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商

二十四大水衝到龍王廟

第1卷 二十四、大水衝到龍王廟

大清康熙年間,有個叫唐裔潢的人,從小好學,精究製藝,工詩文,可是,他隻考了個“貢生”,連秀才也沒撈到一個,更別說中舉中狀元了,隻好靠教書過日子。//www.Sxiaoshuo.com?最快的小說搜索網//他索性懶於功名,端隻羅盤將滿腹才思寄情風水,觀察推測屋基墓宅給人榮辱興衰的宿命象征,現代人稱作堪輿學。真是行行出狀元,他很快搞出成績,寫了部名著《風水論》,其中一處,專門談到漢陽、漢口的地氣地脈,說:“漢陽府城龍脈自九真山*發源,從西門入城……十分有力……漢口龍脈,乃平洋龍也。平洋最宜坐空朝滿,今漢口以大別山*為朝山,南岸為近案,後湖空曠,正合坐空朝滿之局。從前未盛者,以水未繞也。明成化初,水通前道,故河道淤,於是漢口有興機矣。……經雲,‘行到平洋莫問蹤,隻觀水繞是真龍’。漢口之盛,所以由於小河也……倘風水既壞,水道他徙,雖有高塹厚牆,亦難永享也……”這段話評論的是風水好壞,實質上談地形地勢和環境對一個地方興衰的影響,用當今術語講,有點地緣經濟學和環保學的味道。比起一般風水先生所言:“形如臥帚,後無座山,故財易聚亦易散”的胡說八道,應有幾分根據。總而言之,漢正街,漢口,都是因水而興,在火車、汽車尚未發明的年代,漕運重要性像一個人的大動脈,這話當然說到點子上了。因而,義成很為欣賞,生前每每向兒女們講到唐裔潢的高論。厚德聽後說,爹,我們做屋建商鋪,就請風水先生看看再做!厚生說,看一處,做一處,可以賣給人家呢!厚華說,其實,風水也是可以改變的,我們改改,不行了?厚慈對兩個哥哥的話很讚同,說,大哥,你要看好了,做好屋,給我一間啊!二哥,你要賣了錢,給我分一半啊!唯獨譏笑弟弟:風水哪能改一下就好得了的?異想天開啊!?

義成覺得大兒子的話有道理,也讚賞二兒子頭腦,但最驚訝的是小兒子的主意。見女兒諷刺厚華,說:“莫笑你弟弟,他比你有誌氣呢!風水怎麽不能改?我家當年風水一般般嘛,後來,我在堤街填平水氹,修座財神廟,原本不讓人再被水溺,後來風水先生說,正是這改變風水,我家才大起大發呢!這是說,積德行善就能改變風水嘛。但是,任何事有利必有弊,漢口既因水興,也可能受到水害。”這段話孩子們不太懂,實際上,自唐代中葉至清朝道光年間,1000年裏,武漢發生過大洪災50多次,證明義成看問題透徹。?

可不是,正當厚華在大漠焦頭爛額之際,漢口大本營遇上大水的麻煩。頭一年,為修沿江大道,拆除龍王廟時,厚德就知道災難是無可避免的了。?

龍王廟位於長江、漢水匯合處,河麵狹窄,岸陡腳虛,水急浪高,船隻行到這地段常常翻傾。南岸依傍龜山原有兩條古街道,人稱“雙街”,由於流水淘空岸腳,溫柔繁華的市麵,一夜間崩塌了!人們隻好往南退,再修條新街,叫作“高公街”。為祈求龍王爺保佑,很早便有人修了座“龍王廟”,誰知道,當官的不敢在太歲爺頭上動土,卻敢在龍王爺頭上動土。龍王爺感覺拆廟修路是“吃柿子揀軟的捏”,決定給點顏色街坊們看看!?

