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語係列之一:傾城淚

第33章

淳王府,幽靜正在梳妝,文浩靜靜地立在她的身後,默默地凝視著妻子。幽靜莞爾一笑:“王爺,看什麽呢?都癡了。”文浩凝神一笑,扳過她的身子,用手指在她臉上橫向一劃,說:“我最喜歡你臉的下半截,你的嘴唇,你的下頜,你的側影。”

“為什麽?”幽靜笑問。

文浩沉思片刻,回答說:“好看。”

“換個別的理由好不好?”幽靜抿嘴笑:“每次都是同樣的理由。”

文浩也不辯駁,溫和道:“我去書房了。”

幽靜望著丈夫遠去的背影,覺得好幸福。

從淩宵河放花燈第一眼看到他,她就愛上他。得知他是皇子時,她心裏的苦楚,如同黃連。本以為是一場無望的愛,命運之神卻向她微笑。經曆過太子選妃一場波折,她終於如願嫁給他。結婚之後,才發現自己的丈夫,真是一個千裏挑一的好丈夫,溫柔體貼,博學多才,在朝堂之上有威望,在朋友之中有名氣,在夫妻之間有愛心。她曾經羨慕父母的婚姻,可她知道,在家裏,柔順的母親還是很受了些委屈的,隻是她很知足罷了。可是自從嫁給淳王,她才知道什麽叫相敬如賓,丈夫對她,好得不能再好,從不說她一句重話,從未對她擺過一次臉色,不管多累多煩,始終輕言細語地對她,噓寒問暖從不怕把她寵壞。別的男人三妻四妾,他一個不要,別的男人流連煙花,他從不涉足。

這樣一個堪稱完美的丈夫,她還有什麽可遺憾的,真要說點什麽,那就是,她感覺到丈夫心裏總好象有什麽事,悶悶的,很憂鬱。她想問,可她又不敢問,既然丈夫不想告訴她,肯定是有原因的,不問或許比問要好。

她自嘲地一笑,從首飾盒裏撿起一支玉簪,這是文浩出使高麗國給她帶回來的,很有些異國風味,她輕輕地抬手,插在發梢上,望向鏡中千嬌百媚的自己。忽聽身後傳來“撲哧”一笑:“小姐,你真是臭美。”她回頭佯裝生氣道:“該打的平兒,還不出來。”平兒從立帳後走出來,望著鏡中的小姐,調皮地說:“已經夠美了,不要再照了。”

幽靜嗔怪地看她一眼,說:“王爺在書房,你趕快去沏壺熱茶。”

平兒不動,走到床前整理衣物。

“你這丫頭,越來越沒規矩了。”幽靜責怪道:“你倒是動啊——”

“您別急嘛”平兒放下手中的衣物,拖長聲音道:“我早就送去了——”

“那你不早說!”幽靜戳她額頭一下。

平兒揉揉額頭,撅起嘴:“誰不知道您看王爺看得重,我要是沒送茶還不讓您念叨死啊。”

幽靜吃吃地笑:“淨貧嘴。”

書房裏,文浩正在看書,感覺有些累了,便走到案台前,一時興起,還是作畫吧。

凝神靜氣,三筆兩筆,勾勒出幾根線條,顏彩淡淡,還是一幅桃花圖。他執筆沉思,默然題上一句“桃花依舊笑春風”。落筆之處,淚水落下,點點滴滴,在宣紙上潤開,一樹桃花頃刻間變得斑駁,似被雨滴浸潤。

他呆望著桃花,心傷。

清揚,我好想你,我想你想得好苦,你知道嗎?

皇後生日那天你落水,我有多擔心,你知道嗎?

我看見你沉下去,看見那雪白的身影在碧綠的湖水中消失,我的呼吸都要停止。無論如何,我都不能讓你死,拚了命我也要救你上來。當我在湖底找到你的時候,你是那麽安靜而冰冷,當我把你攬進懷中,你輕飄飄的沒有一點份量。是文舉從我的懷裏把你奪走,就象他當初逼你入宮一樣,硬生生從我這裏將你奪走。我隻能眼睜睜地看著,隻能暗自擔心,隻能悄然心碎。

他是皇帝,而你,是他的妃子,

我,什麽也不能做,隻能遠遠地望著他抱著我心愛的你,他到底有多愛你,他為什麽不能好好待你?當我聽說你暈倒、你大病,他鞭打你、折磨你、羞辱你,我的心,就象被千人碾踏過。

我好恨啊——

我恨我自己,不能好好保護你,不能陪伴你,不能盡情地愛你!

上天為什麽要這樣作弄我們,如果不是聖水洗金睛讓他見到你,你就可以逃避進宮的厄運;如果他不是皇帝,那還有什麽可以阻隔我們?如果沒有一個他,清揚,我能夠給你幸福。

文舉,你不可以這樣對我的清揚,你不可以這樣對她,你是皇帝也不可以!

