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商

十四虧心人最怕發天火

十四、虧心人最怕發天火

沈耀先原名範大梁,從襄陽下漢口,即在沈益民拆貨店學徒。老板見他勤勞樸素,幹事謹慎,又是同鄉,有心栽培,升他為“跑街”,送送貨,結結賬,迎來送往,服侍客商。

沈益民是個鰥夫,膝下一兒一女,業已成人。沈益民的慳吝出了名的,襄陽同鄉之間,素不相慶吊,衣衫襤褸,不修邊幅,吸自卷煙,喝兌水酒,一生布衣布襪,從不穿綢緞衣服。有件事簡直不可相信:兒女丟到陰溝渣滓桶內的魚肉他自己撿起洗淨,要廚師煮給他吃。飯後,將別人遺落桌上飯菜抓了塞進嘴裏,即使宴會上,他也這般做。還告戒兒女:“茅廁裏撿顆飯吃,會當上官!”

他兩個孩子,大的是女兒,叫沈素貞,老實本分。兒子沈元喜則令老父操心。

沈元喜實際很聰明,能寫會畫,尤其寫得一手好顏體字,常同旅漢的文人騷客唱和。這位少爺特別崇拜乾隆年間,人稱“閔呆子”的湖北廣濟畫家閔貞。乾隆十二年,**額爾德尼晉京來朝,一些畫家奉詔為他畫像,但沒一個畫成功的。恰巧,閔貞遊曆京師,金大司空舉薦閔貞到嵩祝寺為大活佛畫像。閔貞先畫頭麵身體,最後為畫像點睛,如同“畫龍點睛”的傳說,頓時,滿室生輝,一位既形似又神似的活佛躍然紙上,令隨行人員巴班第等人驚歎不已!於是,閔貞獲得豐厚的白金文綺賞賜,名動海內。衣錦還鄉,他在漢正街大通巷築起“看山讀畫樓”。閔呆子的寫意山水,信手揮灑,潑墨成趣,為眾多藏家視為瑰寶。閔貞自視清高,不在乎銀錢,往往一畫難求。有些人了解他歡喜紅燒牛脯。吃得高興,雙手抓起往嘴裏塞,吃完了,兩手在衣裳上擦拭擦拭……有狡黠者,假意請他屋裏坐坐,而廚房裏,早煨上加倍香料的燒牛脯,香氣彌漫,畫家饞涎欲滴,問哪裏飄來牛肉香?主人乘機留飯,閔貞自然“客隨主便”。而牛肉似乎久久未能烹熟,這時,主人拿出紙墨求畫,他會欣然命筆,畫到得意時,忘了問牛肉熟未熟?於是數幅墨寶,盡入主人囊中。這故事頗有魏晉遺風,很讓元喜欣賞。對於早年徽籍鹽商巴蓮舫的隸書和同代人巴樹蕃、包雲舫的詩詞,他也十分崇拜。然而,經商致富不是這位少爺的理想!

僅僅這些愛好誌趣,當然不算毛病。要命的是,他先耽於賭博,後又吸上鴉片。

開始,沈元喜打麻將,玩一陣,嫌慢了。於是,推牌九。也覺得不過癮,幹脆搖骰子。漸漸地也感到無趣,全是憑運氣。再說,老爺子在錢財上管得緊,也沒多的銀錠在賭場一爭長短,他隻熱望在詩情畫意的王國放飛,一騁才思!

原來,沈氏鋪麵的鄰居,是同行晉平山,總在買賣上,與沈益民爭鋒較勁,卻又每每敗北。晉平山勝不了老子,在兒子身上打壞主意。沈元喜賭博就是晉平山背地找人教唆的。沒料到,沈元喜沒賭到傾家蕩產收手了。必得讓他染上自己控製不住自己的嗜好,晉平山七想八想,有道是,“麻噴雨,濕衣裳;鴉片煙,敗家當”嘛,對,唯有沈少爺鴉片上癮,才能達到目的。

