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侯

263、第兩百六十三章

第兩百六十三章

軍臣單於戰死, 匈奴人群龍無首, 絕望的情緒迅速蔓延, 徹底淪為一盤散沙。

別部扈從最先覆滅, 隨後是本部勇士。百餘名王庭禁衛戰到最後, 直至傍晚時分,最後一人倒下,整場戰鬥才徹底結束。

空氣中彌漫著濃重的血腥味,烏鴉在半空盤旋, 地上隨處可見人馬的屍體,以及斷裂的弓箭、短刀和長矛。

趁天色未暗, 漢軍迅速清理戰場, 將同袍的屍身抬出。並有千名騎兵巡弋在戰場四周, 驅趕夜間出沒的狼群, 以及越聚越多的烏鴉。

漢軍大營內, 李息、郅都和李廣正忙著撰寫戰報。

此戰不僅殲滅近十萬匈奴, 更生擒匈奴左賢王,斬殺匈奴大單於和右賢王。如能乘勝追擊,左穀蠡王伊稚斜和僥幸逃出上穀郡的右穀蠡王, 未必不能就此拿下。

隻不過, 在之前的戰鬥中, 漢軍損失同樣不小, 沒有補充,貿然挺進草原絕非好主意。

拋開邊郡步騎,僅趙嘉和魏悅等人率領的天子親軍, 死傷就超過五成。若非郅都的援軍及時趕到,哪怕最後能夠取勝,麵對發瘋的匈奴人,漢軍的死傷也會進一步加大。

在李廣等人撰寫戰報時,趙嘉和韓嫣抓緊核對將官和士卒名錄,展開絹布和竹簡,對照染血的木牌,一枚枚進行記錄。

兩人每記下一個名字,都會在其後寫明出身籍貫,隨即留出一行,等到胡騎的首級清點出來,專門用來記錄戰功。

從傍晚到深夜,帳中燈火搖曳,趙嘉和韓嫣伏身案前,始終沒有停筆,錯過哺食,連幕食都沒用。

待魏悅、李當戶和曹時巡視過營地,從外歸來,新錄的竹簡和布帛已堆成小山,有待查閱的名單卻還有大半。

“阿多,王孫,你們一直沒休息?”李當戶放下頭盔,拿起一冊竹簡,翻看過內容,口中詫異道。

“沒有。”趙嘉短暫停筆,活動幾下手指,捏了捏眉心,“戰報很快就要送出,在那之前,需得核對清楚陣亡的將士。戰功如實記錄,由巫士祭祀,方可送其歸鄉。”

漢初和秦朝類似,有戰功才能得爵。

非劉不為王,無功不得侯,周亞夫即是以此否決景帝封王信之事。雖然此事存在幾方角力,背後大有文章,並未表麵看起來簡單,也能從側麵說點,想在漢武朝封爵,享受爵位帶來的好處,必須要在戰場上有所斬獲,真刀真槍拚殺出來。

此次對陣匈奴,就結果來看,可謂戰績斐然。

漢軍的損失卻同樣慘重,從將官到士兵,死傷超過五萬。即使不再如前朝一般,死傷過多非但無功還要論過,冰冷的數字擺在眼前,趙嘉還是覺得心裏發堵,喉嚨幹澀,鼻根一陣陣發酸。

聽完趙嘉的解釋,曹時張口欲言,被李當戶攔住,對他搖了搖頭。

慈不掌兵固然沒錯,戰爭也的確要死人,然而,這些將士隨他們出長安,如今卻戰死沙場,英魂留於邊疆。從勝利的情緒中沉澱,看到記錄在竹簡上的名字,心情難免沉重。

魏悅沒出聲,直接放下頭盔,解下佩劍,坐到趙嘉身側,取來兩卷竹簡,提筆懸於上,參考趙嘉的記錄,一字字寫了起來。

李當戶放開曹時,同樣取來竹簡。

曹時摘下頭盔,坐到韓嫣身側,動手移過半數竹簡。

韓嫣抬頭看他一眼,倒也沒說什麽,指著帳中空白的簡牘,道:“君侯寫字快,如此幫上大忙。”

“君侯寫字快?”趙嘉詫異道。

在長安時,幾人可謂是朝夕相處,彼此十分熟悉。他還是第一次知道曹時這個優點。

曹時沒出聲,僅是提筆,以韓嫣兩倍的速度寫成半卷,隨後遞給趙嘉。

趙嘉順手接過,心中詫異更甚。

曹時不單寫字快,而且書法極好。若不是當麵看他落筆,八成會以為是某個名士的手書。

“家君素好此道,我僅是習得皮毛。”

見趙嘉麵露驚歎,顯然十分讚歎,曹時嚴肅表示,他的字很一般,真正的書法大家是他親爹。

望子成龍,青出於藍而勝於藍是他永遠的噩夢。練出這筆字的經曆,他委實不想回憶,想起來都是眼淚,做夢都會哭醒。

挖掘別人的“傷痛”向來不是趙嘉的作風,加上韓嫣一個勁眨眼,又有魏悅在旁提醒,當下放下竹簡,從善如流轉開話題。

趙嘉和魏悅幾人聚於帳中,筆下不停,耗費整夜時間,總算核對完全部名單。

待到天明時分,帳外親兵來報,言三位使君有請,幾人方才揉著酸疼的手腕,抓緊整理甲胄,提起佩刀前往大帳。

對著燭火的時間太長,又寫完數十卷竹簡,難免雙眼幹澀。掀開帳簾,陽光從頭頂灑落,趙嘉未曾提防,眼底一陣刺痛,眼角微微泛紅。

魏悅立刻掀起鬥篷,替他擋住陽光。至情況稍有好轉,方才退後一步,靠近查看他的情況。

“可無礙?”

