亂,分開集合隊伍,不惜代駕搶奪戰馬和兵器,帶領勇士向北衝。

沿途經過一座座帳篷,匈奴人抄起紮在地上的火把,用力投擲過去。

焰光熊熊,濃煙衝天而起。

匈奴人一邊跑一邊放火,既為製造混亂,也為給營外的騎兵發出訊號。很快,第一批匈奴人衝到營地邊緣,餘者緊隨其後,試圖從此處打開缺口。

成功近在眼前,帶頭衝鋒的匈奴萬長麵帶喜悅,不斷驅策戰馬。

隻是他高興得太早。

等他“衝破”漢軍營地,迎接他的不是本部騎兵,而是大片寒光凜冽的箭矢。

見到列陣的弓箭手,發現成排紮在地麵的鐵箭,匈奴萬長大驚失色。

此時此刻,發熱的頭腦神奇般冷靜下來,他終於意識到,從衝開圍欄到衝出營盤,過程未免過於順利。漢軍雖有攔截,但同山穀之戰相比,簡直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完全沒有竭盡全力!

“糟糕,中計了!”

匈奴萬長反應過來,心知漢軍必定早有防備,說不定從他們留下記號的那天起,就被漢軍看在眼裏。天空中飛過的黑鷹,未必真是遊騎釋放,很可能是被將計就計!

然而事到如今,他們已無退路。

詐降的蓋子揭開,漢軍不會給他們活路。

唯一能保住性命的辦法,就是一不做二不休,斬殺弓箭手,撕開前方防線!

萬長當機立斷,大聲呼喝,迎著冰冷的箭矢繼續前衝。

他知道這麽做的代價,也知曉哪怕衝開戰陣,己方的損失也絕對不小。但能活下一部分,總比全都死了要強。

“衝!”

萬長帶頭衝鋒,千長和百長緊隨其後。

搶到戰馬的匈奴作為鋒頭,沒有戰馬的索性步戰,高吼著殺向漢軍弓箭手。

“將軍有令,匈奴降後又叛,夜亂營地,盡屠,一個不留!”

公孫敖和趙信各持強弓,站在戰陣兩側。

馬蹄聲近在咫尺,陣中漢軍無一動搖,弓弦拉滿,目光銳利如刀,鎖定前方目標。

“放箭!”

距離近到五十步,控弦聲陡然響起。

漢軍所用盡為強弓-勁-弩,射程和威力都大得驚人。

相距五十步,前排采取平射,鐵矢橫成長篦,輕易削平敵人鋒頭。後排傾斜仰射,數千箭矢聚成黑虹,呼嘯著劃過夜空,狠狠鑿進匈奴之中。

列陣的五千弓箭手是從各營精選,能在極短的時間內完成速射,給密集衝鋒的敵人造成最大打擊。

匈奴萬長僥幸避開第一波箭雨,到底沒能躲開第二輪齊射。

強勁的鐵矢-刺-穿肩膀,力道大得使他從馬背倒飛出去。萬長仰麵摔落在地,尾椎處傳來一陣劇痛,整個下半身失去知覺。

他想要站起身,想要繼續帶領勇士衝鋒,可惜力不從心,隻能看著又一輪箭矢當頭飛落,被三枚鐵箭釘在地上,再也動彈不得。

“分開!”

匈奴萬長死後,千長和百長代替指揮。闖不過前方的箭陣,索性分兵,試著從兩側繞過去。

漢軍料定先機,豈會給他們脫身的機會。

在匈奴人分兵的同時,數條綁有鐵片的鎖鏈憑空出現,橫在戰陣兩側。漢軍的號角聲在身後響起,千長回頭望去,臉色瞬間大變。

逃出圍欄的三萬匈奴,此刻全部擁擠在此處,漢軍從三麵驅趕,不斷壓縮他們的空間。等匈奴人反應過來,已被漢軍四麵包圍。

前方是闖不過去的箭雨,左右是橫亙的繩索和刀盾手,身後是不斷迫近的步卒和騎兵。

匈奴人驚恐發現,身後的漢軍扛出長過十米的槍矛,無論橫掃還是前刺,每次都能掀起一片血雨。這樣的長兵本是用來-狙-擊-戰車戰馬,如今被用來清掃兵卒,威力可想而知。

“殺!”