早春二月,沈元喜踱到袁公堤,佇立壩上,看那後湖原野一望無垠的油菜花,滿心喜悅,歎道:“真是黃花爛漫,千頃一色!”不由陶醉在田園詩意之中。

忽然,背後有人拍著巴掌稱讚:“好,文思敏捷,意象鮮活!”沈少爺轉身看去,是個約摸三十歲左右男子,長袍馬褂,神采奕奕,瞅他微笑著。沈少爺雙手一拱,說:“聽先生口音,好像浙江籍貫?”那人也回禮,說:“公子猜得對,我是淅江餘姚人,姓蔡名習古,字近文,販書來漢正街,住在馬王廟旁邊的騾馬店。聽公子觸景生情,出口成章,十分欽佩!”沈元喜知道,馬王廟的騾馬店,有客房數十間,設置豪華,是漢正街陸路往來客商,歇卸轎馬,打尖旅居之處,皆為豪商巨賈。看他氣宇不凡,做的為聖人傳道生意,尤其對自己格外賞識,故而,對這人第一印象特別好,通報了自家字號,說:“值此良辰美景,得遇兄台,三生有幸也!”蔡習古又一揖,再恭維一句:“習古來往漢皋數載,打交道何止千百人,像公子這樣風度翩翩,倜儻多才,實在少見呢!我想高攀,請公子到臨湖酒家小坐片刻,不知肯賞臉否?”沈元喜自然爽快地接受這邀請。

酒過三巡,食上五味,兩人一遞一句,越說越投機,越說越親熱。沈元喜聲稱愛好丹青文學,並將得意之作隨口吟誦幾句,蔡習古聽罷,說道:“中華九州,唯楚有材,良有矣也!隻是,殊少飄逸……”沈元喜聽說有所不足,忙請教:“兄台,這話怎講?”

“唐人司空圖的《詩品》說,‘如不可執,如將有聞’。這是說,像水裏倒影握之猶虛,如空中妙音隱約可聞……必須達到這種境界,才耐嚼咀,回味無窮,稱得上品!”

“兄長高見!請教如何修煉,才能達到這等境界呢?”

蔡習古抿口酒,一笑,說:“不要急,吃過酒,我帶你尋找這種感覺!”

聽有這樣好事,沈元喜一口幹了杯裏酒,喊酒保結賬。蔡習古哪要他買單?搶先付了錢,連找零都不要,出酒樓,帶少年公子七彎八繞,在夾街一麵牆壁上看到有張出售戒煙藥的“招貼”,記住地址,拉起沈元喜手兒,尋找而去。沈元喜很奇怪,但沒多問。

自大清道光十八年,湖廣總督林則徐在武漢設立禁煙局,寬猛兼施,很快掀起抓煙販、搜煙土,繳煙槍、銷毀煙土、煙槍、煙具的**。煙販和癮君子懼刑畏罪,投案自首,禁煙取得極大成效。林則徐調任廣州,賣煙者又在地下活動,滿街刷貼的出售戒煙藥招貼,實則屬變相招徠顧客的廣告,暗示吸煙者按招貼地址去吸煙。夜晚走在夾街上,隻要小巷內那間屋子有一桌一燈,或一人觀望,或兩人私語,以及門邊掛紙燈的,都幹這種行當。

進入一條小巷,蔡習古對著一間掛紙燈籠的門戶問道:“這裏有戒煙藥嗎?”立刻,屋內有人答道:“是帶回家,還是現吃?”蔡習古說:“現吃。”

門開時,堂屋有個胖子點頭哈腰打招呼,沈元喜瞟見廂房裏有張土炕,上邊燃著一盞煙燈,一個瘦子歪躺著雙手抱根煙槍,閉起眼,煞有滋味地吸著鴉片煙。他不由詫異地問道:“蔡兄,來這地方做什麽啊?”蔡習古啞然一笑,並不回答,丟給胖子一塊碎銀,打個響指,伸出兩個指頭。胖子點頭唱道:“好咧,來兩劑啊!”馬上,廂房簾子一動,出來個大漢,兩手各托張木盤,每盤裏擱根黃銅鑲嘴的烏黑煙槍,一盞燃燒的煙燈,另有碟子盛了兩顆醬黑煙泡。沈元喜還沒弄明白,已被蔡習古拉進廂房炕頭躺下,而後,告訴沈少爺如何安煙泡,如何對著煙燈吸食鴉片……隨之,向他解釋:“一番吞雲吐霧之後,迷離恍惚,就會找到感覺,滿腹錦繡佳句,文思泉湧!”沈元喜顧不得多想,照他所說做來,半天也上不了路,急得蔡習古直笑。這時,聽到胖子一聲嚷嚷:“怎麽又不付現錢?”循聲瞅瞅,瘦子脫了衣服卷起遞給胖子:“衣服先押在這裏,明日帶現錢來贖……”雖說脫了衣服,肋骨伶仃,高聳雙肩,卻顯得神清氣爽,必定過足癮,格外興奮。胖子無可奈何接過衣服,再三囑咐:“下回沒錢,可不要來了!我這裏不是慈善會!”