第二年,1931年,從五月起,老天連續下了三個月大雨,江水、河水陡漲,惡浪滔天,奔騰呼嘯,一片汪洋,一片混濁,一望無涯。武昌城和蛇山仿若浮在茫茫水麵上一根木頭,平素近在咫尺的龜山好像退向遠方,隻能隔著大水望到一點山尖。一切似乎回到洪荒時期,又如八百裏洞庭湖複歸為無邊無際的古雲夢澤!人們熱切地盼望雨過天青,重現光明。一天又一天的等待,一天又一天的失望,風狂雨驟像沒有盡頭。天上雲層又厚又重,壓得低低地,正午如同黃昏,眼前一派陰霾。平地積水過膝,大夥腳都泡腫浸爛,手觸摸處濕漉漉、粘乎乎,一如觸摸到濃稠淤血。所有物什異化原有形態,蒙上眼翳般白毛,發黴變質。日子又陰暗又潮濕,讓人心情鬱悶、愁苦、沮喪,胸口憋得慌……?

雖說黃梅季節黃梅雨,雨水多的年月也隻下得一個月吧,這雨怎麽下了三個月還不住點?人們這才記起,去年的行動是何等唐突啊!惹得龍顏大怒了。武漢警備司令夏鬥寅親自到龍王廟舊址拈香叩首跪拜,祈望龍王爺能原諒一下。龍王爺哪這麽好糊弄的?不僅沒?

*注:九真山,即今九峰山;大別山,龜山別稱。?

善罷甘休,反而興風作浪。七月下旬,大水包圍武昌城垣,隻有幾塊坡地露出水麵,漢陽城內積水兩丈多深,沿岸吊腳樓早衝跑了,市內稍差點房子全泡坍塌。接著,漢口分金爐潰堤,鐵路以北一片汪洋。八月上旬,單洞門鐵路潰塌,漢口市區成為澤國,大街小巷,到處可以劃船。有人用門板當排劃,後麵拿繩牽上一隻大腳盆,腳盆裏坐個小娃娃。時時可以看見泡腫的浮屍隨水飄流,偶爾還浮蕩一口棺材,不知裝沒裝死人……在水漂物中,有次竟由浪打來一座木雕菩薩,菩薩頸上鎖根鐵鏈,顯然是廟裏和尚擔心教水衝走而鎖上的,未承想,終究難逃一劫。/WWW.Sxiaoshuo.com?最快的小說搜索網/漢口俚語: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麵對這場特大洪水連木菩薩也自身難保呢!?

武昌紡織廠在這次特大洪水中,自然未能幸免。棉紗、成品布匹雖轉移高處,那些鐵做的紡織機械全泡在水裏了,至於麵粉廠,葉思國打電話告訴道,小麥泡脹了,麵粉全打漂漂,損失慘重。家驥自兩年前淑賢病逝,找個上海姨娘,搬去上海,隻皎皎一人在漢,於是,厚德全家搬進租界舅舅家,擠在二樓兩間屋子裏,對他們來說,真正的逃荒。他顧不得這些煩惱。他被國民黨中央賑濟委員會委員長許世英委任為湖北水災急賑會常委兼應急股主任,成天帶著義渡船、紅船和俗稱“水貓子”的救生員外出救人,滿倉前年告老還鄉,連個聽使喚的得力人也沒有,忙碌得連軸轉,常常深夜才坐船回家。有時,幾天也不落屋,讓馮媛媛很反感。?

這天七點,仆婦把早點做好擺上桌,馮媛媛形同小家碧玉作派,夾塊糍粑,邊往嘴裏喂,邊梳頭,正要喊厚德共進早餐,見他一手提公文包,一手低頭扣衣服,匆忙出房。女人不由火了,嗔道:“飯也不吃,就往外蹌?無事忙!”因為口裏嚼著糍粑,聲音不免含糊失真。厚德被她一聲斷喝驚得一退,理理衣襟,笑道:“嚇我一跳,以為打雷呢。”?

“你說,成天忙那些吃力不討好的事,廠不管,家也不管,伢們也不管,算什麽回事?”?

“我既然臨危受命,當上應急主任……”?

“嗬喲,捐上白花花二十萬大洋買來個虛名兒讓你上癮啦?”?

“媛媛,怎能這樣說呢,災難當頭,每個人有責任為國為民分憂呀,你看,蔡輔卿先生比我年紀大好幾歲,擔任救濟股主任,成天奔走,都累病了。賀衡夫,人家捐了三十萬,又拿出二十萬商請銀行團為受災商家放寬貸款。他是水災急賑會常委兼籌賑股主任,那職務比我更麻煩,像討飯一樣給人說呀求呀,勸人捐款賑災……”?

“別人事情我不管,我隻說你!你就算不顧家,廠裏事不能操操心?”?