文浩用力將筆一擲,沮喪地攤坐在椅子上。

門“支呀”一聲輕響,幽靜推門進來,見他麵容沉寂,柔聲問:“王爺,怎麽了?”

他抬頭看見幽靜,掩飾道:“沒什麽。”

幽靜走進桌邊,細看文浩的畫:“這桃花畫得可真傳神,可惜,怎麽灑了茶水在上麵,把畫都給弄壞了。”望著文浩輕輕一笑:“王爺是不是因為這個不爽啊,再畫一幅好了,別往心裏去。”

文浩不置可否的一笑,眼光停留在妻子的臉上,她的嘴唇,她的下頜,她的側影,真像清揚啊。

幽靜見他盯著自己的臉,以為有什麽不妥,忙伸手在臉上四處摸:“我的臉怎麽了?”

文浩笑道:“你臉上寫了字。”

“啊”幽靜一驚,四處去找鏡子,嘴裏叨叨:“寫了什麽字?”

文浩走上前,扣起她的下巴,認真地說:“喏,你左邊臉上寫著‘沒’字,額頭上寫著‘有’字,右邊臉上寫著‘字’字,”伸出食指依次一點她的左臉、額頭和右臉,一字一頓地說:“沒有字。”

幽靜瞪著眼睛一想,方才醒悟過來,丈夫原來是逗她的,這邊文浩已經笑了個前俯後仰。她順手抄起案幾上的書,去撲打他,他一躲,撲了個空,一下摔倒在椅子下“哎喲”。文浩急忙過來扶,關切地問:“怎麽了,摔疼了沒有?”

幽靜直起身,忽然一陣惡心,站在那裏就吐。

“你是胡亂吃了什麽東西,還是受了涼?”文浩直起脖子叫喚:“平兒,快去請太醫。”

太醫診了脈,文浩問:“她怎麽了?”擔心地看**的幽靜一眼,你可不能有事,你若有事我可怎麽向清揚交代?!

太醫徐徐開口道:“王妃這次生病是好事。”

文浩詫異,正要追問,卻被幽靜一拉衣袖,再去看她,一臉通紅。“又怎麽了?”文浩在床邊坐下。幽靜招招手,文浩湊近,幽靜趴在他耳邊,輕聲說:“你要做爹了。”

文浩一怔。

幽靜推推他:“你傻了,不至於喜成這樣吧。”

文浩突然嗬嗬一聲大笑,一邊大叫著“我要當爹了!”一邊跑進書房,把門一關,從裏麵扣緊。

平兒俏聲嘀咕道:“莫不是又詩興大發,關起門做詩去了。王爺呀,每次碰到什麽事,就喜歡把自己一個人關在書房裏。”

“好了,”幽靜說:“他本來就是這個習慣,過一會自然就出來了。”她悠然一笑,心想,丈夫,聽到這個消息在感到意外的同時肯定會高興的。

文浩一個人呆坐在書房裏,剛才的笑容已經不複存在,取而代之是滿麵的愁容。

清揚,我答應了娶她,並且好好待她,我做到了。可現在,她懷孕了,我該怎麽辦?我是應該高興,還是應該發愁?我要當爹了,照理說應該要高興的,可我怎麽也高興不起來。

聽到這個消息,你一定會高興的,因為你是那麽關心她,甚至超過我。

你究竟隱瞞了我什麽,你為什麽不肯告訴我真相?你為什麽如此關心她?在皇後的生日宴席上,你的眼光,一直沒有離開過她,你自己不覺得,你看她的眼神裏,包含了太多的東西。

她為什麽長得那麽像你?看見她,我就會不由自主地想到你,有時候,我甚至產生她就是你的錯覺,我總是在心裏叫著你的名字,我不知道我還可以瞞她多久,或許有一天,我會對著她,衝動地叫出你的名字。

清揚,我隻想證明給你看,我愛你,隻要你開口,我可以為你做任何事。

為了愛你,我無怨無悔。

可是,我多麽希望,我的妻子是你,我多麽希望,懷孕的是你啊,我多麽希望,你能為我生一個孩子啊——

他靜靜地起身,放下立帳,扳動書架上的開關,書架徐徐移開,露出一間密室。

他緩緩踏進密室,目之所及,全部都是清揚的畫像,滿滿當當掛了一屋,站著的、坐著的、練劍的、繡花的、歡笑的、憂傷的、正麵的、側麵的,林林總總,應有盡有。他走進屋角的箱子,打開鎖,拿出一個紅緞包裹的物件,徐徐打開,竟是當年初見清揚時,她遺落的長笛。

文浩將長笛湊近唇邊,沒有吹響,淚水已無聲地滑落。

見笛如見人,清揚,自你不再見我,我已封笛。

何時何地,再讓我有機會為你一人單獨吹響這長笛,再為你吹一首《高山流水》,再為你用心吹奏一曲《鳳求凰》?

