宦海(科舉)

第42章:胡知縣的心思(捉蟲)

第42章 胡知縣的心思(捉蟲)

縣衙。

三人走後, 胡知縣麵色平靜地歪在靠背椅上, 手指時不時點一下桌麵。

“東翁可還在想著先前那三名士子?”周師爺試探地問。

“以你看來, 此三子如何?”

見胡知縣問, 周師爺想了想, 便笑著回道:“未來可期。”

聽了這話, 胡知縣未置可否, 隻輕笑一聲,又問:“那你認為其中誰又最佳?”

“以在下愚見,那名叫楚毅的士子, 行事倒頗有大家之風。”

“哦?”胡知縣有些詫異,隨即亦是頗具興致地道:“你所言也有道理,隻是在本官看來, 恐怕你倒是有些看走眼了。“

聞言, 周師爺不由一愣。

“敢情東翁明言。”

“那名姓楚的士子,雖然行事略有風範, 但過於率直, 今後若有機會為官, 隻怕路也不會那麽好走。”

胡知縣心情不錯, 便一一說道:“以本官看來, 反而那位姓李的士子, 雖行事似有拘謹,想來也是家裏貧寒,見識有限的緣故。隻是此子很是內斂, 又極善察言觀色, 本官觀其言行,像是個有心計且懂取舍之人,此種人若是為官,慣會鑽營,運氣好的話,說不定很有一番前程。”

聽了這話,周師爺又將方才的情狀細細回想了一番,亦是察覺不出那李文旭有何過人之處,但見胡知縣這麽說話,便也不多言,隻含笑稱是。

“如此說來,三人之中,隻怕還是此子前程好一些。”

聞言,胡知縣又是一笑:“那也未必,本官看那顧雲浩亦是極善籌謀之人,心機城府更是不淺。”

“東翁所言甚是,在下看著,那顧雲浩雖是出身農家,但行事卻張弛有度,頗具氣度,似有君子之風。”周師爺亦是笑著讚道。

“君子之風?”

胡知縣挑了挑眉,隨即冷笑道:“官場之中哪有什麽‘君子’可言,慣是有那大奸似忠、大偽似真之人。”

提及官場,這話又說得較為嚴重,周師爺一時也是不知該如何應對,隻得含笑岔開了話題,道:“東翁所言一針見血,不過在下看著,東翁亦是賞識這三名士子,想來三人必會感念於心。”

不得不說,胡知縣此次出手確實算很大方了。

就以往而言,即便士子府試得中,縣衙賜贈封紅,也大多隻是針對考了府試案首的士子,且也不過隻封二十兩銀子。

但是這一次,胡知縣居然一改往例,位列前十的顧雲浩三人都得到了縣衙的封紅。

雖然這些封紅的銀子乃是出自縣衙的公銀,並不需要胡知縣自己掏腰包,但周師爺還是覺得算是大手筆了。

不過是個府試嘛,又沒有考中案首,實在沒必要如此。

“你看那顧雲浩今後該當如何?”

胡知縣現在好似心情不錯,便尚有興致與他多說幾句。

“並非池中之物,他日必成大器。”

“若照你所言,那本官豈不是應當將他收為入室弟子,方才更好?”胡知縣不由挑眉一笑。

聞言,周師爺也是一愣:“東翁難道有收徒之心?這倒也未不可……”

“本官並無收徒之心,隻是施恩當盡早罷了。”

擺了擺手,胡知縣隻淡淡地道:“此子與府試時被府尊大人當堂取中,可見甚得府尊大人賞識。現他家中貧寒,不若稍示善意,總歸又不算什麽大事。”

他於三十二歲取中進士,便下派至淮安任臨川知縣。

時至今年,已然六年有餘,本朝官員三年一考評,雖連續兩次考評都得了上佳,但卻到現今仍是升遷無望。

如今,朝中局勢更為錯綜複雜,可謂是黨派林立,各派皆是隻管擢升提拔派內之人,似他這般小人物,又無枝可依,根本就難以有機會出頭。

寒窗苦讀多年,一朝高中,原本以為從此便可以平步青雲,一展抱負,但這六年的時光,卻是讓他看透了這個官場。

與其偏安在這小小一隅,做一個不知名的知縣,不若擇良木而棲,從此宦海浮沉、激流弄潮,亦是有望登高望遠、一展抱負,即便今後會多出許多事故危機,但也好過就這般匆匆一生、碌碌而為。