在蔡習古耐心教授下,沈元喜終於學會如何吸鴉片,但是,第一口就把他嗆得眼淚直流,搖著頭,連聲說苦。蔡習古很理解,說:“開始是這樣的。習慣了就舒服了!”

為找感覺,沈元喜又試兩次,終於再不受嗆,並且,聞到一股異香,隨之,產生飄飄欲仙的快感。吸過鴉片,蔡習古又請他上漢江邊望江樓晚餐。對著晚霞映紅的江水和搖擺楊柳,沈元喜心頭湧出這樣四句:“妾心似絲牽不住,郎如飛絮隨水流。人人都說傷心樹,怕上望江第一樓!”語音剛落,蔡習古拍桌激賞:“安得金如意,擊碎無數玉唾壺!”這個文壇典故,沈元喜自然懂得,未想到即興口占,新朋友作如此之高評價,喜出望外。

從此,蔡習古常常邀他吃酒抽鴉片,每次都是他會賬。直到沈元喜鴉片上癮,不抽鴉片就流鼻涕,打嗬欠,甚至用頭撞牆。蔡習古見沈元喜徹底成了廢人,這才銷聲匿跡。

沈益民沒想到兒子這般不成器,疾首痛心,深惡痛絕,氣得生了重病。臨終前,要範大梁改姓沈,叫沈耀先,同沈素貞結婚,給他既當螟蛉子,又當女婿。沈元喜終因吸鴉片煙病入肓荒,不治身亡。但晉平山搞垮對手的陰謀並未得逞。後來,不知什麽緣故,他引誘人家子弟墮落的損招傳得街上人全知曉了,沈耀先接手店務,將他擠兌得更不好過。

沈耀先做生意並無高招,主要是儉省。他常講:“古人說,小富在儉,大富在天。我有了小富積累,總有天抓機會來個大發!”今天,我們以“從量的積累到質的飛躍”這一哲學原理省度,應該說,他是對的。但是,沈耀先不光儉省,還靠收買賊贓致富。不管怎樣,拆貨店在他手上,日盛一日,晉平山簡直難以為繼了。更不幸的是,夏天,一個風狂雨驟的夜晚,突然,一聲巨響,有火球從天而降,落在晉平山鋪麵屋頂上,引起一場大火,將晉平山鋪麵付之一炬,將他妻子兒女全燒死了!沈耀先雖與晉平山相鄰,卻隔了塊水塘,加之,笆鬥會搶救及時,沈家店鋪竟然毫發無損!

當人們恭賀沈耀先時,他高聲大嗓回答:“虧心人最怕發天火!我沒做虧心事啊,所以,菩薩保佑!”所謂“發天火”,指天降大火,單燒昧盡天良幹壞事的家庭,最為漢正街人忌諱。用現在科學觀點解釋,不過是球形閃電擊中晉家鋪麵。這話傳到晉平山耳朵裏,他當即氣得淚水漣漣,睡在河邊倉庫裏,通宵未眠。其實,倉庫裏的貨還可賣得不少銀子,思來想去,萬念俱灰。第二天,起個絕早坐小劃子過漢江去了漢陽歸元寺出家。

歸元寺是香火綿延數百年的古刹。傳說明朝末年,德明法師向王姓員外募化修廟,超度動亂中冤死亡魂。王員外問:廟修多大?德明答:一袈裟足矣!員外心想,簡直像村頭土地廟,爽快答應包下一切費用。時值正午,德明將身上袈裟淩空一撒,袈裟如片雲彩停留天上不落,遮住太陽。按影打樁,為三千三百三十平方丈。王員外明白遇上高僧,高高興興蓋了這座大廟。歸元寺曆代是鄂豫湘三省學佛參禪首刹,代有高僧。晉平山過了河,沿著蜿蜒阡陌穿村走莊五六裏路就到了歸元禪寺。剛進山門,一眼瞧見佛殿前放生池邊坐位年老和尚,敲著笆鬥大個木魚,閉起眼念經。晉平山上前朝老和尚一跪,說:“大師,弟子罪孽深重,我想出家,皈依佛門。不知佛祖肯收留我麽?”說畢,懺悔一生所幹的壞事。老和尚一直敲著木魚,似乎毫不理會。晉平山以為不肯收留,怏怏站起,正要轉身而去,聽老和尚蒼涼卻又亮堂的一聲:“阿彌陀佛!一闡提迦皆可成佛!”晉平山明白自己要求有了回應,問:“弟子請賜禪機!”老和尚說:“一闡提迦,梵語也,意即壞事幹盡,善根皆絕的人,這樣的惡棍隻要真心修煉,尚可成佛,何況施主乃一時糊塗,走火入魔乎?”晉平山知道答應了他的請求,就地一跪,雙手合什,謝道:“我佛慈悲!”……

