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人半倚樓

第八十章

第八十章

天還沒亮,野兔已經出洞覓食,滿山的枯樹衰草,那灰溜溜的兔子藏在野草中啃著幹枯的根莖,兩隻耳朵不時警覺地扭動著,四周的一點響動都能令這種機敏的動物發覺,從而迅速鑽回洞囧中。

但這隻兔子很不走運,雖然它的偽裝過能逃過盤旋的雄鷹,這次危險到來的太突然,以至於它來不及反應就被提了起來。

那兔子被抓在空中蹬踢著四爪,發出嘶嘶的叫聲,獵手輕易地拎著它的耳朵,另一隻手撫著柔軟的毛皮,他嘴角微微揚著,天生帶著笑的模樣。

撫摸毛皮的手來到野兔的頸部。

手變成了鋒利的利刃,輕輕一劃,那毛皮就隨之而開。

“嘶嘶!”野兔垂死掙紮,蓋過了鐐銬的冰冷聲音,這是死前最恐懼的時刻。

兔子被活活撥去了皮毛,還在掙動著,毛茸茸的動物頓時成了醜陋的怪物。

獵手的手還在向裏探著,捅爆了動物的肚皮,那五髒六腑全都攥到了他的手裏。

血濺到了他的臉上,但他卻渾然不知,向外一拉,兔子肚內的器官全被拽了出來,空洞的肚腔內隻連著一條條帶血的腸子蕩在空氣中。

手中是一團模糊的內髒,在他眼裏卻成了饕餮盛宴,他饑餓了。

秦蔚潭將那血肉捂進口中,大口吞咽著,太美味了,他已經好久沒有吃到食物了。

根本不用嚼就直接吞了進去,這樣的動作扯著他的傷口一陣一陣的疼,但他卻顧不得,仍舊狼吞虎咽著,對一個饑餓的人來說,填飽肚子是最重要的。

很快,那團內髒已經被他吃的一點不剩,但肚子裏依舊叫囂著饑餓,秦蔚潭舔著手上的血漬,在那條兔子上翻了一眼,很想嘗嘗那鮮嫩的兔腿,但還是改了主意對著腦袋啃了起來。

他不在乎那是什麼味道,隻想著要吃東西,尤其是這種動物,是他一直以來都感到好奇的。

在秣州的時候,他是抓兔子的能手,卻一次都沒嘗到過兔子的味道。

牙齒咬碎了動物的頭骨,他甚至喀嚓喀嚓地嚼了起來,分不清嘴裏吃的到底是那個部位,統統咽了下去。

正當他吃得津津有味的時候,細微的聲響引起了他的注意。尋聲望過去,一個白衣的身影顫悠著站在洞口。

“照水,你醒了!”秦蔚潭眼睛一亮,止不住興奮起來,停下了嘴上的動作。

雲照水扶住洞口,幾乎把全身都靠在了上麵,他把視線從血腥的動物殘體轉向秦蔚潭臉上那粘滿的汙漬,甚至有一塊白花花的東西粘在嘴角,那是……

“嘔──”雖然肚子裏什麼都沒有,他還是要嘔吐,那種惡心的感覺讓無法消除,使得他最後將膽水都吐了出來。

秦蔚潭本來是向他這裏奔來的,見對方如此才猛然驚醒,一把丟了那動物屍體,趕緊到了他身前。

“照水,我……我……”他結巴起來,不知道怎麼為自己解釋,又去給對方順撫後背。

當他接觸到雲照水的身體時,明顯感到了對方一僵,又是一陣拚命地嘔吐,越發不可收拾,秦蔚潭趕緊收回了手。

“離我遠點……”好不容易難受感減輕,雲照水順著洞口滑了下來,癱在地上大口喘息著。

“我……我去給你弄水。”秦蔚潭不敢靠近,找了借口去尋找水源。

山裏發現流水不是難事,秦蔚潭一會就找到了一處水源,那水是從山上流下來的,在山腰沖成了深潭,天寒地凍,潭邊已經結了一圈泛著白光的寒冰。

秦蔚潭捧了一把那清澈的山泉,水清透亮,映出了掌心的深紋。他愣了一愣,突然把頭探向水麵。

水裏立刻映出一個倒影。

蓬頭垢麵,沾滿汙漬,還有那破爛的衣衫,他不由得動了動頭,想確認那水中的倒影到底是誰,手腕上的鐵鏈跟著嘩啦啦作響,墜在水裏泛起一圈圈紋路。

那倒影一直跟著他,他怎麼變換角度,鬼一樣的倒影也照做不例外。

原來是這個樣子了啊,難怪照水會覺得惡心。

連他自己都討厭起自己來了。

“是的,照水不喜歡我這個樣子。”他自言自語斷定著,坐到水潭邊自己整理起來,生怕再被厭惡了。

“照水,照水……”

