宦海(科舉)

第192章:天涯(一更)

第192章 天涯(一更)

不論是在朝還是在野, 華朝人都對刑部沒有什麽好印象。

對於官場上的人而言, 更是清楚, 隻要一進了那個地方, 基本上不死也要脫層皮。

季銘被拿回了刑部, 基本上不論是截留軍屬撫恤金, 還是私瞞田產, 那都是板上釘釘的事情了。

刑部以最快的速度審查結案。

看著刑部呈上的奏折,元化帝眼皮都沒眨一下,直接下旨, 季銘一家年滿十四以上全部同罪問斬,而未及十四的,與季氏三族一起全數流放。

百年望族的季家, 就這麽倒了。

而季氏一黨也似如大廈傾覆, 要麽開始蟄伏,要麽紛紛向杜允文一黨示好。

這其中最為成功, 自然當屬戶部左侍郎錢卓然。

因著早早跟杜允文勾連, 在關鍵時刻給了季銘致命的一刀, 現今的錢卓然已經從季銘的死黨姻親, 搖身一變成為杜允文左相一派的主力大將。

錢家不僅沒有受到這場風波的影響, 反而更有興旺之勢。

看著杜允文如日中天, 孫惟德行事越發謹慎了許多。

現在沒有季銘這個靶子,說不定杜允文什麽時候就會開始向右相一黨發難。

隻是顧雲浩跟孫惟德心裏都明白,所謂因利而合, 利盡而散。

眼下新政敗了, 季銘倒了,那些原本在背後支持杜允文的勳貴們也並不會似開始那般結成一氣。

而且陶明哲身為副相,地位本就非同尋常,必然不會真的甘於聽從與杜允文,說不得此次之後,便會有什麽動作。

顧雲浩可是記得很清楚。

當初徐景被收押在刑部,季航前去探望,回來後跟他提及過,說是陶明哲曾經私下用刑逼迫徐景,想要從中套出一些話來,抓住杜允文的把柄。

由此可見,陶明哲在一開始,便在謀算著與杜允文對立的那一天。

在接下來的時間裏,杜允文身邊的力量將會逐步逐步的減弱。

在得到這個判斷之後,顧雲浩跟孫惟德兩人商議之後,當即決定開始利用這一段時間,做好準備,免得為人所算計。

季銘一家於八月十四日問斬。

這一天,雍京城的百姓也有不少前去觀刑。

因著在元化帝的示意下,陳凱元通過邸報一麵言明季銘貪占軍士遺屬撫恤金,一麵又濃墨宣傳元化帝愛重將士之心。

遂百姓們對元化帝的這個處置皆是紛紛叫好,但是對於季銘,他們卻還是恨不起來。

畢竟季銘主持戶部的稅改,也曾給百姓們帶去實惠。

因而,與之前徐景行刑時候的一片叫好喝彩之聲不同,此次季家問斬,百姓們的麵上卻是更多的乃是疑惑和沉悶之色。

顧雲浩雖然對此事心中不忿,但卻還是去看了看。

自古變法者都沒有好下場。

難道在這個時代,他們真的就連一點機會都沒有了麽?

隨著監刑官楊海生的一聲令下,一連排大刀紛紛落下,鮮紅的血液頓時染紅了邢台,顧雲浩雙目直直地看著那片鮮紅,隻覺那紅色格外的刺眼,格外的炙熱。

似乎被那鮮紅灼傷了眼睛,顧雲浩緊緊地閉上雙目,強忍住心中的酸楚之意。

“浩哥……”

一旁的巴九有些擔心的喚了一聲。

“咱們走。”

