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侯

277、第兩百七十七章

第兩百七十七章

大軍離開綠洲後, 一路快馬加鞭, 飛馳趕往荒漠。

行進途中突遇沙風, 斥候未能及時查明情況, 在風停之後, 同一支北來的蠻族士兵不期而遇。

這些蠻人各個身材高大,高鼻深目,額頭前凸。臉頰和手臂繪有古怪圖騰,頭發結成淩亂的小股長辮, 辮尾綁著形狀各異的骨頭,多數是砸碎的鹿骨和牛骨, 也有少部分似人的指骨。

蠻人數量總計五百, 由一名穿著皮袍, 臉上覆滿紅色圖騰的中年人率領。

同漢軍相遇時, 他們剛剛截殺兩支在岩穀處避風的商隊, 將搶來的絹帛纏在身上, 殺死全部駱駝,生飲完鮮血,割下生肉大嚼, 愈發顯得麵目猙獰。

馬蹄聲隆隆傳來, 外側的蠻人丟掉骨頭, 發出大吼。

首領迅速站起身, 麵向眾人舉起石斧。

五百蠻人一起衝出岩穀,沒有上馬,更沒列成戰陣, 亂哄哄一團,呐喊著朝漢軍衝了上來。

衛青和趙破奴奉命探路,乍一看前方的蠻人,都是愣了一下。

這一路行來,他們見過形形色色的軍隊,哪怕戰鬥力再弱,好歹也能騎步並舉。眼前這些是怎麽回事?

戰馬沒有,駱駝沒有,使用的竟然還是石器!

實事求是的講,他們根本無法將這些人看做戰士。不提草原別部,連臣服匈奴的蠻族,裝備和戰鬥方式都比眼前這些高出數倍。

蠻人滿臉猙獰,大聲叫喊,正麵衝向漢軍。

衛青和趙破奴奇怪歸奇怪,並未忘記自己的職責。當下發出號令,千名漢騎組成雁形陣,鎖鏈掛上馬背,行進間不斷加速,在岩穀外掀起一陣旋風。

距離越來越緊,漢騎詫異發現,這些蠻人比遠觀更高,也更為強壯。石斧舞得虎虎生風,動作全無章法,力氣卻大得驚人,戰馬被砸上一下,骨頭都會折斷。

“殺!”

衛青長刀在手,和趙破奴互相配合,斬殺兩名衝到近前的蠻人,繼續驅策戰馬,快速鑿進蠻人隊伍,將五百人從中分開,再由外層漢騎合攏包圍,予以殲滅。

蠻人打仗全憑悍勇,沒有任何謀略陣型。

被漢軍從中鑿開,首領也被一刀砍掉腦袋,失去主心骨,隻能各自為戰,一點點被漢軍切割斬殺。等終於反應過來,還能站立的蠻人,已經不足兩個巴掌。

“留兩個活口。”衛青道。

漢騎陸續收起長刀,改用鐵鏈和套馬鎖。

戰馬穿花而過,繩索兜頭飛落,將三個呲牙咧嘴、猙獰咆哮的蠻人套住捆牢。

得手之後,士兵策馬前衝,將蠻人拖拽在地。不會讓他們死,但能讓他們失去力氣,感受到痛苦。語言不通沒關係,實際行動能讓這些蠻人明白,不想繼續受罪,最好老實閉嘴,放棄無謂掙紮。

戰鬥結束後,衛青點出一隊斥候,往蠻人衝出的岩穀處查看。

斥候很快回來,言穀中發現三十多具屍體,看穿著打扮和使用的武器,應是西域商隊。具體是哪個國家,暫時無法斷定。

“商隊?”

看過斥候帶回的短矛和彎刀,衛青從懷中取出地圖,思量片刻,用燒過的樹枝在圖中圈出標記。

這是他從趙嘉身上學來的習慣。

凡沿途所見,比較顯眼的綠洲岩地,他都會詳細做出標注,確保不漏掉任何一處。

“有西域商隊經過,看樣子,這個方向沒錯。”

有李當戶帶偏方向,大軍繞遠的先例,在探路的過程中,衛青和趙破奴打起十二萬分精神,不敢有絲毫懈怠。

“等過了這處岩穀,阿信和阿敖會替代咱們。”

趙破奴策馬過來,探頭看一眼衛青手中的地圖,視線掃過上麵密密麻麻的標注,不由得一陣眼暈。

“阿青,你記得這麽多,不嫌麻煩?”趙破奴道。

畫成這樣,除了本人,還有誰能看得懂?

