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語係列之一:傾城淚

第20章

皇家祭祀,聲勢浩大盛況空前,往年參加的都是後宮妃子一級、王公貴族、三品以上官員及家眷,今年擴大到後宮美人一級、五品以上官員及家眷,人數將近增擴一倍,將歸真寺的大殿操場站得滿滿當當。

祭祀由年近九十空靈方丈親自主持,在祭祀接近尾聲,該是眾人向九五之尊的皇帝最後三叩首以結束祭祀的時候,空靈方丈突然宣布,今年是寺中百年,要增加“聖水洗金睛”的儀式,為百姓祈福。

“上聖水!”戒嗔依師父的吩咐端上一白色瓷瓶聖水,和一枝新柳。

空靈方丈朗朗道:“此乃無根之水,是今春的第一次降雪,老衲在庭中跪接。”執過柳枝,跪著交給文舉:“請皇上親手將柳枝交給洗金睛之人。”

文舉接過。

戒嗔將瓷瓶高舉過頭頂。

空靈方丈高聲宣布:“聖水洗金睛,是本寺百年一次的盛典,必須由至純至性的佛門弟子擔當,所謂至純至性,必是從小長在寺中,從未出過寺門,品德純良,心性仁厚,樣貌端正,未經情愛。”他略微停頓了一下,威嚴地說:“主事大師領弟子上殿——”

所有的人都側身,望向前殿大門,近千數眼光,幾許好奇,幾許期待。

紅彤彤的朱漆的大門徐徐打開,兩名灰袍僧人進來,端立於大門兩邊,黑臉的戒身身著醬色底袍、紅色袈裟,莊重嚴肅地走進來。

在他身後幾步之遙,緩緩地跟著一襟衣雪白的女子。

這是怎樣的一個女子啊——

黑發如緞,輕挽無飾,秀眉如黛,櫻唇紅潤,素麵純淨,冰肌雪膚,仙風道骨,純淨聖潔,端莊典雅,超凡脫俗,正氣坦蕩,清傲威嚴,自有一種不可侵犯的氣度。

隨著不急不緩的步伐,從大殿操場的紅氈上徐徐走過,裙裾輕擺,身姿平穩,盡顯大家風範。

其時正好一陣清風吹過,襟衣輕掀,裙裾飄飛,洋溢著說不出的清雅悠揚,靈動非凡。

大殿操場上所有的人眼睛都直了,這樣清靈大氣、風華絕代的女子,如一縷輕輕的風,悄然刮過來,隻是從心頭蜻蜓點水一般拂過,便徹徹底底攝走了靈魂。

地上靜得連掉下一根針都聽得見,所有的人都屏住了呼吸,目光隨著她雪白的身影移動,而她,在眾目睽睽如許的注視中,款款而行,從容不迫,氣定神閑,一步一婀娜,蓮步顯曼妙。

林夫人正站在隊列中間,緊靠著紅氈,目瞪口呆地望著梵音走過來,雪白的身影原是故人,隻覺著無比的親切,她忍不住喃喃道:“天呐,觀音菩薩,觀音菩薩……”

話語輕飄入梵音的耳廓,她微微側頭,見是林夫人,回首嫣然一笑,腳步不曾停留,翩然前去。

林夫人正看著發呆,忽覺衣袖被人一扯,回神一看,丈夫正麵有慍色,瞪著自己,她臉一紅,局促地垂下了頭。丈夫的神色,分明是在責怪她的失態,不分場合,丟人現眼。雖然平時在家夫妻也還稱得上是相敬如賓,但因她性格溫順,顧慮丈夫多一些,因此每每息事寧人的,都是以她為先。今日丈夫一瞪眼,便又引來幾位夫人的竊笑,使她在眾多誥命夫人麵前頓覺難堪。不知為何,她忽然就想起了杜可為那充滿憐惜與不舍的眼光,心頭一酸,險些落下淚來。

梵音依舊目不斜視地跟在戒身身後,已接近大殿,紅氈兩旁靜立的是王爺和王妃們。她突然抬起眼簾,開始尋找,她在哪裏?

她在那裏!

