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原雪

第十九章

那一日得了閑,阿靖約了她在吹花小築喝茶。

去的時候風砂尤自遲疑,因為怎麽看靖姑娘都不似有興致品茶的模樣——不知是否因為袖中那把片刻不離的血薇,那個緋衣女子身上似乎永遠籠罩著一層淡淡的血色。就算是平靜的時候,也是光芒四射,一種鋒利危險的感覺撲麵而來。

吹花小築是一座雅致的二層小樓,裏頭人向來稀少,隻有一個穿著黃色葛衣的少年經常坐在那裏,靜靜地望著園中東西南北四座高樓——來到聽雪樓沒幾天的風砂自然不知道,這位看起來沉默自閉的少年,其實就是聽雪樓四護法之一的黃泉。

而吹花小築雖外觀簡潔玲瓏,卻是這座聽雪樓中殺氣最重的地方。

黃泉率領著樓中培養出的殺手長年坐鎮於此,負責著刺殺和護衛的責任。平日裏,他們隻在這個小樓裏蟄伏著,靜觀樓中的風吹草動,將一切對樓中不利的人和事消滅於彌端。而隻要聽雪樓主金牌令符一出,七殺手便奔赴天下各地,不顧生死地去完成一場場驚心動魄的刺殺任務,不成功,便成仁。

“你不是一直想見任飛揚嗎?”阿靖在軒中飲了一口茶,緩緩對風砂道。

風砂身著淺藍色長裙,靠著欄杆,看著樓下滿目的蒼翠,顯得明麗又飄逸。她本一直在為今日靖姑娘忽然主動約她出來而忐忑,此刻乍一聽那個名字,身子輕輕震了一下,仿佛有萬般滋味湧上心頭。

過了許久,才低低問:“他……他可好?”

“很好。自從來到樓中後,先是由墨大夫替他拔毒療傷,然後一直在接受黃泉護法的訓練他——他實在是個很優秀的劍客。”阿靖淡淡地說著,然而眉目間也掩飾不住身為一個劍客對另一個劍客的讚許,“如今訓練告一段落,下午我就帶你去見他。”

風砂低下頭,輕輕撫著自己的右手,玉石般的手背上有一彎清晰的牙痕。

她想起了生死一線的那一夜,他們曾經那樣絕望地相依為命,共同對抗著死亡步步逼近的恐懼。他在劇痛中,咬住了她的手,克製著自己。她一直忘不了那暗室中的一夜!始終無法忘記,在死亡與恐懼逼來之時,他與她生死與共的勇氣。

她將永遠記得那個年輕軀體上的溫度和顫栗,還有那種勇氣和犧牲——這一切,如同手腕上那個牙痕一樣,印在了她心裏。

靜默地想著,她眼裏隱隱有淚光閃動:“他說過隻加入聽雪樓一年,對不對?”

“是。”阿靖口氣冷肅,將麵前的茶一飲而盡,漠然道,“不過我可以告訴你——隻要他踏入了這種生活,便會心甘情願地一輩子留下來,永遠不會離開聽雪樓。”

“你知道樓主有這個能力——沒人能抗拒他的影響和意誌。”

緋衣女子淡淡地說著,仿佛那隻是一個簡單的、人所共知的道理罷了。

風砂沒有說話,艱難地低下頭去。

她也明白蕭憶情是個多麽可怕的人,連靖姑娘都為他所用,便可知他有著多麽驚人的控製力和影響力——在這樣一個人身邊呆了一年,很難說任飛揚不會被他所傾倒、所震懾,而成為他又一個忠心的追隨者!

“你們……你們就不肯放過他麽?”一絲深入骨髓的哀傷和悲憤掠過眼眸,風砂再也忍不住地將手裏的茶盞摔落在地,第一次對著靖姑娘發泄著內心的憤怒和不滿,“他其實還是一個孩子啊!對江湖有著那樣熱情的向往和美好憧憬——可你們一上來就扭曲了他的命運,讓他當了一個和高歡那樣的殺手!你們會把他毀了的!”

然而,在她手裏的杯子剛擲出的刹那,一道雪亮的劍已經抵在她咽喉。

那個遠遠坐在另一頭,望著白樓發呆的黃衫少年閃電般飄至,出手如鬼魅。猝及不妨,她一下子驚得麵色蒼白,卻強自壓著沒叫出聲音來。

“沒事的,黃泉。”阿靖卻是不動聲色,將茶盞放下。

“剛在,在她身上,有怒意和殺意。”黃泉的聲音枯澀而平淡,仿佛長久的沉默讓他已經不習慣開口,頓了頓,他緩緩放下手去,“不過,現在,已經沒有了。”

黃泉退開的刹那,利劍離開了她咽喉的血脈,風砂終於長長吐了口氣。

阿靖沉默了許久,仿佛是在斟酌著用詞,才道:“聽雪樓中每個人都各司其職,無可取代——如果小高離開聽雪樓,那麽就會留出一個空缺來。樓主不會輕易放他走的,除非我們盡快訓練出任飛揚來接替他。”

“什麽?”那一驚非同小可,風砂瞬間抬起頭來——原來,是因為這樣?

阿靖漠然地點了點頭,望著樓外的濃蔭:“你想好了,如果要小高順利脫離目下的生活,就必須要有一個人來取代他,過上這種生活——任飛揚,或是其他人。”

小築內,忽然就是長久的寂靜。

仿佛是恍然明白了一件極其殘酷的事情,風砂掩住臉低下頭去,許久說不出一句話。很久很久,她才抬起頭,望著那個緋衣女子,眼睛裏有掩不住的悲哀和絕望:“那就是說,任飛揚他……他是為了我與高歡,而間接犧牲了的?”

阿靖點頭,也有些微的感慨:“不錯。如果要小高解脫,就得有人犧牲,站到這個位置上來……而那個紅衣的孩子,並不知道什麽才是真正的江湖。”

風砂眼裏有淚水無聲長劃而下。

阿靖低低歎了口氣,抬手輕掠發絲,目光平靜如水——

真正的江湖,又是什麽呢?

英雄的長劍和美人的柔情都不過是傳說,吸引著一代又一代年輕人踏入。而真正的江湖,其實隻是一個覆滿了雪的荒野,充滿了秩序和力量,容不下少年的夢想和熱血的衝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