當然,這些胡知縣隻自己放在心裏,並不會與旁人多言一句。

“東翁禮遇士子實乃臨川之幸,隻是若說府尊大人對那顧雲浩另眼相待,在下卻是看不出了。”

周師爺恭敬地拍了拍馬屁,說道。

他跟著胡知縣已有四年,自然也發現這近兩年來,胡知縣頻頻向府尊江程雲靠攏。

雖然尋常而言,知縣向上級知府投誠乃是常情,但冷眼旁觀胡知縣這兩年的行徑,又好似並非是他想得那般簡單。

不過他僅僅是一名師爺,朝中之事雖略有耳聞,但所知不多,故此雖然心有疑惑,卻也不並不敢在胡知縣跟前多言。

隻是今次,他也還是覺得胡知縣有些急切了。

“你也是取過秀才的,以你所見,這篇文章如何。”

胡知縣一笑,便自手側的書頁裏拿出幾張紙,遞了過去。

雙手接了過來,周師爺看了一遍之後,亦是忍不住大讚:“果真是好文章!”

“此文若在院試,當是如何?”胡知縣問道。

“必中。”

“若是府試呢?”

“當為榜首。”周師爺話才出口,便極快地反應過來,麵帶詫異地道:“東翁,這是……”

胡知縣略微頷了頷首,道:“此文正是顧雲浩府試所作。”

“不想竟是他的文章,有此學識,難怪敢於當堂請試。”周師爺當下便感歎道:“隻是如此文章尚未能得中第一,實在是可惜。”

胡知縣卻是搖了搖頭,並不甚在意。

“府尊大人一向偏愛務實之風,此子文章筆力雖嫩,但字句言之有物,又頗具氣勢,不過區區府試罷了,隻要合了府尊大人心意,是不是榜首又何必在意。”

加上先前從旁處知曉當時堂試的情狀,胡知縣更是肯定,江程雲對這名叫顧雲浩的士子頗為滿意。

對於此事,他自然是樂於見到的。

不說其他,僅是他任內臨川出了優秀的士子,便亦是他的政績。

再則,這兩年雖屢屢投誠,但江程雲一直並未有什麽回應。

而今出了個顧雲浩,倒是可以借此施恩,來試探一番江程雲的心思。

如此投石問路,自是比冒然相問要好上許多。

雖是不明了其中的曲折,但聽了胡知縣的話,周師爺也是一臉讚同地點了點頭。

“雖是有些可惜,不過想來府尊大人如此決定,應是有緣由。”

放下手裏的紙頁,周師爺仍是歎了一句:“如此來看,便是為一府之尊,亦有許多不得隨心之事。”

“諸事隨心談何容易,便是當今聖人,亦是有些無奈之舉,隻是你我不知罷了。”

聞言,胡知縣更是一笑,說道:“你隻怕是不曉得,此次府試,雲寧季家亦有子弟參試。”

話音剛落,周師爺也是咂舌道:“季家?難道東翁所言乃是季閣老……”

“除此之外,還有雲寧一縣還有哪個季家?”

胡知縣直言道:“本官還聽聞,此次參試的,還是季氏一族的嫡枝子弟。”

季閣老在幾位閣臣中雖算不上勢大,這麽些年以來也一直秉中正之姿,但其地位卻是不容小覷,各方也都不願開罪於他。

科考雖是為國選才,但貧寒子弟儼能真的與權貴相較?

好在較前朝而言,本朝科考已算是清明許多,方才有這些寒門子弟們的機會……

想到了自己曾經的科考一途,胡知縣忍不住心生感歎。

顧雲浩三人自是不知曉胡知縣的感歎,他們自縣衙出來,便一路閑話家常,先是說起了府試之後諸事,而後又言及八月份的院試。

因著他們幾人自府試起便未見過麵,加上又新得了二十兩的封紅,楚毅便提議好生聚一聚。

看著天色漸晚,又賴不住楚毅苦留,顧雲浩也隻得應下。

隻是未免家裏人擔心,他還是先去了西城門口找到吳老頭,拜托了他給家裏人帶了口信回去。

而後,三人又叫上胡宇凡,一起到了匯源樓。

匯源樓雖然並非臨川縣最好的酒樓,但裝修清雅,消費也不高,因而很得他們這些書生士子的喜歡,尋常士子們辦文會或是起詩社,都喜歡來此處。

三人到了匯源樓的二樓,臨窗坐下,又叫了幾道平日喜歡的菜式,便你一言我一句的說起了近日的事。

“我今次院試之後,隻怕要跟你們辭別了。”

胡宇凡有些悶悶地道。

“為何?”