見人睫毛抖了抖,終於睜開了眼,秦蔚潭將他扶坐起來,又去取那盛了水的破陶罐。

他回來的時候雲照水又睡過去了,這樣下去不行,得盡快把他帶出山林。秦蔚潭把水遞給對方,很自覺地坐到對麵去了。

火上烤著魚,那是他在潭水中驚喜發現的,他本來是打算留著兔腿烤來讓照水吃的,但對方肯定不會再想見到那個。

隔著火光,秦蔚潭老實坐在對麵,他的頭發已經順過了,但還有幾縷倔強地翹著,臉上也再沒有一點血漬,這才顯現出年輕人的俊朗麵目來。

當看到對方身上穿著還沒幹透的衣服時,雲照水喉嚨像被堵了什麼,咳嗽了幾聲,心被扯得難受。

那衣服終於還原了本來的顏色,雖然破爛不堪,但也能分辨出,那是一身吉服。

雲照水覺得自己的身體確實是不行了,一陣陣地眩暈,透過跳竄的火苗,恍惚中對麵一會兒是個無害的孩子,一會兒又成了殺人惡魔。

“秦蔚潭,你恨我麼?”

被喚的人手中執著樹枝,上麵串著捉來的魚,他正把注意力放在火中的魚上,聽後一怔,不禁幹笑:“照水,你在說什麼。”

“我毀了你的世界……”雲照水艱澀地道,他抓著袖口,鼓起勇氣才能把這句話說出口,“我毀了你的一生──”

“照水!”對方的聲音適時打斷了他,秦蔚潭險些把手中的木枝扔掉,他胸口劇烈鼓了鼓,壓下了自己的激動,又把目光轉向火苗,“是我咎由自取,不關你的事。”

不等人再開口,他就先把魚遞到對方麵前:“剛剛好,餓了吧?”

雲照水哪有胃口吃東西,隻是看著他,用那種複雜的眼神。

“吃吧,吃完後才有力氣,你想去哪裏,我帶你去。”秦蔚潭刻意忽略他的目光,自顧自地說著。

雲照水終於伸出手,卻不是接那食物,而是扒開對方的衣襟。

那條斜長的傷口不僅沒有愈合,還已經紅腫發炎,而肚腹那裏潰爛的最為嚴重,駭人的傷口像毒物一樣恐怖地鑽出身體,四下蔓延擴散開來。

雲照水撫摸上那流膿的血窟窿,仿佛要讓那裏合攏起來,他的嘴唇不住哆嗦著:“為什麼要殺人……你殺了那麼多人,殺了那麼多人啊!”

他應該償命!

為什麼要不舍?他不是早該死掉的麼?要是早殺了他……

要是……自己當初不把他綁在身邊,要是自己換個方式教育他……

隻怪自己,一直,一直沒有承認過對方!

“我錯了啊……我不該自以為是……最該死的人是我才對!是我才對!”雲照水雙目充血,無盡的悔意將他深深陷入泥沼,聲嘶力竭地叫喊著,“我才是罪魁禍首!你恨我吧,你恨我吧!”

“照水,照水!你冷靜點!”

秦蔚潭攥住他的雙肩,看著那豆大的淚珠從悲哀的眼睛裏滾落,那悲哀讓他心膽俱裂,再也控製不住自己,嘶吼道:“跟你沒關係!都是我一個人的錯,從來,從來都不關你的事!”

所以,你根本不用自責,也不用為我悲傷……秦蔚潭擦去了對方的淚水,指腹來到那顆淚痣上,細細摩挲著。

“照水,別哭,我不恨你……我──”話語堵在喉嚨,卻不敢說下去。

兩人此時挨的那樣近,近的就像多年以前,兩個孩子在同一張**,他調皮地壓在那塊軟軟的“墊子”上睡……

還有牢獄中的歲月,互相依偎著取暖,雪花落在照水的睫毛上……

秣州那個簡陋的家,他倆共同的家,照水手上一撥,那曲高山就流灑開來,漾進了他的夢……

上京的浮光華影裏,他不小心打翻了照水的書卷,筋骨舒滿的筆勢撲麵而來,頓時展開一地恢宏,更不用說那絕好書法中激蕩的浩瀚磅礡……

自慚形穢的我,卻才剛發現,那本是多麼令人仰望的風華啊……

原來,我們都做了同樣的事──

顛覆了彼此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