宦海(科舉)

第190章:人非(一更)

第190章 人非(一更)

是夜。

顧雲浩穿上了一身墨綠色的長衫, 招呼了趙妍幾句, 便匆匆出門, 騎著馬往大理寺而去。

大理寺位於大明宮的西側。

大理寺衙門的主要格局, 乃是分為兩個部分。

東麵的大院子乃是官署所在, 為大理寺官員們日常處理政務之所。

而西側, 卻是一個四麵高牆的大院子, 院內的地下是挖空了的。

地上是大理寺提審官員和犯人,以及住著守牢獄卒之所,而地下的, 便是被隔成了無數的牢房。

此刻夜已經深了,看守的衛兵跟獄卒也不似白日那麽多,且都有些困頓的樣子。

顧雲浩行至一側的小門外, 輕輕地敲了敲門, 不消一會,便見那門‘吱呀’一聲開了, 從門裏冒出一個黑乎乎的人影來。

“顧大人, 此刻獄中守衛才交第二班, 請快隨小的來。”那人見顧雲浩進內, 便一麵輕手輕腳地關門, 一麵放低了聲音說道。

“恩, 多謝了。”

顧雲浩亦是點了點頭,低聲說了一句。

兩人就這麽一前一後進了裏麵,穿過裏麵來來回回的高牆, 在那人的帶領下, 顧雲浩總算成功的進入了地牢之內。

因著季航乃是從五品的官員,故而羈押的地方並未與尋常的季氏族人在一起,反而另是一處僻靜之地。

顧雲浩兩人提著油燈,在這昏黑的牢獄中左拐右拐,總算找到了季航。

那帶路的獄卒打開了牢獄上的鐵索,將顧雲浩放了進去,隨後又道:“顧大人,小的就在外麵守著,若是有人來,小的示意之後,還敢勞煩大人屈就躲一躲。”

這牢房裏漆黑的一片,特別是那牆腳處,更是完全看不到的,確實是可以躲上一躲得。

“雲浩!”

見著來人,季航也頗為詫異:“你怎麽會來這裏?”

“此事待會再細說。”

顧雲浩跟季航說了一句,而後又向那獄卒說道:“好,你放心吧。”

那獄卒似乎也是鬆了口氣,陪笑道:“大人,委屈您了,小的還要將這門鎖一下,免得突然有人來發現了。”

聞言,顧雲浩點頭:“應當的。”

那獄卒將門鎖重新鎖上之後,便離開了,此處隻餘下顧雲浩跟季航兩人。

“你真不該來這裏。”

季航此刻已經從原本的詫異之中回過味來,當下便是直接歎息道。

他明白,這一次季家是在劫難逃了。

在這樣的時候,他實在不願意與顧雲浩多接觸,以免連累了好友。

“說這些做什麽。”

顧雲浩卻是沒有在意此事,反而急急說道:“我來這裏乃是跟你說正事的。”

“昨日陛下召了我去,好似對季家仍有愧疚之心,我覺得,此事或許還有轉機。”

想起了昨日紫極殿見聖,顧雲浩目色一緊,繼續說道:“眼下不是感情用事的時候,我今日前來,是與你商議怎麽行事的。”

對於元化帝,顧雲浩並沒什麽私交,更不會像季航那般有著少年好友的情誼在。

新政已經失敗了,他這個時候最想做的事便是保住季航。

隻要能保住季航,就算是利用元化帝心中那抹對季家的愧疚,他也是沒有半點猶豫。

雖然在這個時代裏,人與人之間生而不平等,但看著杜允文此次行事,顧雲浩愈發覺得,即便是人與人之間尊卑貴賤有別,但隻要有足夠的能力和手段,身居人下也未必就沒有半點反抗之力。

既然元化帝可以利用季家,以季氏三族為代價去邀買軍心穩固帝位,那麽他顧雲浩也可以算計元化帝心中最後的那抹善良,來保住自己的知己好友。

“你的意思是什麽?”

對於顧雲浩的轉變,季航也是覺得有些心驚,當下便愣住了。

“我帶來了紙筆,你寫一封書信,我這兩天想辦法交與皇上,咱們不求為季家脫罪,但隻以情動人,爭取一線生機。”

顧雲浩直接說出了自己的想法,道:“你與皇上乃是幼年玩伴,亦是很了解他的人,應當知曉什麽樣的書信最能打動他。”

說到這裏,顧雲浩便從提來的小竹籃子裏拿出了紙筆等物,一麵研磨一麵堅定地道:“既然皇上處置季家之時以利為先,那咱們便隻得以情動人,此次咱們隻有賭,我就賭他蕭穆言良知還未完全泯滅,心底還有那麽一絲情份在!”

聞言,季航算是完全明白了。

之前杜允文認為元化帝重利,看重帝位,故而先是逼著其在梁如海跟季家之間做抉擇,而後又逼著其在帝位和季家之間做選擇。

現在顧雲浩去賭元化帝心中的那一抹不忍之心,又要讓元化帝在那一種人的情感和利益之間做選擇麽?