“怎麽操?震寰、一紗廠還比我們慘呢!老天爺發脾氣,誰抗得過?”?

“裕華紗廠的張鬆樵不就在圍牆內加築三尺高鋼筋水泥板,安然無恙,照舊紡織?”?

妻子這番詰問,使厚德承認自己失誤,他很後悔沒注意報章對各處水情通報,其實,稍加分析,未雨綢繆,當有應變之策的。哪知,他誠懇檢討,並沒讓女人住嘴。媛媛說了外麵,又怨起家裏人來,說厚生、厚華清閑,一個在上海花花世界玩樂,一個在滴水不見的幹坡上消停,聽她意思,都遭受水淹,心理才能平衡。厚德懶同她講西北的重大損失,那麽一來,又會惹出好多話的,故而,隻替二弟辯解:“發這大的水,船全停航了,把厚生隔在上海了呀!”偏這時,皎皎風風火火上樓向他報告:“大表哥,韓永清先生從上海率紅十字會救護隊回漢口了,帶了好多醫藥和捐款,協助漢口紅十字會施救災民,急賑饑荒,還準備將一部分災民轉移到黃陂橫店安置……”?

“皎皎,這真是好消息,到底是從家鄉出去的漢商呀!”?

“人家韓永清年紀比老二大吧,怎麽能從上海趕回,老二就不能回?”?

“表嫂,你這話是什麽意思呀?”?

“不管她,皎皎,我們快去見韓先生。”趁著表妹在場,妻子不好阻攔,厚德出門了。?

厚德趕到水災急賑會見韓永清時,蔡輔卿也在場,他見蔡輔卿臉色蠟黃,氣喘籲籲,關切地說:“蔡老,你得注意休息呀,可別累壞身子骨,年齡不饒人喲!”這位湖北鹹寧籍漢商有股鹹寧人倔強勁,武昌首義,勝負未卜之際,即敢於響應民軍,多方支持。後來,清軍攻陷漢口,沒追究“附逆”之罪,反倒邀請他出來主事,維持治安,他和李紫雲等毅然回絕,不與清軍合作。此刻,聽厚德勸慰,淡淡一笑:“老弟,你比我年輕不了多少啊,就算我虛長幾歲,豈能稍讓爾等後生?”說時,指指進門的賀衡夫。?

賀衡夫拱拱手,謙遜地說:“在座都是前輩,我得好好學習。”?

“好,這話說得好,我們漢商是‘長江後浪推前浪’,代有傳人啊!”說畢,高興得哈哈大笑,不想,笑著笑著,喘起氣,咳嗽起來,大夥看他咳嗽時,有砣血痰咳在捂嘴的手帕上,大驚失色,厚德慌忙吩咐道:“皎皎,快將蔡老先生扶下去治療。//www.Sxiaoshuo.com?最快的小說搜索網//”蔡輔卿搖搖手,表示不用,但皎皎挽起老先生,連推帶拽把他弄出門了。望著蔡輔卿背影,三人十分感動,久久無語,韓永清讚歎道:“唉,蔡老精神真是可欽可佩啊!?

“剛才賀經理說得對,我們得好好學習。韓翁,運災民的船隻我調配好了……”?

“哦,厚德翁,永清翁,我來就是告訴你們的,義渡船一抽呀,急救船不夠用了,結果,有人劃來私家船隻,趁機敲詐勒索。還有的義渡船本為水災急賑會給錢包下的,船主見私船發橫財,也向災民要錢要物……這些人,不少是洪幫裏人,不好辦呢。”?

“那不亂了套?我去看看!”厚德說著,出門而去。從賑災會出來,厚德坐隻紅船四處巡視,看看到底有哪些人“趁水打劫”,破壞義渡規章?所謂義渡,並非平常時期積德行善,用船在渡口送來迎往,方便過河行人,而是在大街小巷劃船乘載逃難災民,沒有固定位置,是不好查找的。他查了好幾隻船沒發現問題。?