匈奴人陷入絕境,有人想要故技重施再次投降,漢軍卻根本不給他們這個機會。

魏悅和趙嘉驅策戰馬,手握長刀,各率一支騎兵在外圍奔馳,斬殺僥幸衝出包圍的匈奴。

“一個不留!”

甩掉刀上血痕,趙嘉俯視倒在地上的匈奴貴種,觸及對方不甘的目光,動作沒有絲毫停頓,單手牽引韁繩,戰馬揚起前蹄,落下時,生生踏碎對方胸骨。

匈奴人陷入絕境,再悍勇也殺不開一條生路。就像被他們殺掠的部落和商隊一樣,淪為待宰的羔羊。

戰鬥持續到天明,三萬匈奴剩下不到六百人,餘者盡數成為冰冷的屍體。

兩名匈奴貴種被勇士保護,站在隊伍中,怒視背對晨光的黑甲漢將,怒聲道:“你們早就想要斬盡殺絕!”

趙嘉挑了下眉,看向不遠處的匈奴人,嘴角掀起一抹冷笑。

古有言,殺俘不祥。

雖說領兵出征的幾人都不怎麽在乎,但該注意的也得注意。

既然綁著不好動手,索性鬆綁,換成俘虜降後又叛,動手圍-剿就變得理所當然。

早在匈奴貴種獻上首級時,看到他們臉上的刀痕,趙嘉、魏悅和李當戶就知道,他們絕非真心歸降。

匈奴的傳統,割麵祭死者,尤敬上位者。

匈奴貴種口口聲聲說,他們殺死白羊王和樓煩王,獻上兩人首級,希望能歸降漢朝,卻又依照傳統割麵祭祀,表示對死者的敬意,豈非過於矛盾。

傷口的確能以戰時受創遮掩,但幾人都傷在臉上,還是恰好兩刀?自己掩耳盜鈴就罷了,以為漢軍全都是傻子,不知曉匈奴傳統?

斷定匈奴人詐降後,幾名將校就做出決定,這些戰俘一個不留,在返回途中直接動手。不料想,對方給他們帶來意外之喜,讓全軍南歸之前,還能再得一份戰功。

縱容匈奴奔出營地,四處放火,為的不隻是讓他們鬆懈,更為吸引一直沒露麵的匈奴騎兵,設下雙重埋伏,將其一舉擒下。

“斬草除根方能掃除後患。如非天寒地凍,何須耗費力氣,效秦將坑殺,築土石其上,更能威懾宵小。”

魏悅策馬行至趙嘉身側,說話時語氣平和,神情間未見半分凶戾,卻分外令人膽寒。不提被包圍的匈奴,連李當戶都下意識打馬向左,離開這個“危險源”。

“殺。”

接下來的一切再無懸念,漢軍為節省時間,直接以箭雨覆蓋,數百匈奴盡被紮成刺蝟,無一逃出生天。

距營地數裏外,曹時、韓嫣和公孫賀率萬名漢騎,銜尾追殺數千匈奴。

漢騎躍馬彎弓,箭矢挾破風聲襲至,不斷有匈奴跌落馬背,被追襲的戰馬踏成肉泥。

昨夜戰俘衝營,這支匈奴騎兵本打算接應,結果計劃未成,反而一腳踩進漢軍埋伏,廝殺中損失千餘人,才堪堪撕開包圍圈。

饒是如此,也不代表就此安全。

漢軍鐵了心要斬獲戰功,對匈奴窮追不舍。

一路追殺過來,匈奴又死傷近千人。雖說漢騎也有傷亡,但比起匈奴的損失,近乎是微乎其微。

“手-弩!”

雙方的距離不斷拉近,箭壺中鐵矢耗盡,曹時韓嫣先後下令,調集全部佩-手-弩的騎兵,盡可能擊殺更多敵人。

就在這時,地平線處湧現大片黑影,很快蔓延成線。

緊接著,蒼涼的號角聲響徹大地。

“是右賢王!”

