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侯

265、第兩百六十五章

第兩百六十五章

中行說被提出囚牢, 眼前乍然變得光明, 受不得刺激, 腳步為之一頓。

“走!”

獄卒手握一根粗繩, 繩索的另一端捆在中行說腕上, 繞過兩圈,打著死結。

因力道過大,中行說被拽得一個踉蹌,險些向前撲倒。穩住身形後, 麵容更顯陰沉,盯著獄卒的目光仿似淬了毒。

獄卒絲毫不以為意, 拖拽繩索的手更加用力。

他出身五原郡, 家人都被匈奴殺死。若不是被父兄拚命護住, 又有邊軍趕到, 同樣難逃一劫。

家園被劫掠的痛苦, 親人被殺死的仇恨, 胡騎豺狼般的大笑,始終烙印在他的心裏,今生今世都不會忘。

他清楚記得, 那一年匈奴兩次南下, 就是依照這個奸賊的計策, 春掠牲畜, 秋打穀草。遇匈奴來襲,裏聚中二十餘家,百餘口人, 最終活下來的不到兩個巴掌!

“快走!”

匈奴是漢的仇敵,彼此之間不死不休。

中行說身為漢人卻投靠匈奴,轉過頭來助紂為虐,為匈奴人出謀劃策,禍害邊郡將近三十年!

多少邊民家破人亡,多少人家妻離子散,多少田屋毀於戰火,又有多少邊民被掠走,淪為匈奴的羊奴,至死無法再看家鄉一眼?

獄卒攥緊繩子,眼底泛起紅絲。

如非趙嘉提前交代,早在中行說被抓當日,就會被憤怒的軍伍和小吏撕成碎片。以他犯下的罪孽,死一千次一萬次都不為過!

中行說被提出囚牢,本以為會見到提審官員,走過一段路卻發現情況不對。這根本不是去官寺,更像是要去城外。

“你要帶我去何處?”中行說終於開口。

他在匈奴幾十年,為匈奴單於出謀劃策,先後為老上和軍臣的謀主,在王庭地位不低,早就做好被審問的準備。沒想到的是,自從被關入囚牢,就像是被遺忘,除了獄卒,連決曹官都沒見到。

今日牢門打開,以為該來的終於來了。結果卻發現,事情並非他所想。

“去何處?”獄卒停下腳步,冷笑道,“刑場!”

聞聽此言,中行說神情驟變。

獄卒不給他繼續發問的機會,嫌他走得太慢,索性將繩子在前臂繞過兩圈,其後大步向前,拖得中行說踉踉蹌蹌,幾次差點撲倒在地。

一行人穿過長街,道旁偶爾會遇見百姓,知曉麵前之人是中行說,無不大聲唾罵,有人更紅著雙眼,抓起石塊投擲過來。石塊不夠,幹脆抄起倚牆的門栓,舉著就要衝到近前。

見狀,獄吏連忙阻擋。

邊民都和匈奴有血海深仇,對中行說更是深惡痛絕。若是被圍住,不用等到刑場,這個惡賊就會被砸成肉泥。

“將軍有令,中行說罪大惡極,為禍邊郡,當處淩遲!”見聚來的百姓越來越多,近乎將整條街堵住,獄吏不得不提高聲音,試圖讓人群冷靜下來。

連續喊過三遍,又在數名老者出麵,眾人方才讓開道路,容一行人通過。

中行說早已麵無人色。

淩遲?

哪怕身在草原,也知這是一種酷刑。

據悉是由一名校尉首創,用漁網罩在身上,一塊塊向下剜肉。遇到老練的劊子手,剜過千刀仍不會氣絕,隻能活生生忍受痛苦。

“不,不!”

中行說知曉自己必死,但與這種死亡方式相比,他寧願被憤怒的邊民用木棍砸死!