沈耀先看見害人者的下場,受到警戒。因而,他除了收買賊贓,嫖婊子賒賬,不敢太做壞事。為積累更多財富,他比義父兼嶽父的沈益民更慳吝。有天,沈耀先到餘慶裏廁所大便。他硬是把半尺見方的草紙撕成四塊,隻用一塊揩屁股。餘下三塊放進口袋。草紙粗糙,折折就斷,結果,一揩,草紙摳穿了,指頭摳了一砣屎。沈耀先用力甩甩,想甩掉指頭上臭屎,豈料指頭碰上茅廁板釘子,鮮血直冒。一滴血該得多少養生飯菜造成?他痛惜得趕緊將指頭放進嘴裏吮吸。剛吮一口,眉頭皺起了,疑惑地自言自語:“還沒到六月天,這血剛冒出來怎麽就臭了呢!”那時,廁所是在大糞坑上鋪滿木板,挖就一道道蹲坑,無有隔板的。沈耀先的一舉一動被人瞧得清清楚楚,頓時傳為笑談。武漢有句俚語:“摳屁眼,吮指頭”形容一個人做事小氣、摳門。其典故即出自沈耀先。

當初,胡得利幹拆貨店還賽不過沈耀先,直到義成接手,沈耀先方遭遇強勁對手。他自然想打垮王義成,由於怕發天火,遭報應,幹事把握著分寸。譬如,關於義成依靠白蓮教和賄賂何老四之說,他隻發發牢騷,並不告密。又如,洪幫找黃崗麻城同鄉會岔子,他隻撩撥一次,再不火上加油。所有公益事務,他一毛不拔,修火路,還是出手大方……他忒恨洋鬼子,也不滿朝庭苛捐雜稅,一度,內心裏甚至巴不得太平天國勝利。

這天,他店裏掌櫃為筆零頭賬,同客戶僵住,結果買賣沒做成,眼看生意跑到義成店裏成交了。沈耀先訓斥道:“怎麽這般呆板!大主顧嘛,讓他兩錢利算什麽?”掌櫃熟知老板德行,如果真這樣做,又會說:“兩錢銀子可買多少東西!”於是,不吭聲,由他說。

這時,有個蓬頭垢麵的婦女抱個小孩上門討錢,店裏素來準備有銅錢打發叫花子,在往常,掌櫃會要店夥計拿來施舍。這天因為蹩氣,轉過臉不理。婦女絮絮叨叨求告半天沒人理會,隻好換家乞討。婦女剛走,來個頭插蠟燭的中年乞丐拉開哭腔請求施舍。掌櫃依舊懶理,沈耀先也不發話,他不發話是看掌櫃到底蹩多久多大的氣。

其實,他倆都懂,在漢正街,乞討者分文討和武討,也就是文丐和武丐。文丐一般是以貧病困苦博得人們同情而得到施舍,如寫張《求告》跪在街頭“告地狀”,如拖兒帶女哭訴,或打“蓮花落”,敲竹板,編快板詞調笑,或伸起肮髒手掌追著,喊著……這類人用“纏綿”戰術,纏得人不耐煩,丟給幾文錢。真要不給錢,也沒什麽,頂多罵你摳門。武丐則不同,或牽隻猴兒,或纏條蛇在手臂,先是好言乞求,達不到目的,錢給少了,會讓猴兒跳進店堂大鬧天空,會把蛇放在櫃台上吐著信子,要你做不成生意!最不好對付。