認出來者的旗幟,匈奴騎兵大喜過望,不斷打馬飛馳,試圖甩開身後的漢軍。

漢軍絲毫沒有減速,硬是頂著匈奴大軍的壓力,擊空-弩-矢,方才吹響號角,全體調轉馬頭,向南疾馳而去。

右賢王騎在馬上,目送漢軍遠走,並未下令追擊。

“大王,為何不追?”大當戶麵露不解。

右賢王搖搖頭,無意解釋。

待僅剩三千的騎兵狼狽逃回,問清陰山南麓究竟發生過什麽,以及漢軍從何而來,右賢王神情更顯嚴峻,下令全軍返回駐地,同時派出一支騎兵,快馬加鞭趕往蘢城,向軍臣單於上稟此事。

曹時等人返回營地,帶回右賢王出兵的消息。眾人商議之後,決定盡快動身返回邊郡。

戰略目標已經達成,陰山南麓再無匈奴。

朝廷很快就會下旨在河套設郡,不日將有官員駐軍抵達。

大軍冒險-挺-進草原,頂風冒雪,經曆惡戰,此時不宜同右賢王正麵交鋒。

“來日方長。”

匈奴雄霸草原數十年,本部別部加起來,控弦之士近百萬。

按照長安製定的戰略,取削弱之策,不停給匈奴割肉放血,削減本部實力,動搖草原人心。等到火候差不多,再集結大軍和蘢城正麵剛。

縱然不能畢其功於一役,也能將匈奴徹底打散,逐個進行殲滅。

“出發!”

清掃過戰場,漢軍迅速集結,躍身上馬,向雲中方向飛馳而去。

長安城內,劉非和劉發同日被天子召見,得知劉徹要徙民固土,後者大喜過望,前者卻是有苦說不出。

早在入冬之前,劉發就從南越收到一批稻穀和柘,嚐到不少甜頭,對將百越之地納入版圖很是積極。

劉非因舉良策有功,得賞百越地,尚來不及高興,就被挖去數千國民。偏偏劉徹做得無可指摘,劉發更為天子站台,隻能打落牙齒和血吞,接受這個安排。

待離開宣室,劉發見劉非氣不順,沒有討嫌多言,僅自袖中取出一張絹布,當麵遞了過去。

“這是何物?”

“王兄看過即知。”

留下這句話,劉發告辭離開。

劉非展開絹布,看到其中記載的內容,雙眼越睜越大,呼吸都變得急促。抬頭見劉發將要走遠,迅速將絹布收好,邁開大步追了上去。

“王弟,且慢行一步!”

劉發早有預料,笑嗬嗬轉身,在原地等著劉非。

對於劉非的表現,他絲毫不覺得奇怪。畢竟柘糖市出後,看到搬進庫內的絹帛珍寶,他的反應也沒好到哪裏。

照他來看,天子遷走數千江都國百姓,補償給劉非一塊百越土地,劉非根本不吃虧,反而賺大了。

說句大不敬的話,他們都是劉徹的親兄弟,彼此沒什麽深仇大恨,何必學淮南王叔,自己給自己找不痛快。

劉徹登基以來,展現出的氣度不亞於先帝,隨著年歲增長,必當更有作為。

最典型的例子,前臨江王劉榮,他們的長兄,這位曾是太子,要是沒被廢,現在早已經坐上皇位。劉徹對他尚能優容,遑論其他兄弟。

既然如此,就當擺正自己的立場。

若說劉發之前還會有些想法,經過大軍南征,看到天子給予的利益,類似的心思早被掃進角落,徹底碾得粉碎。

劉非和劉發一同離開,劉徹得宦者稟報,僅是笑了笑,並未多言。

翌日,劉徹在朝會下旨,將封地徙民之事落於實處。

劉非和劉發領旨之後,劉徹當朝下達招賢令,並令各郡國舉孝廉入長安,由天子親策。

也就是說,地方有舉薦賢才的任務,而政策剛剛實行,難免有所缺漏,如有人自認有才幹,不需郡國舉薦,可以自行前來長安。

“設五經博士,修百家經義。”

朝廷的招賢令下達,不隻道、儒、法等大家躍躍欲試,連墨家、農家、醫家等也紛紛應召。不少大賢被請出隱居處,攜弟子同入長安。

看過送上的奏疏,劉徹先是一陣欣喜,隨後莫名冒出一個念頭:他是不是該專門派人走訪深山老林,多找幾遍,或許又能找出不少人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