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權

正文 第五章 杏廬

第五章 杏廬

長安。

一個龐大的城池。

上溯一千多年,這裏都是王朝都城。

幾十年前,關東的雒陽曾短暫成為都城,那時候,長安也是被稱之為西京,都城的榮譽並沒有被剝奪,官麵上,和號稱東都的雒陽同等地位,實際上,在大多數人心目中,它還是獨一無二的大唐國都。

果然,沒多久大唐宮廷又遷回了長安。

畢竟,杜氏皇族源自關中,八百裏秦川第一豪門,作為征服者,杜氏在關東的根基遠遠沒有這麽深厚。

當初,雒陽被拔高地位的原因很簡單。

那時候,天後控製著朝堂,大力削弱杜氏皇族,關西門閥大多旗幟鮮明地支持杜氏皇族,為了壓製這力量,須得大量提拔來自關東的人才俊彥,這才將宮廷所在遷往了關東雒陽,提高了雒陽的政治地位。

天後過世之後,神宗杜霆獲得了大權。

接下來,自然是一番撥亂反正,刀光劍影,東都雒陽的地位雖然還在,卻已經不再是大唐宮廷所在之地,長安依舊是大唐帝國唯一的中心。

然而,比起百多年前,一切都有著變化。

誰也躲不過光陰長河的衝刷。

二十多年前,關東叛亂,諸鎮俱反,叛軍聚集在燕趙之地,以中原為根基,打下東都雒陽,攻占了並州河東,分兩路進襲關中。

北路軍渡過了黃河,一直進軍至大荔城。

南路軍則攻破了潼關,襲占了華陰,過了渭南,進抵長安城下。

大唐宮廷倉皇西逃,遷往了鳳翔,隨時準備南下蜀地,從某種程度來說,距離亡國似乎隻有一步之遙。

神宗杜霆逃至鳳翔後驚懼而死,留守長安的太子也就是杜睿的祖父宣宗杜懷繼位。

郭令公率領募集而來的西涼兵在長安城下一舉擊潰了叛軍,然後,通過幾年的拉鋸戰,奪回了東都雒陽,將叛軍壓製在燕趙之地。此時,雙方都已經打得精疲力盡,生民十不存一,戰爭的資源消耗殆盡。

叛軍沒有能力繼續對抗官兵,官兵也無法徹底消除叛亂。

隨後,和平來臨。

河北諸鎮重歸大唐帝國旗下,然而,隻是名義上而已,杜氏皇朝在那些地方的影響力可以說是微乎其微,雖然,也派了不少監軍前去,但是,絕大部分被派往河北之地的官宦都視之為畏途。

這二十年間,因各種意外死在河北諸鎮的監軍已經不下一百人。

宣宗在位期間,西北回鶻叛亂,玉門關外,烽煙四起,多族相互廝殺,徹底地切斷了絲綢之路。

一直到現在,英宗杜臻在位十七年,絲綢之路依舊不曾開通。

河湟之地,不複大唐所有。

長安城,原本是世界之都,諸族來拜,異族人稱之為人間天堂,現如今,雖然依舊熱鬧喧囂,卻像是一個步入黃昏的老人,頹態盡顯。

現在,關中豪門子弟盡相傳頌的乃是江南揚州,蜀中益州。

那裏才是天下豪富的集聚之地。

當然,單論經濟總量,長安仍然不是揚州和益州可以比擬的,畢竟,這裏終究是宮廷所在,皇朝中心。

陽光從空中落下,照著高高翹起的屋簷。

杜睿背靠著椅背,身下是厚厚的坐墊,他偏著頭,目光透窗而出,落在屋簷上,那裏,有著一隻青色的小鳥兒,神態怡然地叼弄著身上的翠羽。

關於長安,關於大唐,那些信息如水一般在腦海中浮現。

曆史似是而非。

世界也有著不同。

這裏並非古代地球。

杜睿可以確定的是這一點。

在他身後,莫愁盤膝而坐,長劍橫放在膝前,左手放在劍鞘上,右手垂在身前,向前一探便能抓住劍柄,擺出一副隨時便可拔劍出擊的姿勢。

屋內左右兩側的牆壁分別開著大窗,陽光透窗而入,風兒隨之而來,在室內愉快地打著轉兒,空氣中,漂浮著一縷縷藥香。

雙照堂。

非常應景的名字。

另一側,一個十七八歲的青衫少年盤膝而坐。

和杜睿一樣,他的麵色蒼白,這種蒼白卻不像杜睿那樣帶著病色,而是一種仿佛天山積雪般的蒼白,隱隱有著冰寒之感。

少年的雙眸深褐得近乎漆黑,若是盯著人看,好似有鬼火閃爍。

這會兒,他的目光正落在杜睿的一側臉頰。

少年姓許,許心言,杏廬主人許幻之的入室弟子。

這地方,杜睿來過好幾次。

出生以來,體弱多病的他多次在死亡邊緣掙紮,但凡一個小小的感冒,都很有可能讓他一命嗚呼。之所以能活到現在,一是太醫院不缺各種藥物,二是禦醫們醫術高超,除此之外,運氣更為重要。