中年乞丐頭頂赫然插根鐵管,蠟燭插在鐵管裏,燭焰如傳說裏魔鬼舌頭飄揚搖曳,蠟油滴滿頭頂,景象格外可怖。沈耀先和掌櫃明白,這也屬武丐,兩人蹩著呢,都不說話。偏有個學徒不懂,為討好老板和掌櫃,上前惡聲喝斥:“滾遠點,還要不要人做生意?”沈耀先和掌櫃阻攔不及,隻見中年乞丐冷笑一聲,將頭頂蠟燭和鐵管拔下,拔得鮮血一噴也不在意,把鐵管蠟燭插在門檻上,唱道:

你說滾,我就滾,給你店鋪請尊神,

祝你店鋪發利市,天天門前圍滿人!

唱罷,打聲胡哨,不一會,從四麵八方湧來無數叫花子,拄棍的,拿棒的,支拐的,崴凳的,盤蛇的,牽猴的,還有血淋淋手臂上穿插一把利刃的……頃刻將沈氏拆貨店圍個水泄不通。這些叫花子,有的板凳橫在門口坐起,有的拿棍棒四處戳著敲著,有的放任猴子滿屋蹦跳,有的把蛇丟進櫃台,嚇得夥計店員四處躲避不迭!幾十張嘴叫叫嚷嚷,沸反盈天,任掌櫃打躬作揖,沈耀先好說歹說,就是不理。顯然,沈家得罪了丐幫一個頭兒,隔壁左右,對門對戶,誰也不敢勸阻。

正當沈耀先焦頭爛額之際,一眼瞟見餘幺站在街對麵恒大油坊門前看熱鬧,他如同遇上救星,擠擠撞撞跑上去說:“幺哥,是徒弟伢不懂事得罪丐幫諸位,你能不能給我帶個和呢?”餘幺瞧這陣勢,沒敢即刻答複。沈耀先悄悄以食指、中指撚撚拇指,暗示會報答他的。餘幺笑笑,擺擺手,表示不用,口裏講:“誰知買不買我的賬?”說時,動步上前,準備試試,豈料,有個打蓮花落的年輕叫花子瞧見,打著竹板唱道:

說請神,就來神,我看餘幺想充人……

在漢正街俚語中,“來神”有“來煞了”“膽敢放肆”含意,“充人”為“出風頭”“充好漢”之謂,聯起來用,就滿含敵意、嘲弄、蔑視,帶有挑釁味道的。而丐幫、洪幫素來井水不犯河水,誰也不敢壞這規矩的。聽得這兩句,不等年輕叫花子唱下去,餘幺趕緊聲明:“我可管不了,要幹活去呢!”失望之餘,沈耀先看到街東邊走來兩個禮智巡檢司署巡邏官差,慌忙招手高喊:“官爺,官爺!”然而,兩個官差卻折進祥和裏,他想追去,又被幾個叫花子拉著、攔著。其實,那兩個官差早看到這邊熱鬧,盡是些“豆腐掉到灰裏――吹,吹不得。打,打不得”的叫花子,又無油水可撈,懶惹麻煩,故意避開。

沈耀先束手無策,急得直跳腳,攤開雙手,拉起哭腔:“我今天真是起早了喲!”這是自怨自歎“背時”的意思,但是,“起早了”隱喻“碰見鬼”,細細摳來,也算罵人。

插蠟燭的丐幫頭兒斜睨一眼,正要發作,一個人走上前,拍著巴掌打招呼:“諸位,諸位,稍安毋躁,稍安毋躁,我給諸位賠個不是……”聽是外鄉口音,丐頭質問:“你要說什麽?”“我想……”“你個安徽佬想怎樣?你有什麽資格!”這般一搶白,來人咽住了,說不下去,下不了台。沈耀先瞅清是鮑玉波,雖懷有一絲感動,又埋怨他冒失,心想,連我都窮於應付,你一個外地行商,哪能擺平?這不是找虱子住身上丟?有瞬,他唯願乞丐們纏上鮑玉波,轉移鬥爭目標才好。然而,他不知道,素日一文錢一文錢打發的摳門作派,讓叫花子窩著火,今天頭兒發號令,趁機發泄發泄。譏諷鮑玉波幾句,轉頭又向他沈耀先鬧開了,叫嚷聲再次達到**。這時,又有人走上前,拍拍巴掌,並高聲宣告:“我請大家上大江樓喝酒!”街上人全都循聲瞧去,原來是王義成!