想到這裏,季航確實不由苦笑一聲。

他與元化帝乃是少年相知,或許小時候的元化帝是一個有情有義之人,但如今卻更是一位帝王,絕無可能為了那可笑的情誼而放棄他自己的籌謀打算。

“算了,雲浩,我了解他,他並非是一個感情用事之人,你不必再為我多費功夫了。”

此時的季航已經全然沒了之前的風采,卻是一臉頹喪地道:“再則,你如此做的話,說不定他一怒之下,就是你也是有危險的。”

“事在人為。”

顧雲浩說道:“昨日皇上傳召我去了一趟,相信我,此事絕對是有機會的。”

聞言,季航卻是哭笑著搖了搖頭。

他自然是相信顧雲浩的,隻是事到如今,他卻也隻覺得疲憊,求得一個解脫。

“雲浩,我知道你是一心為了我好,隻是如今,季家傾覆了,三族皆滅,我一個人活著,又有什麽意思呢。”

聽了季航此話,顧雲浩也不由神情一默。

看著這位昔日的好友,不過隻兩日的功夫,就完全變了一個人。

耷拉的衣裳,雜亂的頭發,就連那素日挺直的身軀,此刻也是一副有氣無力的樣子。

這兩日的變故,幾乎抽空了季航的全部心力,此刻的他,卻是一副行屍走肉般的樣子,整個人的神色籠罩了著頹喪滄桑之感。

看著這樣的季航,顧雲浩心裏五味雜陳。

他不由想起了當年在淮安初遇之時的季航。

一身月白長衫,唇角帶笑,眉目溫和,渾身上下盡是華貴之氣,端是一副公子如玉的絕世風采。

而眼下的季航,卻是因著政治傾軋成為了這個樣子。

就在這時,顧雲浩不由開始懷念當初的少年時光。

即便是窮困窘迫,但卻是能時刻陪伴著家人,又有三兩個好友知己談天論地,是何等的恣意暢快。

現在入朝為官,雖然稱得上出人頭地,卻亦是多了這麽多的煩惱和無奈。

不過念頭隻是一閃而過之後,顧雲浩便又極快地回過神來。

有的事情,隻有身處其中,方才知曉其中滋味。

平凡一生雖然好,但真到了那個時候,手中無權無勢,若是平安順遂到還罷了,但假如一旦遇著什麽變故,隻能為人魚肉的份。

與其追思過往,不如想一想當心該如何辦才好。

“你這樣想我能理解,隻是難道你就不為你的妻女想一想?”

顧雲浩知曉季航此刻已經心死,遂抓緊時間,也不願多言其他,直接說到最關鍵之事:“你這樣死了倒是一了百了,但你卻有沒有想過,她們母女倆今後該如何生活。”

聽到說起自己的妻女,季航雙目中的閃過一絲光芒,但又極快地恢複了之前的灰暗:“雲浩,我知道你是為了我好,但你就別騙我了,皇上下的令隻要三族同罪,鳶兒跟孩子都是逃不掉的。”

“糊塗,你怎麽知道逃脫不了!”

顧雲浩急忙地將手中的毛筆往季航的手裏一塞,說道:“她們此刻正在一個安全的地方等你,你難道是準備讓她們母女空等著麽!”

此刻,季航也是反應了過來,當下不由感動的熱淚盈眶。

“雲浩……你……何必為我擔這麽多的風險。”

季航本就是個聰明人,當然明白嶽鳶跟孩子能夠避開大理寺的羈押,其中多半是顧雲浩想了什麽法子。

原本已經冰涼的心,在聽到妻女安然無恙的那一刻,便又充滿了絲絲的暖意。

是到這一刻,他方才覺得,什麽權勢官位,什麽榮耀金銀,都沒有家人安全健康更重要。

原本對元化帝存著的埋怨,卻也是在這一刻釋然了。

妻兒安康,他便已經別無所求。

“謝謝你,雲浩……謝謝。”

季航緊緊地拽著手中的毛筆,雙目泛紅,最後還是沒忍住落下淚來。

他知道,若不是有顧雲浩,嶽鳶跟孩子身處內宅,根本不會能那麽快知道朝中的變故,也不會那麽快便想到辦法脫身,還找到安全的地方避開這場災禍。

他何其幸運,能有一個這樣的好友。

“好了,不說旁的,你快些動筆吧,時間不多了,咱們總該還是要放手一搏,不僅是為了你,更是為了你的妻女。”

顧雲浩稍微勸了兩句,便不多言其他,直接催著季航做正事。

聞言,季航目色一緊,深吸一口氣,似乎也下定了決心,拿著筆,蹲下身子鋪開紙。

“雲浩,你幫我看著外麵有沒有人來,我自己在這裏寫便是了。”

想了想,季航眼珠一轉,將顧雲浩帶來的油燈往自己跟前移了移,對著顧雲浩說道。

“好。”顧雲浩沒有多想其他,直接站起了身子,走到獄門之前看著外麵的動靜。

這裏季航回身,見著顧雲浩走遠,方才閉了閉雙目,神色堅定地沾墨下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