趙嘉按了按眼角,覺得刺痛感消失,才對魏悅點點頭。

兩人靠得極近,李當戶和曹時早已經習慣,絲毫不覺有異。韓嫣和趙嘉情況類似,是曹時仿效魏悅替他擋了片刻,才能睜開雙眼。

如此一來,更顯得魏悅的舉動十分自然,沒有半點突兀。

哪怕是恰好從大帳走出,將這一幕盡收眼底的三位使君,也是感歎幾人的“同袍情誼”,壓根沒有多想。

李廣甚至瞪了一眼李當戶,都是出生入死的同袍,並肩作戰的兄弟,為何獨他反應如此之慢?

李當戶表示自己很無辜。

王孫暫且不提,阿多和季豫是多年交情,眼下這個情況,別說根本不需要他幫忙,就算他主動上去,說不定還會被嫌棄。

三人一同到長安,一起入新營,一並在演武中嶄露頭角,成為天子親軍,一日日相處下來,這其中的關竅,他早就品得不能再品。

沒事湊上去,萬一被魏季豫下黑手怎麽辦?

他才沒那麽傻!

用過膳食,趙嘉五人看過戰報,開始就統計出的傷亡和李息三人商議,戰功究竟該如何分配。

此前戰鬥中,曹時輕忽冒進,險些放走右賢王。所幸情況及時得到控製,逃出去的匈奴被魏悅截獲,加上曹時奮勇殺敵,未對大局造成影響。

趙嘉幾人開口求情,李息和李廣互相看看,都有心輕放。隻是礙於帳中還有一隻“蒼鷹”,兩人略有些摸不準,究竟該如何開口。

郅都是酷吏不假,並非不通人情。對上兩位李使君的目光,用能止小兒夜啼的嚴肅麵孔,說出一句讓人跌破眼球的話。

“都昨日方至。”

翻譯過來就是,他昨天剛到,此前發生的事他不知道,不清楚,不參與。關於曹時的事該怎麽上報,諸位決定就好。

最難搞定的一位當場鬆口,有意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事情自然變得容易解決。曹時的過錯不能半點不提,但如何提,在奏疏的哪個段落提都很有講究。

經曆整個過程,趙嘉身為參與者,也不免嘴角微抽。

思及後世對眼前幾位的記載,不知第幾次生出類似的感歎:史書果然不能盡信。

再想想長安的衛綰、竇嬰和直不疑等諸位大佬,他愈發清醒地認識到,想在漢武朝立穩朝堂,不說地獄難度,事實上也不差多少。

戰報寫成,由飛騎送往長安。

軍臣單於和右賢王的首級暫未送出,僅有象征大單於位的鷹雕被一同帶走。

按照幾位大佬的意見,天子接到奏報,必定會立刻派人前來朔方。屆時,將押在雲中郡的於單一並帶來,依聖意進行處置。

飛騎離開朔方郡,日夜兼程,馬不停蹄,僅用數日時間便抵達長安。

長安宮內,劉徹接到喜訊,看到大軍呈上的捷報,不由得大喜過望。不顧宮門將落,迅速派人召丞相、大將軍、禦史大夫、太仆和大行令等入宣室共議。

衛綰套著老邁人設,動不動就威脅要碰瓷,聽到邊地捷報,動作卻是比誰都快,甚至沒有乘車,策馬奔赴漢宮。

竇嬰緊隨其後,兩人近乎是前後腳。

直不疑大概是過於激動,下馬時意外崴腳。眼見竇嬰走遠,隨手抓住走過身邊的太常許昌,用金雞獨立的姿勢,蹦著進了漢宮。壓根不在乎自己足足比許昌高出半個頭,身板更寬出不少。

身為堂堂禦史大夫,這樣的姿勢實在不能看。

換做今日之前,誰又能想到,向來以嚴肅示人的直不疑會如此的放飛自我,閃瞎同僚之眼。

眼見許昌被壓得矮了半截,王恢和韓安國實在看不下去,直接一邊一個,將直不疑“扶”了起來,大步向前走去。

許昌借機脫困,一邊整理衣冠,一邊舉袖拭汗。看向快步疾行就差小跑的衛綰,掃一眼滿麵紅光的竇嬰,再瞅瞅被王恢韓安國夾在中間的直不疑,心頭不由得一陣哆嗦,甚至對人生產生懷疑。

從天子發下招賢令,各家各派的賢士門徒聚集長安,漢宮中就變得異常熱鬧。

諸多賢士聚在一處,主張自家學說,三天一小懟,五天一大懟,動不動還要約到城外砍一場。朝中官員或主動參與,或被動下場,陸續被激發出“真性情”。

看看如此的朝會,再想想先帝時期,縱觀景帝時的三公,對比衛綰、竇嬰和直不疑的畫風,許昌以丞相為目標的心瞬間涼了半截。

到衛綰那個歲數,隻要不在天子跟前蹦高作大死,拄上一根拐杖,在任何人麵前都可以為所欲為。

許昌自問沒有這樣的底氣。

為求人生安泰,還是歇了曾有的心思,別再牽涉天子-後-宮,滿足於做個太常,莫要力爭上遊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