丐幫頭兒自然認識他,點頭說:“義成商號老板!這話我聽得進去。請上百人到大江樓喝酒,可要大把銀子的!”

“錢是用的,水是流的。交朋友嘛,再多也值!”

丐幫頭兒見鬧也鬧夠了,再該來點實惠,有人買單,見好就收,說:“王老板,你該不會用碗雜和麵哄哄兄弟們吧?”所謂“雜和麵”,是酒店將顧客吃剩菜肴倒在一起做澆頭,下成湯麵出售。價錢便宜,且盡是鮮美雞鴨魚肉,很受碼頭工人,引車賣漿者流歡迎的。一般叫花子哪裏享受得了?此刻,丐幫頭兒的話,顯然帶有刁難味道。

“既是請大家喝酒,義成豈敢那般怠慢?”

“你陪我同桌對飲?”

“這個自然。我還請鮑老板、沈老板作陪。我們三人給大夥賠禮道歉!”

“好,你這朋友我交定了!”

隨著頭兒這句話,滿街乞丐歡呼著:“豪爽,豪爽!”“這朋友交定了”“夠意思!”

義成一手拉著丐幫頭兒,一手挽了沈耀先率先前往大江樓,進門就吩咐跑堂的:“給櫃上說,今天我要請客,席位全包了!”而後,讓丐幫頭兒坐了首席,自己和沈耀先、鮑玉波左右陪起。酒菜擺上,沈耀先滿滿盛上一杯,先給丐幫頭兒敬上,依次是,義成、鮑玉波,再給滿堂叫花子舉杯示意:“各位隨意,今天多有冒犯,不成敬意,權作賠罪!”

丐幫頭兒見他抱小麵,言辭懇切,反而化解:“今天的事也不怪你沈老板,是櫃上學徒不懂事嘛!”又講:“就算真有什麽衝突,憑王老板,還有這安徽老板的麵子,我也不敢不買賬啊!嗯,是不是?”沈耀先已然疲於糾纏,自然連聲稱是。

丐幫頭兒忽然湊攏義成,壓低聲音,問:“聽我們幫主說,內老板是白蓮教大當家陳小蓮?”義成不置可否一笑,又說:“外麵謠傳罷了,其實,她是極平常女流之輩!”

“好,好,好!難怪王老板江湖義氣重啊!”

宴席在閑聊中盡歡而散。臨了,義成推給丐幫頭兒一張五十兩的銀票:“今天耽擱大家生計,算是點補償吧!”丐幫頭兒慨然作色,向滿堂叫花子宣布:“歪江湖有個正道理。今天,王老板、沈老板、鮑老板肯與我們同桌吃飯就是最大麵子,怎麽還能收錢?大家說,是不是?”隻這聲,滿樓叫花子嚷開:“對,這錢我們不能要!”“謝謝了,不能要!”……

但是,義成一定請他們收下,理由是:“今天耽擱的時間,必得給大家補上!”

最後,丐幫頭兒笑著說:“既是一片誠意,恭敬不如從命!”

送走這班死纏濫打的“瘟神”,沈耀先對義成、鮑玉波感激不已。首先問義成今天破費多少,要一並算清還給他。義成笑笑:“我請客,你會賬,哪不成巧偽人了?”沈耀先見他執意不收,隻好說:“這人情隻好日後還了!今天真得虧兩位解圍。先是鮑老板,接著王……”

“沈老板,我也是義成兄囑托出麵的呀,是為解開船家盜賣貨物給你,我倆產生隔閡誤會。不然,我一個外鄉人,哪敢出頭……”

“都是外鄉,我也是襄陽人嘛!”

“還有件事也給你叫穿,那回處理船家盜賣茶葉、芝麻也是義成兄從中斡旋呢!”說著,鮑玉波講明事由經過。

“義成,你為人真是寬厚!過去為買賣上競爭,有些地方你莫見怪喲!”

“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生意上互相較勁很正常,也有必要。譬如,你沈老板賣茶葉時,許諾客戶將花椒篩出的渣滓拿來調換,我覺得很好,也應當。反正可以交給整批發的客商除秤嘛,後來,我也學著你的套路。商品質量提高了,信譽也做出了!”

“鬼喲,這是為了同你搶客戶逼出的辦法!”

“這樣競爭,我看就很好。所以,往後,我們還會有競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