多少次,就連禦醫都以及束手無策隻能搖頭歎息之時,他卻能掙紮著活下來。

除了奇跡之外,沒有道理可講。

遷出大明宮,來到玄真觀之後,太醫院也就指望不上了。

一旦生病,也就隻能請民間郎中。

並且,他們不能請郎中前往玄真觀診治。

杜睿的存在,是英宗杜臻心中的一塊傷疤。

於是,借著上天示警這個機會,把杜睿送出大明宮之後,他就當這個兒子已經死去,也希望所有人都這樣想。

既然英宗當杜睿不存在,下麵的那些人亦是如此。

杜睿成為了某種不可提的禁忌。

這種情況下,玄真觀的人自然不允許郎中上門,若是讓民間知道了杜睿的存在,一旦被當今知曉,沒人能承受得起雷霆大怒。

所以,魏嶽隻能帶著杜睿隱姓埋名上門求醫。

杏廬位於長安北市。

這是一個有點名氣的醫館,杏廬主人許幻之也是一些達官貴人的座上客,魏嶽也就慕名而來。

許幻之的確有點本事,於是,每個月杜睿也都會來這裏一趟。

每次診治,在許幻之身邊打雜的都是許心言,有著過目不忘之能的杜睿自然記得他,這少年身上似乎集結著非常濃鬱的痛苦,全都凝聚在雙眼之中,無論怎麽掩飾也掩飾不住,如此,眼神才像鬼火閃爍。

這是一個有故事的少年……

突然間,杜睿偏過頭,望向了許心言。

兩人視線交錯,杜睿眨了眨眼睛。

許心言被嚇了一跳,忙不迭移開視線。

是的,他對杜睿非常好奇。

然而,仔細觀察杜睿,並不僅僅是好奇心。

許心言另有目的。

一個月前,魏嶽帶著感冒了的杜睿前來問診,那時候,杜睿已經陷入昏厥狀態,額頭滾燙得仿佛可以把雞蛋煮熟。因為來得匆忙,魏嶽也就沒有徹底給杜睿換裝,內衫是非常醒目的明黃色,材質是難得的上等絲綢。

明黃色,皇家專用。

當然,現在皇室的威嚴不在,某些門閥世家子弟也會用明黃色的綢緞當內衣,然而,他們卻不敢在上麵繡上蛟龍圖案。

除非想造反,否則不可如此膽大妄為。

如此,真相隻有一個。

那就是杜睿是皇族子弟。

來到長安之後,因為抱著某個目的,許心言為此製定了計劃,了解大唐宮廷以及朝堂諸公的具體情況也是應有之義。然而,他所處在的這個階層雖然偶爾還是能接觸到門閥世家,終究還是被隔絕在那個圈子之外。

他了解的所謂上層情況也就是一鱗半爪,且真偽不知。

對他來說,杜睿便是上天給的一個機會。

然而,師傅許幻之說過,杜睿天生心智不全,三魂七魄中三魂有著殘缺,以藥石之力不可能治愈,能活到現在,已經是奇跡了。

如此,希望就像肥皂泡一般在許心言心間破滅。

可是,今日魏嶽帶著杜睿登門,許心言卻覺得杜睿和往常不一樣,究竟是哪兒有著不同,他一時卻說不清楚。於是,也就細細地觀察著杜睿,並且,沒有多餘的掩飾,他的心已經亂了,不想放過任何一絲可能。

沒想到,杜睿卻扭頭望了他一眼。

那一刻,許心言就像沒有穿衣衫一樣,感覺自己被杜睿徹底看透。

額頭驟然多了一些汗跡。

這時候,屋外傳來腳步聲。

魏嶽和一個穿著葛衫的老者並肩進入屋內。

老者須發皆白,就連眉毛也已經全白,整個人卻容光煥發,滿臉紅光,臉上沒有多少皺紋,皮膚很是緊致。

所謂鶴發童顏便是如此。

這老者就是杏廬的主人許幻之。

許心言忙站起身,躬身行禮。

“師傅!”

許幻之擺了擺手,臉上帶笑。

“坐,坐……”

他抬頭望了仍然高坐的杜睿一眼,眼神中的笑意怎麽也掩飾不住。

幾個月前,魏嶽帶著杜睿前來杏廬。

雖然,不知道杜睿的具體身份,他卻曉得魏嶽是去勢之人,多半是宮中的宦官,如此,杜睿的身份也就貴不可言。

對方偏偏有著失魂症,不為世人所知也就很正常了。

一方麵,他有些害怕,害怕牽涉進宮廷紛爭;另一方麵,對這病例他又非常好奇,如果能用藥石之力將失魂症治好,完全可以在杏林史上濃墨留下自己的名字。

一邊是看不見的危險,一邊是青史留名。

最終,許幻之還是選擇了後一項。

就在一炷香前,許幻之給杜睿把脈,發覺杜睿的脈搏有了巨大的變化,雖然,依然有點晦澀,跳動卻比以前有力了許多。

然後,觀看麵色。

看上去仍然和以前那樣神遊天外,實際上,卻有著不同。

故而,許幻之心生欣喜。

可惜,要不是顧忌杜睿可能的身份,他便會將對方留在杏廬,這樣方才能得出更為準確的結論來。

就在許幻之開口想要說話之際,外麵卻有嘈雜聲響起。

人聲鼎沸,甚是熱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