幽靜站在文浩的側邊,也正含笑望著她。

我知道你是誰了,原來你就是王爺口中的梵音呀,我曾經以為你是下凡的觀音菩薩,你還記得我嗎?是你替我們開的卦,才使得我們姐妹倆都能達償所願啊。

梵音終於放下了心,她一臉的幸福,想是過得很好,她深深地望向幽靜一眼,收回了目光。盡管是刻意的回避,餘光還是與文浩的身影不期而遇。文浩啊,你怎麽瘦了,你一定要快樂起來啊,我終究還是要辜負你,還是要愧對於你,請你一定要原諒我啊——

文浩此刻的心情,如同針紮,半年多了,他還是這次才見到梵音,這麽長的相思,無法丈量和細訴,而今再見,恍如隔世,滿腹的話語無語哽咽。他是應該恨她的,可是,見到她,他仍舊是沒有勇氣,依然是恨不起來。梵音的身影從大門後轉出的那一刻,他心中**澎湃,熟悉的雪白身影,是他魂牽夢縈的相思,他熱切而幽怨的目光追隨著她,而她,竟看也不看他一眼,讓他陷入難耐的煎熬之中。

她終於回頭了,尋找。

是找我麽?他直直地望向她。而她,卻將目光停留在他的身側,停留在他妻子的身上。他一直等待著,等待著她將眼光移向他,但她始終沒有,就這樣遠去。他疑惑地側頭,正迎上妻子溫和纏綿的目光,因為彼此的對視,幽靜臉上飛過一朵紅雲,而他,心中的疑團越來越大,她好象從來都是,更加關心幽靜,那種直白的、真實的、深沉的關心,非同一般,非比尋常,她和幽靜,到底是什麽關係?!

文舉站在大殿之上,望著梵音的身影漸漸走進,漸漸清晰,他連呼吸都快要停止。

是她,真的是她。

歸真寺幾千弟子,隻有她夠資格,在他文舉的心目中,隻有她夠份量。

眼睜睜地看著她雪白的身影走近,他恨不得一把將她攬進懷中,使她再也無法輕易地離開他。

清揚,清揚啊,我的清揚——

他在心裏深沉地呼喚,眼睛更是直勾勾地望著,恨不得一口將她吞下。然而臉上,還是一貫如常的平淡,身行也是板直,手執柳枝,一動不動。

他的眼珠,盯著那襟衣雪白的女子,竟然紋絲不動,一切盡收入林皇後幽香的眼中。看似冷漠的皇上,也有不敵美色的時候,竟然動情了,她在心裏冷笑一聲,清揚,不要等我來收拾你,這寺中的女子,倒是可以先行與你比劃比劃。讓你們還沒進宮,就先鬥個元氣大傷,看你們還如何與我爭寵?!

龐太後秀眉一皺,聖水洗金睛的佛家弟子,怎麽竟然會是她?!她心中隱隱覺得此事絕不會是這麽簡單,好象有人故意安排,是文舉麽?她搖搖頭,不會是他,她懷疑的眼光掃過大殿的每一個人,最後停留在空靈方丈的身上,本來已經了斷了的,他為何又要借聖水洗金睛重新挑起事端,這個老和尚,他到底想要幹什麽?

空靈方丈一臉莊重,兩眼平視前方,望向梵音。

梵音在戒身的陪同下,走上殿來,依次叩拜佛祖、太後、皇上、皇後和空靈方丈,然後戒身將她帶到皇上跟前。梵音徐徐跪下,雙手高舉過頭頂,接皇上的柳枝。

文舉卻隻顧看她發呆。

空靈方丈道:“請皇上賜予柳枝。”

文舉一怔,向方丈投來感激的一瞥,將柳枝放在梵音手上。

梵音自始自終都低垂著眼簾,麵容淡定。

空靈方丈朗聲道:“聖水洗金睛,開始!”

寺中百鍾齊鳴,震耳欲聾,渾厚悠遠,連綿不絕。梵音走上殿中鋪了紅氈的木板上,接過戒嗔遞過來的聖水。殿後跑上來十八名武僧,將站著梵音的木板抬起,開始疊羅漢,總共三層,整個過程有條不紊,最上麵是由兩名武僧抬著,梵音站在上麵紋絲不動,這時她的高度已達佛祖額頭。

鍾聲漸漸停止,大殿邊門盡數打開,所有的僧人全部繞殿盤腿而坐,開始誦經,聲音低沉渾厚,在寺中上空環繞,經久不散。眾人在莊嚴肅穆的誦經聲中都心生敬畏,虔誠地望向大殿。