“不麻煩。”衛青折起地圖,仔細收好,對趙破奴道,“我不比你和阿信,要找準方向,必須更加謹慎。”

趙破奴甩了下馬鞭,倒也沒有反駁。

大概是早年經曆使然,無論草原還是荒漠,有太陽為參照,他和趙信就能準確辨別東南西北,極少會出現錯誤。在地上立一根木棍,看著光影,還能大致推斷出時辰。

這份本領,在五營都是數一數二,經驗老道的斥候都佩服不已。

“岩穀的位置偏東北,等阿信和阿敖過來,估計要向南探一探路。”趙破奴單手搭在額前,仰頭望向天空。因陽光太過刺眼,眸子微微眯起,濃密的睫毛垂下,在臉上留下扇形陰影。

“郎君說過,這裏地貌特殊,遇到大風,沙丘位置就會偏移,無法準確作為參照。如今來看,果然一點不假。”衛青說道。

“怎麽?”趙破奴收回目光,轉頭看向衛青。

“我剛剛才想到,這處岩穀,帶路的通譯曾經提到過。”衛青解釋道,“從荒漠出來,我等曾沿河道向西。要更快折返,最好能找到那條大河。”

明白衛青所言,趙破奴不由得瞪大雙眼。

“阿青,你是說咱們已經走偏?”

“沒那麽嚴重。”衛青搖頭道,“先前要去大夏,本就不是遵循原路。”

兩人說話時,身後揚起一陣沙風,緊接著,趙信和公孫敖率領的隊伍出現在視線之中。

“阿信,阿敖,這裏!”

趙破奴舉起右臂,用力朝兩人揮舞。

趙信和公孫敖同時加速,千騎瞬息而至,在岩穀外與同袍匯合。

“這是怎麽回事?”看到散落在地的蠻人屍體,趙信麵露詫異。

“不是什麽大事。”趙破奴策馬上前,三言兩語解釋清楚,話鋒一轉,道,“阿青說,現在的路線偏北,要盡快調轉回來,找到來時經過的那條大河。”

“媯水?”

“對。”衛青點頭道,“郎君是這麽稱呼。”

幾人商量之後,衛青和趙破奴留下清理戰場,慢行一步,趙信和公孫敖繼續前行,沿衛青所指的方向,尋找來時經過的河流。

“阿信,放信鷹,應該能更快找到!”趙破奴單手攏在嘴邊,高聲道。

趙信沒回話,僅舉起手臂擺動兩下,示意他知道。

戰場清理完畢,漢軍大部隊也抵達岩穀。

聽完衛青和趙破奴稟報,眾將很快做出決定,大軍沒有耽擱,沿趙信和公孫敖留下的標記,一路向東南行進。

四日之後,漫無邊際的黃沙逐漸後退,空氣不再過分燥熱,眼前出現大片蔥蘢。到第六日,趙信派人回報,他們在前方五裏找到媯水。

“加速!”

