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包裏的單人床

第03節

我站在旁邊,沒有開口,我也曾經做過這一種夢,夢中我為我的男人受了重傷,血流披麵的他,抱著我衝進醫院急診室,力竭聲嘶地懇求醫生:醫生,你救救她!

那是地久天長的夢。

死在情人的懷抱裏。

我沒有告訴你,怕你笑我。

在燒鳥店第三次見到你,是我去法蘭克福的前夕。

你一個人來,幽幽地坐在後園。

一個星期來三次,真不簡單。惠絢說。

我曾一廂情願地以為你為了我而來。

你一點也不像醫生。我說。

醫生應該是一個樣子的嗎?你說。

起碼胡子該刮得幹淨一點,頭發也不應該那麽憤怒。

你默默地坐了一個晚上,你似乎又不是為我而來。

你明天還要去法蘭克福,你先走吧。惠絢說。

我穿起大衣離開,街上有一個流動小販正在售賣絲巾。

他賣的絲巾,七彩繽紛,我挑選了一條天藍色的,上麵有月亮和星星的圖案。我把絲巾束在脖子上。

我忽爾在人群後麵看到你。

醫生,你也走了?

你的絲巾很漂亮。你說。

我喜歡星星。我說。

是的,星星很漂亮。

秦醫生,你住在哪裏?

西環最後的一間屋。你說。

當天晚上回到家裏,我立刻拿出地圖,尋找你說的西環最後一間屋的位置。

我想,大概就是那一間了。我站在陽台上,就能看到你住的那一幢大廈。我在想,哪一扇窗是屬於你的?早上,政文還在睡覺,我沒有叫醒他。徐銘石來接我一起去機場。

聽說法蘭克福那邊很冷。徐銘石在機艙裏說。

天氣報告說隻有零下六度。

這個給你。他從背包拿出一個用花紙包裹著的盒子給我。

是什麽東西?

很適合你的,打開來看看。

我打開盒子,是一條方形的絲巾,上麵印滿七彩繽紛的動物圖案。

你現在需要這個。

謝謝你。

那是一條全絲的頸巾,束在脖子上很暖。

在飛機上,我想起了你和你的胡髭,突然覺得很好笑。

你笑什麽?徐銘石問我。

沒什麽。我笑著說。

因為我想起你。

像往年一樣,我們住在展覽館另一邊的酒店,這邊的酒店比較便宜。

第一天在展覽館裏,我被一個法國布商的攤位吸引著,他們的絲很漂亮。

價錢很貴。徐銘石提醒我。

但是很漂亮啊!我不肯離開攤位。

攤位上那位法國女士送我一塊淡黃色的法國絲,剛好用來做絲巾。

離開法蘭克福,我和徐銘石結伴去馬德裏遊玩。

政文對徐銘石很放心,他從來不擔心我們會發生感情。真正的原因,也許並不是他信任我,而是他看不起徐銘石,他認為徐銘石不是他的對手。

我和徐銘石有談不完的話題,若有一天,我們成為情人,也許就不能無所不談了。

我喜歡他,但我不會選擇他作為廝守終生的人。

不要問我為什麽,廝守終生也好,過客也好,隻是相差一點點。他不是我要尋覓的人。

然則,是政文嗎?我開始反覆問自己。

在馬德裏的最後一天,我在一間瓷磚店裏發現一款很別致的手燒瓷磚。那是一款六吋乘六吋的白色瓷磚,上麵用人手繪上各行各業的人,其中一塊瓷磚是醫生和病人。正在替病人診病的年輕醫生,頭發茂密而淩亂,臉上有胡髭,出奇地跟你想像;那個病人,是一位長發披肩,臉帶愁容的女子。

我買下那一塊瓷磚,放在背包裏。

你買來幹什麽?徐銘石問我。

我也無法解釋,也許從那一刻開始,我已經在背叛政文。

我在酒店打了一通電話給政文。

我今天又贏了!他興高采烈地告訴我。

我突然覺得很厭倦,把電話掛斷。

回到香港那天,政文來機場接我。

為什麽那天通電話時突然被打斷?他問我。

酒店的機樓發生故障。我向他撒謊。

在車上,我默默無言。政文滔滔不絕地告訴我他這兩個禮拜以來彪炳的成績。

我突然覺得他是那麽陌生。

八年前,他不是這樣的。

他充滿自信,很有理想。

現在,他已變成一個賭徒。在他的生命裏,隻有輸贏和買賣。

如果生命隻有勝負,多麽枯燥。

為什麽不說話?他問我。

我不是不說話,而是不懂說什麽。

你做的事跟賭博沒有兩樣。我說。

替人客買賣股票,本來就是一場賭博。所有賭博,都是貪婪與恐懼的平衡。愈貪婪,風險愈大,利潤也愈高,結果逐漸失去平衡。誰拿到平衡,便能夠贏錢。他說。

愛情何嚐不是貪婪與恐懼的平衡?

愈想占有,愈容易失去。愛是盡量占有和盡量避免失去之間的平衡。

再次回到燒鳥店,惠絢說你來過一次。

我告訴他你去了法蘭克福。

為什麽告訴他?他問起我嗎?

不,我們聊天,就提到你。

我有點兒失望。

你喜歡的是惠絢嗎?

一月底得一個晚上,你再次出現,仍然坐在後園。

情人節你會來嗎?那天我們有特別優惠,要不要我留一個位子給你?

好的,謝謝你。

你不可能一個人慶祝情人節吧?

情人節那天,政文和我吃過一頓晚飯之後便上班。

這天晚上,客人很多,徐銘石也特地來幫忙。

趕快找個女朋友,情人節便不會孤單。我跟他說。

有了女朋友,情人節不孤單,但其他日子孤單呀。他笑說。

是的,愛會使人更孤單。

一直不見你出現,我開始著急。

剛才太忙,我忘了告訴你,秦醫生上午已經打過電話來取消那個位子。田田說。

是嗎?

嗯。田田的臉色很蒼白。

你沒事吧。

我的肚子從下午開始就不舒服。

那為什麽不去看醫生?

不要緊的,我吃點止痛藥就沒事。

會不會是盲腸炎?

沒這麽嚴重吧?徐銘石說。

我十年前已經割了盲腸。田田說。

那就有可能是更嚴重的毛病,你快些換衣服,我陪你去看醫生。

不用了,蘇小姐棗田田老大不願意。

這麽晚,到哪裏找醫生?徐銘石問我。

當然是去急診室。

我強行把田田帶到急診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