紅氈板上的梵音,在三層羅漢的頂端,雪白的身影,成為所有人注目的焦點。她輕輕地將柳枝浸入聖水中,纖手一擺,柳枝沾水,拂向佛祖金睛,再重複,整整九下,金睛洗畢。梵音飛身躍下,聖水絲毫不灑,柔曼身姿令眾人又是一陣驚歎。

空靈方丈宣布:祭祀結束,請各位偏殿用茶。

偏殿用茶?!梵音忽然一心驚,抬頭不知所措地望向桃林方向,她已經習慣性地想起了桃花紛飛,她要去桃林等人。

等誰?她驀的又是一心驚,文舉是不會去了,他不是就在我麵前嗎?他是皇上——

璿即神色黯然,秀眉深顰,心中懊惱,我怎麽還是放不下?!

梵音用眼角餘光瞟瞟殿內,似是無人,都到偏殿去喝茶了。她長歎一口氣,悄然向殿外走去。

這一路走來,她不想看他,不敢看他,也不能看他,眼光虛無地直視著大殿,不敢有一絲一毫的分心,如果堅持不住,一旦看到他的眼睛,她所做的一切都得重來,都是徒勞。她隱忍著,強撐著,在心底淚流成河,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說不出的痛徹心扉。

剛才殿上,從他的手中接過柳枝,她幾乎不能自持,那一刻,熟悉的氣息,他的氣息迎麵而來,她忍不住就有想要流淚的衝動,忍不住就要抬頭看他,心裏有個聲音在說,抬頭,抬頭,隻看他一眼,就一眼,可是另一個聲音卻說,不行,不行,要息心止步。她隻能是強迫自己低著頭,盯著他的腳,那一刻,大腦一片空白,她隻希望一切都快快過去,而時間,卻好象成心要和她作對,仿佛停滯了一般,任她的內心被反複炙烤。

這是怎樣殘酷的折磨,勝似千刀萬剮的淩遲。

一路揪著心,不知不覺,竟又到了桃林,她在嫣然的桃花叢中醒過神來,大驚失色。

我怎麽又來了?

我不應該來的,息心止步啊——

她強壓下心頭噴湧而出的感情,轉身疾走。

“梵音!”一個男子叫住她,聲音充滿了驚喜:“我知道你一定會來的。”

是文浩,不是,不是他啊——

她痛苦地閉上了眼睛,我失望了嗎?難道我還在盼望見到他嗎?我不能見他,也不能見文浩。她決然地甩頭,飛奔而去。

文浩呆呆地站在原地,瞠目結舌。

她明明來了,近在咫尺,觸手可及,卻不肯見我!她還是不肯見我!

老天,為什麽要這樣對待我?!

他禁不住雙淚縱橫,仰天長嚎一聲:“梵音——”痛苦而絕望地往相反的方向奔去。

不遠處,默立的文舉,冷凜的眼光。

原來你們也有桃林之約,怪不得當年我剛從邊關回來的時候,文浩給我看的第一幅畫,畫的就是桃花畫得那樣好,我竟沒有往深處想。剛才在殿上,見你心掛掛地望向桃林,我還以為你記掛著我,到底還是我會錯了意,你來桃林,隻是因為文浩在等你。

清揚,清揚啊,我多麽後悔偷偷地跟著你,如果可以什麽都不知道,該有多好啊。本來還奢望在你心中尚有我的一席之地,真相卻是如此殘忍。我一直都在自欺欺人,以為你愛的人是我,直到你親口承認意中人不是我,我還不肯相信,早該想到,依你的性格,有誰可以逼迫於你?那分明是你的真心話,是我的自作多情!

清揚,清揚啊,我好悔啊——

我不該留下你一個人,留下你一個人整整八年!

他悵然抬頭,深邃的目光穿過緋紅的花霧,投向淺藍的天幕,恨恨地捏緊了拳頭,

我不會就這麽放棄的,不管你是什麽樣的老天,你都要把我的清揚還給我!

戒身穿過回廊,來到後院小佛堂。

“梵音”,他喚起念經的梵音:“有一個人指名要見你。”

梵音淡淡道:“我隻想靜心修禪,諸人一概不見。”

戒身沉吟一會,也不多說,準備作罷。

“師兄,很讓你為難嗎?”梵音見戒身臉上躊躇之色,便問:“是誰要見我?”