“我父親說準備今秋便將生意遷到淮南一帶,怕我沒了約束不好生讀書,便叫我跟著一起去。”

胡宇凡歎息道。

聽了這話,幾人皆是有些不舍之意。

“還好沒出越省,總歸是有再見的機會,即便尋常難以相聚,但三年後便又是鄉試之年,總能得以一見了吧。”

楚毅心思最是開闊,見幾人神傷,便一提精神,安慰道。

“也是,三年後鄉試咱們一起中舉,到時便可一起進京赴考。”

胡宇凡亦是一個樂天派,不過鬱悶了一會,就笑著說道。

聞言,幾人皆是一樂,暫時放下了胡宇凡即將離開的事情不提。

“照我說,這次府試紅榜一出,可真是讓人痛快!”

“可不是嘛,平時西鄉士子慣會作出一副名士之態,行事也以才子字句,很是倨傲,如今看來,不過是沽名釣譽之徒罷了。”

“還是府尊大人慧眼識珠,前十之位,西鄉士子一個都沒有,聽說府試之前,西鄉與東川兩縣士子還……”

由於府試剛結束不久,士子們大多會約上一兩個同窗好友一起出來相聚,一則聯係同窗之誼,二則也多是為了稍作休整放鬆。

在顧雲浩他們隔壁一桌,便是幾名士子正在談及此次府試之事。

原本他們也是不甚在意,但見那幾人說著說著便說到了他們頭上,也不由相視一笑,分神聽了下去。

“要說咱們臨川這次也算是不錯了,前十之位就有三個。”

“唉,隻可惜案首是雲寧的,若是案首也出自咱們臨川縣,那才叫風光呢。”

“原本以為那顧雲浩還不錯,沒想到府試也隻拿了個第三,反而讓縣試排在十三的楚毅壓了一頭,還是縣案首呢,若我是他,當真是羞愧的不知如何麵對臨川士子了。”

聽了這話,李文旭、胡宇凡都是一臉擔心地看向顧雲浩。

顧雲浩沒想到那幾人會把話題引到他身上,也沒料到會說出這些話來。

加上知道這幾個書生說得不過是些酸妒之言,遂隻是淡淡一笑,示意幾人不必理會。

但楚毅卻是有些氣不過,“嗖”地一聲站了起來,走到那幾人麵前,直言道:“你自然不是他,故而你若想取中縣案首也是癡心妄想。”

此言一出,那人瞬間被激的滿臉通紅,惱羞成怒道:“你……你是何人!我說顧雲浩與你何幹!”

“我便是你們說的楚毅,但我且說一句,顧雲浩乃我同窗,他的學識、人品皆是在我之上,至於府試名次之事,不過是文章各花入各眼罷了,你們在這裏妄加評論,實在看著丟人。”

聽了楚毅這一句話,那幾人更是索性撕開了臉皮,說道:“原來如此,不想西鄉士子互相吹捧、沽名釣譽之風,竟然也吹到了咱們臨川,院試還沒開考,便有人在這迫不及待的彼此造勢了。”

這話說得沒臉沒皮,楚毅更是被氣急得有些說不出話來。

見著楚毅被氣得胸前一起一伏,那幾人又如此胡攪蠻纏,顧雲浩也有些忍不住了,便立起身來,正準備出言,卻被一個溫和清淡地聲音打斷。

“幾位當不是嫉妒之言吧?隻是在下好奇,爾等說起顧雲浩如此不屑,倒是不知此番府試是何名次?”

循聲看去,卻見說話的乃是一名十五六歲的少年。

這少年眉目甚好,雖是隻著一身素色長衫,但氣度非凡,一看便知並非出自尋常人家。

‘言念君子,溫其如玉。’

看著此人,顧雲浩、楚毅等人心裏皆是想到了這句話。

自方才出言之後,少年便眼中含笑,一臉溫和地看著對麵幾人。

那神色讓人覺得,他非但不像是在嘲弄他人,反而更像是真心問詢一般。

那幾名士子明顯此次府試沒有被取中,索性不說自己,反而厚著臉皮反問:“那你又是誰?你今次府試有是什麽名次?好意思在這裏胡亂插言。”

聞言,那少年更是笑得溫和誠摯,隨即拱手一禮。

“在下雲寧縣季航,今次府試忝居第一,實在有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