這時,從漢正街升基巷劃出條小船,船頭插著“義渡船”三角旗幟,船裏坐位帶小孩中年婦女,哭哭啼啼,絮絮叨叨:“說是義渡,不到兩裏路,換了三隻船,每次都要幾十文錢!”蕩船的大胡子說:“我這是拿命拚哪,嫂子,幾十文算什麽?”厚德聽見這話,朝船家揚揚手,問:“你是哪個地段義渡船,不是統一包過,怎麽要收錢?”大胡子聽喝問,停住槳,瞅他一眼,冷笑了,說:“王大少爺,我認識你,你爹不是我老子從白菓送來漢口,哪能發財?怎麽,發財就忘恩負義了,給我打官腔?”這話簡直橫蠻無理,要把厚生,必定反唇相譏:“這恩澤,我家早記下了,但是,橋歸橋,路歸路,義渡既統一包過,你不該收錢!”換上厚華,則會說:“你老子送來的人發了財,他自己如何發不了?發財是我家人本領,與你借義渡之機收錢有什麽關係?”這些道理,厚德不是解不開,也不是不會說,他性情敦厚,總怕將人嗆住,不好意思頂嘴,笑道:“原來是李老大家的,我家是得過你爹好處,先父常念著呢,不過,義渡統一付錢包下……”?

“你說那幾個錢?現在發大水,你知道米賣多少錢一升嗎?”?

“急賑會不是給義渡水手配有平價米麽?”?

“劃船多費勁,再說,老子肚子大,不夠!今天碰見你蠻好,是不是破費幾個?再不,你用紅船將這娘仨裝走!”大胡子見厚德好說話,越發來勁,將船蕩到紅船旁,氣勢洶洶。紅船水手知道他在了洪幫,一直不敢插言。眼見這家夥再說兩句會動手放搶似的,從旁勸說:“李老大,王主任也是為大家辦事,何必難為他呢!”話剛講完,被大胡子一槳戳倒水中,紅船激烈地晃蕩起來,厚德慌亂失措,張開兩臂隨船一搖一擺,大胡子見狀樂不可支,伸過槳讓厚德抓住,而後,乘機逼問:“給不給錢?不給就別抓我的槳!”說時,似乎要使勁抽回木槳。厚德手忙腳亂,語無倫次地:“哎呀,你怎麽是這種人呐……”?

這當口,從對麵巷子劃出條小船,上麵一個老人喝問:“幹什麽,幹什麽!”?

大胡子眼見厚德就要屈服,竟有人敢出麵幹涉,叫道:“哪個管冤枉閑事……”話沒說完,瞧見來船上的人,大驚失色,訕笑道:“大水衝到龍王廟,自己人呀,餘三爺,您老……”?

餘幺不理他,冷著臉質問:“你小子想搞什麽鬼名堂呀?”?

“三爺,我同王主……主任鬧著玩兒……”?

“你剛才所作所為,我全聽見,看見,要放搶呐!幫規怎樣定的?‘第三條,不準私自開差’*,你忘了?想三刀六洞?”?

“三爺,我真是鬧著玩的呀!”大胡子辯到最後,拉起哭腔哀求了。?

這時,紅船水手遊過來,扒上船,也替大胡子求情開脫:“李老大是鬧著玩……”?

“鬧著玩!你不會水,不是淹死了?人家王大少爺為災民辦事,你李胡子倒好,到處敲詐,把錢退給這位嫂子!今天我放你一馬,再要犯了,別說我報到幫裏開香堂!”?

大胡子聽說放一馬,如逢大赦,趕緊掏出錢還給中年婦女。厚德這時回過神,反而向餘幺講情:“餘叔,他也是開玩笑的,隻是,不曉得我是旱鴨子……”?

這多餘的解釋讓餘幺大笑了,說:“你像你媽,更接你爹的代呢!”?

歸途,水手說:“王主任,你真算菩薩心腸,大胡子那樣惡你,也不記恨,當時隻要你一句話,他不被幫裏開香堂,開腸破肚才怪呢。”?

“何必呢,他不過想弄幾個小錢,何苦壞條性命?他還有一屋老小呀。”?

紅船沿漢正街劃行,往日車馬輻輳,商賈雲集,百貨山積的熱鬧場麵蕩然無存,大街就像一條寂靜的河流,景象十分淒慘:隨處可以看見泡倒的牆垣,有的房屋隻剩四根立柱,仿佛古驛道上荒棄的涼亭。有的店鋪條形拚門洞開,櫃台浮在水麵蕩漾。有些房主大約認定屋子堅固,或者無處投靠,住上二樓,這樣的主戶,或者挨屋簷搭起跳板,或者打穿牆壁,作為通道。另有人幹脆扒在窗台上,用竹籃吊上吊下,向過往船隻買食物。大街兩旁深巷裏,隱隱傳來聲聲哀哭……厚德看著這一切,長歎不已。?