趙嘉和魏悅同時下令,漢騎沒有片刻停頓,馬腹貼地,向河流奔馳而去。

彼時,趙信和公孫敖已在河邊警戒,等候大軍到來。

河中水流奔騰,偶爾能見到暗色陰影,大概是從水底湧上的魚群。隻是河道太寬,水流湍急,手邊又無合適的工具,眾人隻能看著魚群出現又消失,沒法進行捕撈。

大軍抵達後,眾人陸續下馬休息。

五營分批警戒,餘者到河邊取水,緩解疲憊和燥熱。

輪到曹時和李當戶率人巡視,趙嘉騰出空來,摘下頭盔,蹲跪在河岸邊,捧起河水撲在臉上。感受到瞬間的清涼,舒服地呼出一口氣。

戰馬湊過來,在他身側打了個響鼻。

趙嘉輕笑一聲,順手牽過韁繩,從馬背取出粗布,沾濕之後,從馬頸擦至馬身。

棗紅馬年齡漸長,又受過傷,已經無法隨他出征。

趙嘉如今的坐騎,是一匹健壯的匈奴馬,肩高接近一米六,鬃毛濃密,奔跑起來快若閃電。唯獨脾氣不太好,和魏悅幾人的戰馬沒少打架。

大礙是玩性起來,在趙嘉側身時,戰馬突然垂下脖頸,用前額頂在趙嘉肩上。

趙嘉沒提防,差點坐到河裏。想要嚴肅表情,對上那雙濕漉漉的大眼睛,實在是發不出火,唯有歎氣一聲,拍了拍戰馬的脖子,示意它不許再胡鬧。

在河邊休整半日,大軍繼續出發。

因有河道為參照,至少在進入荒漠前,不用擔心走偏方向。

越是向東,遇到陌生軍隊的幾率越小,倒是碰見幾支西行的商隊,其中一支還是衛青蛾創建,常年行走西域,闖下不小的名聲。

領隊是衛家忠仆,自然認識趙嘉。

遠遠望見漢軍旗幟,立刻麵現激動,下馬步行向前,向趙嘉行禮。

“阿姊可好?”趙嘉問道。

“回將軍,女郎安好,先前誕下小郎君,母子平安。”領隊臉上帶笑,尤其是提起衛青蛾之子,嘴角幾乎咧到耳根。

“我領兵在外,無法去探望阿姊。”趙嘉很是遺憾。

“將軍莫要這般說,女郎常言,能有今天的日子,多仰仗將軍。將軍安好,她便安好,小郎君自也安好。此前獲悉將軍出兵,遲遲未歸,女郎很是擔憂,又不能離開小郎君,這才命仆西行,看是否能探查到將軍的消息。”

領隊道出西行緣由,又是一拍大腿,吩咐商隊眾人,將攜帶的穀物肉幹卸下,交給東歸的大軍。更取幹草和枯枝生火,燒水煮麵,熱麵過一次清水,撒上特製的醬料,帶著辛味,很是爽口開胃。

趙嘉一口氣吃下三大碗,魏悅、曹時和韓嫣也不遑多讓,全都敞開胃口。李當戶覺得費勁,索性用鍋拌麵,一個人吃下整整一鍋,這才停下筷子。

既然找到趙嘉,商隊無需再向西,轉而跟在大軍身後,調頭東歸。

進入荒漠之前,趙嘉又同領隊說過幾次話,話間提及入贅衛家的阿鷹。

領隊的回答讓他皺眉,尤其是聽到阿鷹野心勃勃,竟暗中拉攏家仆,想要-插-手甚至切割商隊利益時,趙嘉神情微沉,冰冷道:“阿姊知曉此事?”

“女郎尚不知。”

“哦?”趙嘉目光如電,冷聲道,“你們瞞著阿姊?”

“將軍,仆這條命都是女郎的,絕不敢有二心。”

“那是為何?”

“實是女郎生產不久,仆等就發現不對。媼問過醫匠,言女郎輕易不能動氣。仆等不敢讓女郎費心,這才瞞下此事。待女郎康複,那贅婿又不再動作,抓不到任何把柄。不過將軍放心,仆等早盯著那贅婿,絕不會讓他輕易生事。”

趙嘉盯著領隊,目光冷如刀鋒,許久方道:“回去之後,立即將此事報於阿姊,不得有半點隱瞞。”

“將軍……”

“不要讓我說第二遍。”趙嘉冷聲道,“記住我的話,誰敢打著為阿姊好的幌子,欺上瞞下,奴大欺主,我必會令他後悔來到這個世上!”

“諾、諾!”

“至於阿鷹,我會親自見他一麵。”

見麵之後如何,趙嘉沒有明說。

領隊卻是冷汗連連,心知趙嘉早非當初溫和少年。幾經血火,殺伐果斷,一旦引他發怒,絕不會有任何好下場,千刀萬剮都有可能。

思及此,他既感到慶幸,又有幾分悔意。

慶幸的是,他始終忠於衛青蛾,不曾有半分他心。悔的是因女郎對自己好,就險些忘記本分,自以為是為女郎著想,卻險些釀成禍事。

領隊下去之後,趙嘉的心情一直不好,周身籠罩一層低氣壓。

察覺不對,曹時和李當戶交換眼神,聰明地避開氣壓中心。韓嫣不知情況,也未輕易上前。隻有魏悅猜出端倪,策馬走近,同趙嘉低語幾聲。

兩人說話的聲音很低,哪怕是距離最近的衛青,都沒能捕捉到半句。

在同魏悅談過之後,趙嘉的心情有所好轉,低氣壓逐漸散去,李當戶、曹時和韓嫣登時鬆了口氣。

平時不怎麽發火的人,突然-爆-發出怒意,委實有些嚇人。

大軍進入荒漠之後,眾人的心情開始轉變,都因歸國欣喜。

唯有一路沉默的劉陵,看到曾路過的岩山,眼前浮現一張染血的麵孔,神情不再木然,陡然閃過一抹驚懼。

驚懼背後,隱隱的,還有幾分連她自己都不敢相信的悔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