獄吏不理會他的掙紮,待人群略微散開,繼續大步前行,一路將他拖拽到城外。

城外已壘起木台,台上立有近兩米的木樁,木樁旁站著幾名醫匠和劊子手。劊子手腳下備有繩網和木桶,用處不言自明。

趙嘉站在木台下,未著甲胄,而是一身藍色直裾。腰係革帶,帶下掛有鞶囊,內裏裝有官印,綬帶則垂落於外。身後披著狼皮製的鬥篷,青灰的色澤,映襯俊秀的麵容,增添一抹霜雪之氣。

中行說被帶到,第一眼就看到木台旁的趙嘉。

當日,他就是被這個年輕的漢將抓獲。留在肩背的傷雖不致命,卻是痛入骨髓。如今見到此人,想到自己的下場,新仇舊恨一起湧上,隻恨匈奴戰敗,如若不然,定要將這名漢將斬-首-剝-皮,再屠盡整座朔方城!

“行刑。”

趙嘉無意多言,待文吏確認身份,錄下簡牘,當即下令行刑。

心知必死,中行說索性破罐子破摔,對趙嘉破口大罵,甚至辱及太宗文皇帝。

“逼我赴草原,我必要報仇!隻恨事不能成,未能屠盡汝等奴僮!”

“惡賊!”

刑場四周聚集近千邊民,本就瞋目切齒。聽到中行說此言,更是怒不可遏。受憤怒驅使,合力衝開邊軍,將中行說扯倒在地。

邊民過於憤怒,趙嘉都被擠到人群外。

“郎君,小心!”

衛青和趙破奴迅速上前,護在趙嘉左右。

趙信皺眉看向人群,道:“郎君,是否要把人拉出來?”

“罷了。”趙嘉搖搖頭。

以目前的情況,想把中行說帶出人群,無疑是天方夜譚。貿然動手,恐怕會引起更大的混亂。

“退後。”

軍伍和文吏得令,迅速退到人群外。

木台上,劊子手很是扼腕,可惜不能親手懲治惡賊。醫匠商議幾句,離開木台,同趙嘉告辭,準備回城繼續研究-毒-藥和傷藥。

趙嘉頷首,目送醫匠離去。

大概過去小半個時辰,憤怒的人群終於散開。再看中行說被扯倒的地方,除了大片猩紅和幾塊零碎的骨頭,什麽都沒有剩下。

“火焚,祭將士邊民。”趙嘉道。

“諾!”

公孫敖帶著幾名軍伍上前,屍體太零碎,實在收拾不起來,隻能連土一起挖,其後丟入火堆。

一切處理妥當,趙嘉立即返回城內。

他必須盡快將刑場之事稟於竇嬰。

邊民恨極中行說,將他活活打死並不為過,但是,在刑場衝-開-軍伍的行為委實不妥。為免橫生枝節,趙嘉決定和竇嬰通通氣,自己把事情擔下來。

對於趙嘉的請求,竇嬰答應得十分痛快。

中行說數典忘祖,惡貫滿盈,臨死仍不思悔改,膽敢對太宗皇帝口出不遜,被活活打死當真便宜了他。竇嬰甚至感到遺憾,未能真將此惡賊千刀萬剮。

“大將軍,事情其實是這樣……”

出於實事求是的原則,也為竇嬰不再遺憾,趙嘉原原本本將事情講明。為了更加形象生動,還一邊說一邊比劃,確保竇嬰能夠真正的“身臨其境”。

中行說不是被揍死那麽簡單,就其下場而言,甚至比淩遲更慘。至少淩遲不會砸碎骨頭,而中行說當場被碾成渣,骨頭都沒剩幾塊。

等他話音落下,竇嬰的臉色已經變了幾變,看著趙嘉的目光都變得詭異。趙嘉雖感到奇怪,卻也沒有深想。和諸位大佬相處日久,早能做到處變不驚。

趙嘉離開後,竇嬰坐到矮幾旁,咕咚咚飲下一盞溫水,長長呼出一口氣。

他需要緩一緩。

如果是郅都和寧成,他的反應絕不會這麽大。問題的關鍵在於,站在自己麵前,侃侃而談的是趙嘉!