他留意過自家漢正街的幾處分號,店門全用大鎖鎖好,鐵絲擰緊,牆壁也沒坍塌。看來,滿倉的兒子小倉做事挺認真,讓人放心。正想著,紅船水手說:“瞧,王主任,挨淮鹽公所那店鋪是你的義成分號吧?門被水泡倒喲!”厚德一看,果然,鋪麵的條形拚門七歪八倒,似乎經不住水波滌蕩,顫顫巍巍地,他站立船頭數了數,少了一塊門板,記在心裏,準備回去通知人前來收拾。?

紅船劃過淮鹽巷,朝大通巷行駛時,前麵傳來一片嚷嚷聲,厚德猜測又發生什麽事兒了,囑咐水手使勁加快。剛到普愛醫院,老遠瞧見小倉帶夥人圍條船叫著吼著,十分激動。厚德心想,不是要他逐門逐戶檢查房屋倒塌情況,拿筆打號,分類處理的麽?在這裏灣起船扯什麽皮?湖南湖北俚語“扯皮”意即存心找麻煩,武漢遠古屬水鄉,口口相傳的俗語往往帶水域特色,“灣起船”平素係指“停著”的意思,由於停船水麵,常會影響別的船隻航行,灣起船略帶嗔怪之意。但是,此刻,小倉倒真的“灣起船”呢。?

厚德尚未來及動問,有人瞧見他,說:“好了,王主任正好來了!”?

“對,王主任來了,看你怎麽交待。”……?

“表叔,你看這老婆娘做事像不像話?”小倉握筆的手揮動著,說話嗓門挺大。?

紅船劃近圍著的船隻,厚德這才看清,船上放口薄木棺材,有個老女人牽個小孩掩麵哀哀哭泣著,任人吼叫詈罵,就是不抬頭。小孩約摸**歲,抱著她不停哭叫:“奶奶,我怕,我怕……”發大水,淹死人,病死人簡直算尋常事兒,厚德不知小倉一夥為何不同情,倒是如此憤怒,他還未開口問原因,小倉講了:“表叔,你看,她將我們店麵門扇做棺材!”厚德這才注意到,棺材蓋是一塊條形拚門做成,上麵赫然寫有“義成商號”四個大字呢。這是樁大不吉利事情,厚德也不由慍惱了,但是,質問時,口氣盡量顯出溫和:“老人家,這事可做得太錯了,說句罵人的話,簡直有些缺德啊。”?

“真他媽太缺德了,難怪你家裏死人的。”?

“死人,還要死的,死光!”?

盡管大夥圍起老太婆不停咒罵,她不回嘴,也不解釋,依是低頭啜泣。直到有人指責:“你他媽死人,怎能拆下別人門板做棺材!”老人才抬頭分辯:“不是我啊,我不識字啊!”?

“還狡賴!不是你,這棺材不是你的?”小倉用雙關罵過,得意地笑笑。?

*注:開差,係洪幫‘搶劫’隱語。?

“老人家,慢慢說,我想你沒力氣搬動,肯定是別人幹的。”厚德誘導道。?

“原先是有兩個人坐在船上,見我們攔截,全跳水遊走了。”?

船工認為確實太背理,一直搖頭歎氣不吭聲,這時,終於開口替老人回答了:“唉,這太婆的兒子媳婦全被水卷走了,老頭一急上了吊,身邊剩這小孫子,哪弄得動?停在屋裏半個月,再不裝殮,人都會臭了,她隻好拿幾件衣物當工錢,請人釘口薄棺材……”?

“我巴不得我發急痧也死了啊,放心不下我這可憐的孫子哪!”聽船工一講,老太婆壓抑的悲苦全釋放出來了,嚎啕不已,小孫子抱著老人懂事地哭叫著:“奶奶,奶奶,你別哭,還有我,還有我……”厚德為眼前慘景濡濕眼睛,連連歎氣,對小倉一夥做個“算了”的眼色,小倉神情戚然,點點頭,說:“看你可憐,把門板還給我,讓你走。”說著,動手去揭薄木棺材,豈知門扇釘在棺材上了,喝叫道:“哪個找根鐵家什來,得撬開呢!”?