良久,顧雲浩方才睜開雙目,卻是直接轉身,頭也不回地離開。

看著顧雲浩轉身離去的背影,巴九愣了一會,方才回過神來。

不知為何,在方才那一瞬間,他突然覺得他的浩哥變了許多,好似突然換了一個人一般。

那種氣勢,那種感覺,甚至讓他有種錯覺,隻覺那不是他浩哥,更像是當初遠遠見過一次的右相孫惟德。

季家問斬後的第三天,一輛馬車悄悄地出了京,往南而去。

及至南城外的一處茅草亭處,馬車卻是突然停了下來。

車內的人掀起車簾子,卻是走出來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這人長相俊美,雖然衣著樸素,但可以看得出來是出自一個望族。

隻是這少年神情很是清冷,舉手投足之間總是帶著一種深沉的孤寂之感。

少年下了馬車,複又回過身去,卻是又抱出了一個三歲多的小女孩。

“娘親。”

小女孩顯然還是剛從睡夢中醒來,一時不曉得發生了什麽,隻是一邊揉著眼睛,一邊側頭喊她的母親。

“哎,涵兒乖,娘親在呢。”

隨著一個清麗的聲音響起,卻是又見一個年輕的婦人自車上下來,伸手從那少年手中接過了孩子。

那少年麵帶悲慟地轉身,向著皇城的方向重重地跪下了去,而身後的母女兩人也跟著一同跪在了那裏。

“爺爺,孫兒不孝,給您磕頭。季家遭逢大難,我卻是苟活了下來……”

說到這裏,那少年卻已經泣不成聲,竟是說不下去了。

身後的婦人亦是麵帶悲色地扶住少年的胳膊,哭著道:“航哥,爺爺知曉的,他老人家是想要你活下去,若是不然,也不會那樣輕易的認罪。你不可辜負爺爺,咱們還得要等著季家翻案的那一天。”

不錯,這個跪地叩首的少年,正是季航。

季家的這場變故,雖然有顧雲浩提前相幫,嶽鳶母女得以脫身,但季家入獄之人,卻也還是隻有他活了下來。

雖然在獄中他曾想過要與爺爺、父母共同赴死,但在行刑前夜,卻是突然見到了一封爺爺季銘的血書。

“季家子孫,當有脊梁,不為懦夫。”

那血書裏的這一句話一直縈繞在心,季航曉得,他的爺爺是希望他活下去的。

就在那一晚,他想清楚了。

有的時候,活著的人其實才是最痛苦的。

季家落下個這樣的結果,他若是想要隨著父母一同赴死倒是簡單,但那樣的話,季家便隻剩下嶽鳶跟涵兒母女兩人,又何談複興翻案?

他不願季家永遠背負這麽一個罵名,更不願爺爺身死百年之後,落下一個國蠹的名聲。

在看到爺爺季銘的血書之時,季航瞬間明悟了。

他一直曉得他們季家的實力。

雖然這件事情基本上已經成了定局,但爺爺在朝為官這麽多年,門生故吏遍布華朝上下,若是想要攀扯,拚個魚死網破也不是不可能。

但那樣的話,勢必就要引起朝野動蕩。

要知道,在這個時候最不願看到動亂的乃是沒有完全掌控軍隊的元化帝。

因而,季銘選擇了認罪,獨自擔下所有罪名。

因為隻有這樣,朝局方才不會因著他季銘的遭難而產生大的風波,也隻有這樣,元化帝方才能平穩的一步一步掌控朝局。

不過季航心裏清楚,這一次,他的爺爺並非是為了元化帝,並非是為了華朝,而是為他!

爺爺這樣處處退讓,事事以君主帝王為先,實則不過是要元化帝念著這份忠心,放過他罷了。

也正是因為這個,季航心中方才更是悲慟難受。

季航一家三口恭敬地向著皇城的方向叩首三下,站起身來,慢慢地收拾了情緒,正準備上車繼續前行,卻是突然又聽聞一陣馬蹄之聲響起。

嶽鳶當即心中警鈴大作,道:“夫君,可是有人察覺了此事,追了過來?別是那蕭穆言後悔放過你了吧?”