早在長安時,他就聽到過關於趙嘉的傳言。本以為不可采信,如此溫和穩重的青年,怎麽能與酷吏搭上邊。

現實卻給了他一記重錘。

比起郅都和寧成從內黑到外,就差在腦門刻上“我不好惹”四個大字,趙嘉這種白切黑更令人猝不及防。

竇嬰甚至打算提醒竇良,在營中千萬謹言慎行,莫要觸犯軍規。萬一踩過線,引出這位不夠白的一麵,不死也得脫層皮。

不提竇嬰如何想,趙嘉解決一樁心事,開始投身工作,幫忙調配後勤物資。

見到他的工作效率,直不疑大感驚訝。仔細了解之後,決定回京後就向漢武帝上疏,以趙嘉的才智,單純帶兵打仗過於浪費。憑他的工作能力,簡直就是下一任太農令的最佳人選。

五營輜重糧餉一把抓,趙嘉整日忙得腳不沾地,絲毫沒有察覺,他已經被某位大佬畫圈,打上“九卿預備役”的標簽。

中行說死後,發生在刑場的事不脛而走,邊塞百姓皆有耳聞。隻是傳著傳著,莫名成為趙嘉將中行說千刀萬剮,挫骨揚灰。

流言傳進草原,趙嘉的凶名更上一層樓,甚至超過魏悅。

有這樣的狠人在,漠南各部繃緊頭皮,再不敢懷抱僥幸,紛紛送上牛羊戰馬,哭著喊著要歸降,不求給漢天子做掛件,做個腳踏都成!

情況愈演愈烈,甚至擺上台麵,以匈奴的立場本該出手打壓,避免人心進一步動搖。結果事不湊巧,匈奴自顧不暇,根本沒精力料理漠南之事。

因西遷還是北上,匈奴內部發生分歧,右穀蠡王一氣之下,竟然帶著數萬人出走,和伊稚斜分道揚鑣,堅持要往漠北。

本就遭遇重創的匈奴,至此一分為二,力量進一步削弱。

換做以往,雙方絕不可能“和平分手”,勢必要廝殺一場,最終決出勝負。在右穀蠡王出走前,不少匈奴貴種也懷揣此種想法,隻是被伊稚斜全力壓下。

“不能戰!”伊稚斜斬釘截鐵。

分-裂已經讓匈奴元氣大傷,如果再內部消耗,部落當真會走上絕路。

“西遷!”

壓下滿腔憤怒和不甘,伊稚斜騎上戰馬,率領所部踏上西行之路。

草原的情報傳回邊郡,竇嬰召眾人商議,是否該提前發兵。

“大將軍,機不可失!”

眾人一致認為,戰機必須把握。

匈奴一分為二,實力大減,草原人心思變。借此良機,先集中全力拿下漠南和漠北,其後再發兵征西,按照天子的旨意,滅匈奴火種,徹底斬草除根!

“好!”

竇嬰很快寫成奏疏,派飛騎送往長安。直不疑主持調撥糧秣,集中現有的武器、鎧甲和戰馬,為挺-進草原做準備。

隨聖旨下達,五原郡和西河郡的青壯陸續被征召,或補為兵卒,或充為役夫。

知曉要出征草原,接到召令的青壯少見拖延,都是早早動身,結伴趕往軍營處報道。

在這種氣氛中,沒人留意到,由定襄遷到西河的前淮南王子劉遷,將自己關在房中,留下一封帛書,解開衣帶懸梁自盡。

劉遷的妾發現時,他的身體早已涼透。

妾嚇得魂飛魄散,回過神來,第一時間去找劉陵。叫了數聲不見回應,大著膽子推開房門,室內不見半個人影,早已經人去樓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