戒身答:“是皇後。”

皇後?!梵音納悶,香兒,妹妹?!她要見我?!

她略微一想,說:“既是女客,我見見也無妨。”

禪房,林皇後看到梵音來了,頷首一笑,揮手摒退眾人。

“我知道你一定會來的,”她笑嘻嘻地客套:“姑娘,我們見過的,別來無恙啊?”

梵音淡淡道:“皇後娘娘此來,應該不是關心我是否無恙的吧?梵音還要靜修,有什麽要緊事請娘娘明示。”

“姑娘打算一輩子都在寺內靜修麽?”林皇後走過來,靜靜地端詳梵音:“好一個傾國傾城,靜修豈不可惜了。”

梵音不語,看著林皇後。

“實話告訴姑娘,皇上看上你了,”林皇後高深地笑道:“榮華富貴盡在姑娘囊中。”

梵音冷笑。榮華富貴,是我想要的麽?!你也太小瞧我了。

林皇後見她冷笑,並不生氣,依舊輕言細語:“皇上看上你,並不代表他會對你一心一意,你要有思想準備,後宮佳麗眾多,人人都會爭寵,皇上,也是早有意中人了,不過姑娘不要擔心,那個姑娘也在宮外,對姑娘你,應該構不成威脅。”她和善地說:“哀家準備盡快安排姑娘進宮。”

言畢,她的笑容漸漸收斂,隻有目光精矍。我已經告訴你了,皇上有很多女人,在你之前也已有了意中人,你很容易就會變成事過境遷的,懂了嗎?

梵音緩緩垂下眼簾,剛才的話,刺入她的心中,一陣**。

那麽多年,她一直以為,文舉隻有一個她,而她,也隻有一個文舉,他們兩個彼此完全地擁有。當他成為太子的那一天,到他成為皇帝,一切都注定了,他仍是她的唯一,而她,隻能排在他眾多的妻妾之後,到底算什麽,其實什麽也不是啊——

因為他是皇上,皇上有後宮佳麗三千啊——

她定定地看著林皇後,突兀地問道:“娘娘,你幸福嗎?”

林皇後一愣,有些尷尬,她竟然被問住了,她不知道梵音怎麽會突然這麽問,她覺得有些措手不及,一時找不到答案,就這樣沉默了。

我幸福嗎?林皇後努力想從腦海中搜尋幸福的蹤跡,卻發現了自己的徒勞,從新婚之夜到登基大典,再到今時今日,她不得不承認,自己從來都不是幸福的。

她謂然長歎一聲,幽幽道:“幸福又如何,不幸福又如何?!終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啊。”

梵音看她一眼,心中忽然有些酸,有些疼。

為了得到皇上的垂青,妹妹竟然親自幫他選妃,她應該是深愛他的,這麽做,她心裏該有多麽痛苦和無奈,可是作為皇後,她隻能用這樣的強顏歡笑來掩飾自己。梵音突然生出些關於宿命的悲哀,做這樣的皇後,究竟是妹妹的幸運,還是妹妹的不幸。笑不是真笑,哭不能真哭,永遠戴著虛偽的麵具生活,梵音真替妹妹感到難過,想到她與眾多女人分享同一個丈夫,時時勉強自己的意願,不由得心中酸疼。

這樣的生活,固然是妹妹當日的選擇,而她梵音,卻是一百個不願意。

息心止步,縱然殘酷,卻是唯一的出路。

想到這裏,梵音眉頭一皺,凜然道:“我不會進宮的。”

林皇後有些驚詫,她竟然不想進宮。她半開玩笑半點真,嘻嘻笑道:“姑娘,抗旨可是要砍頭的。”

梵音硬邦邦地說:“那又怎麽樣?!”

林皇後眼珠一轉,她還真的是不想進宮,也好,我又少一個敵人。當下心安,緩緩道:“人各有誌,既然如此,哀家也不強求,就成全你的心意。”

梵音謝過林皇後,起身離去。跨出門檻的一瞬,順勢一回頭,正好看見林皇後若有所思的麵容,心頭一顫,

妹妹,當日你一心想要成為太子妃,今日卻為名所累,這樣的生活,姐姐寧願息心止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