而季航也是思忖片刻,便立即搖了搖頭,說道:“雖然他現在已經並非之前我所熟悉的那位齊王,但也不會作出這樣出爾反爾之事,你跟涵兒先上車,我在這裏看看再說。”

“恩,好。”

嶽鳶應了一聲,便抱著女兒季涵上了馬車。

這裏季航看著來路,聽著遠處傳來的馬鈴之聲,心中已經是隱隱料到了來人,眼中也是帶著幾分期待之意。

沒過多久,就見那馬蹄之聲近了,隨後卻是隻見一個墨綠衣衫的少年騎馬飛馳而來。

見著來人,季航臉上多了一絲溫暖之色:“雲浩!”

顧雲浩騎馬到了地方,直接翻身下馬,一麵喘息一麵說道:“總算是趕上了。”

“今次一別,也不知咱們何時再能相見,隻願此去滇省,你一路平安。”

顧雲浩也不拖遝,一麵說著,一麵就自袖中取出一個小錢袋來,硬是塞給季航,說道:“這是我的一點心意,若你要推辭,便是真心不拿我當好友了。”

聞言,原本要推辭的季航也是將到了嘴邊的話咽了下去。

不錯,他與顧雲浩乃是一輩子的知己好友,又何必做那些客套之言呢。

雲浩一向對他真誠相待,他又如何能推辭。

“好,到了滇省,我寫信給你。”

季航收下那錢袋,雖然因著裏麵裝著並不重的銀票,但季航卻是覺得似有千金。

他一直曉得自己這位好友細心,而今看來,確實如此。

季家瞬間傾覆,當初嶽鳶也是匆忙行事,除了一些尋常佩戴的首飾,卻也是沒有來得及收拾什麽財物。

這裏,顧雲浩卻是說起另一件事:“方才我在家裏正準備趕來的時候,卻是剛巧宮裏來了人,說是皇上有一紙書信給我。”

說到這裏,顧雲浩頓了頓,又道:“我想著這信應當是皇上要我轉手交給你的,便一起帶來了。”

言罷,顧雲浩又自袖中取出一個信封,遞了過去。

季航看著那個沒有落名的信封,心中隻覺有一種說不出的酸楚。

“都到了這個地步,他與我之間,又還有什麽可說的。”

歎息一聲,季航還是接過了那個信封。

“罷了,先不去想那麽許多,咱們還需的打起精神來,今後之事,誰也說不準,杜允文未必就能這般一直一手遮天,不論是季家之事,還是新政,咱們都有還有機會。”

顧雲浩伸出右手,雙目迥然的看著季航,說道。

見著好友這般自信的樣子,季航心中也不由跟著升出希望。

伸出手來,在顧雲浩的掌心一擊,兩人的手緊緊地握在了一起。

“好,雲浩,等我回京。”

就在他們兩人說話之時,嶽鳶跟季涵母女也自馬車上下來。

“雲浩,多虧你當初及時報訊又費心籌謀,方才救了我們母女。”

嶽鳶對顧雲浩點了道謝,又連忙吩咐季涵:“涵兒,快謝過顧叔叔。”

“平安就好。”顧雲浩卻是一把抱起了正準備跪下的季涵,說道:“我與季航之間,自是不必言謝的。涵兒,可是要記得叔叔,你遠舟弟弟跟瀾兒妹妹也都是在想著你的。”

“好,涵兒最喜歡顧叔叔了。”

季涵奶聲奶氣地笑著應了一聲,隨即‘吧唧’一聲,對著顧雲浩的臉上就來了一個濕漉漉的親親。

看著天色,顧雲浩不由一歎:“你們也快些啟程吧,咱們今後定有再聚之日。”

聞言,季航亦是點點了頭:“一定。”

自顧雲浩的懷裏抱過了季涵,季航夫妻兩人又上了馬車。

就在這樣依依惜別之中,馬嘶聲響起,季航一家就這樣離開了雍京。

顧雲浩看著馬車漸行漸遠,回身上馬,複又向雍京城內而去。

那裏,還有事情在等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