薄棺材本來是勉強釘成的,如若一撬,必定全散架。老太婆淚眼汪汪地瞅著小倉,但是不敢吭聲。厚德也度量不能撬,擺擺手,意即不必費勁了。?

“表叔,不找她麻煩也算體諒她家苦衷,未必還讓我們鋪麵門板陪葬?”?

小倉的詰問讓厚德愣住,所有人也將驚詫眼光投向他,意思是,這樣太不妥了吧?然而,撬開門扇,一時又無什麽替代,即使撬走門板,就討得吉利麽?再說,門板也用不成了,誰也不知道怎樣解決眼前問題,人們不由你望我,我望你,緘口無言。?

有一瞬,那麽靜,就像寬闊水麵和四周一切,連同老太婆啜泣全結成冰塊了。?

忽然,一個主意浮過厚德心頭,伸手向小倉示意,要他遞過筆來。小倉不懂表叔要做什麽,遵從命令照辦了。隻見厚德握筆在“棺蓋”的“義成商號”下麵寫了一個“贈”字,這樣,棺材就成了“義成商號贈”了。這真是一個解決兩難問題的奇思妙想!?

所有人為厚德的睿智寬厚鼓掌了。為撫慰這祖孫兩人痛苦,厚德又將身上帶的五十兩紋銀悉數相贈,讓他們度過這段艱難日子。?

老人沒想到因禍得福,感激不盡,連連作揖,還要孫子給厚德叩頭,又祝願:“你王大少爺好心有好報,必定還要大起大發啊!”?

“一樣,一樣,老人家,唯願你孫子也大有出息啊!”?

“我們遭此大劫,能活下來就算不錯,哪有什麽起發,但願你王大少爺好呢!”?

厚德想起父親的話,深情地說:“一家好,不算好,大家好,才算好啊!”?

大夥為這句話,再次熱烈地鼓掌了。?

紅船劃到中山大道,這裏原為後城牆基,地勢較高,許多難民搭棚棲身,可是,沒有飲水,沒有食物,還有不少人病倒了,缺醫少藥。厚德在這裏忙了兩天兩夜才回家。?

他剛上樓,馮媛媛虎起臉,找他要錢。厚德摸摸口袋說:“喲,路上買東西吃,花光呢!”?

“記得你帶了五十兩紋銀呢,隻兩天就花光了?”?

“你知道發大水,物價漲多凶啊!……”?

厚德話沒說完,堂客把張報紙往他臉上一擲,嗔道:“做善事啦,還瞞起我?”?

“是這樣,媛媛……”?

“行了,行了,我全從報紙上知道了!這錢送得好,遭這大災,那家人真可憐。人心都是肉長的,我不會為這事吵你。你也別把我想成不通情理的惡雞婆一樣啊!”?

厚德為妻子這句話,摟起她親了一個嘴。?

接下來的日子,媛媛果然不再囉嗦怨怪他忙得不落屋,有時,還為他做些案頭工作。?

漢口水淹三個多月,終於在八月底退光。三鎮此次受災麵積321平方公裏,受災人口為63萬之多,死亡3619人,市鎮精華,摧毀殆盡。許多有名的企業、商店,經此一劫,大傷元氣,如漢協營造廠,胡賡堂的繅絲廠全破產了,震寰紗廠被迫停工三年之久,義成商號和所辦企業損失慘重。而蔡輔卿因忙於賑災,他經營的藥店蕩然無存。更令人痛心的是,蔡輔卿因奔走災區,勞累過度,於當年11月4日病逝,享年66歲。省市各界為這位熱心公益事業,悲天憫人的慈善家舉行公祭,無比悲慟。蔡輔卿靈柩運回鹹寧時,沿途百姓如喪考妣,設奠哭拜,十分動情……?

蔡輔卿雖然逝去,韓永清、賀衡夫、黃文植、王厚德、毛樹棠一大批新人,繼續張羅著水災善後的大量工作,如滅疫防病,建孤兒院,醫院,重建住宅,將錢投入各錢莊轉貸,搞活市場經濟……經過這場大水滌蕩,一個嶄新的大武漢將更加輝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