他淚眼迷蒙,仿佛又回到往昔,那歸真寺裏初相見——

他在誦經聲中穿行,不知不覺走到了藏經閣。

隻聽一個平靜又略帶幾分警肅的女聲:“你該去誦晨經,不然會受責罰的。”

文浩抬頭,隻見一個婀娜的身影,一襲雪白的衣裙,正背對著他在翻看經書。

見他沒有回應,也沒有離去,女人轉過身來——

文浩驚呆

——天——

這難道會是人間的女子嗎?

純淨聖潔,仙風道骨,冰肌雪膚,秀目櫻唇,目光坦蕩,正氣凜然,清傲威嚴,自有一種超凡脫俗、不可侵犯的氣度。

文浩仿佛被施了定身法,連呼吸都快要停止了。

天地間一切都不存在了,眼裏隻有一個她,

——真美

這女子安靜地注視著他,緩緩道:“你是何人?藏經閣禁地,還不速速離去。”

聲音柔和,卻隱含不可抗拒的威嚴。

文浩失了三魂七魄,

“你是誰?”他直直地問,

“你問我是誰?!”女子詫異,複而嫣然一笑:“似僧有發,似俗脫塵;做夢中夢,悟身外身。”

言畢飄然而去。

他淒迷的目光穿透手中的長笛,似乎又置身桃花林中,那嫣紅的一片如霞似錦,地上一個花瓣寫就的“文”字,頃刻間他又一次痛徹心扉,清揚,你是我心底永遠的痛,你真的,可以那麽輕易就把我忘記麽?

文浩小心地收好長笛,從書架上拿出書冊,翻開,坐在桌邊,靜靜地書寫。

清揚,這是我為你寫的日記,以後或者你有機會能夠看到。

清揚,我今天心很亂。

我比以往的任何一天都想你——

黃昏的小軒,幽靜慵懶地伏在欄上,昏昏欲睡。

文浩輕輕地走近,替妻子披上鬥篷。幽靜回頭,望著丈夫嫣然一笑:“今天你在書房呆了很長時間。”文浩在她身邊坐下,柔聲道:“以後我會多抽時間陪你的。”

“王爺,”幽靜輕聲說:“你不用顧慮我太多,你對我,已經是很好了,我真的好感謝上蒼,賜給我這樣的丈夫。”她含笑望著丈夫的眼睛,纖手撫摩過丈夫的臉龐:“你瘦了,是不是我哪裏沒有做好,還是你在擔心什麽?或者是我太嬌氣,你覺得很累,還是覺得我很麻煩啊?”

文浩握住她的手,在心裏歎了一口氣,幽靜,你也是一個可憐人,你的一顆心,都在我身上,可你不知道,我的一顆心,已經不屬於自己。如果沒有清揚,我也會感謝上蒼,賜給我一個如此溫柔、體貼、賢惠,而又文采出眾的妻子,可是,你再好,我也無法再愛你,因為我的愛,全部都給了清揚,全部都收不回來了。你越是為我設想,我越是不忍心,我們,都是可憐人啊——

希望你永遠都不要知道真相,如果可以不傷害到你,就算是終生都活在謊言裏,也未嚐不是一種幸福。

“王爺……”幽靜見他發愣,輕聲喚他。

文浩回過神來,托起幽靜的臉,柔聲道:“你也是上天賜給我的最好的禮物,別想那麽多了,都是庸人自擾啊。”定定地望向妻子,看著她下頜神似清揚的線條,心中溢滿酸楚,清揚,這是你賜給我的禮物,你,就是我的上天。深吸一口涼氣,緩緩道:“進屋吧,太陽已經下山了,風太涼了。”順手將妻子的鬥篷裹好,攙著她回房。

迎麵碰上平兒:“王爺,小姐,該吃晚飯了。”

飯廳裏,已經上燈,深秋的夜有些涼意,屋裏卻很溫馨。

文浩看看桌上的菜,皺眉道:“怎麽如此簡單?”

幽靜連忙解釋:“是我吩咐的,我聞不得葷腥。”看文浩一眼,忙說:“王爺,還是給你做了叫化雞和東坡肉,應該就快呈上來了。”

“唔,”文浩若有所思地看幽靜一眼,輕聲道:“我沒有關係,吃什麽都無所謂,可是你,要注意營養啊,不然身體怎麽受得了?你還懷著孩子啊——”

幽靜倉促地低下頭去,文浩牽起她的手,正好叫化雞和東坡肉上了桌,他夾起一塊雞肉放進她的碗中,柔聲道:“聽話,你要多吃一點。”

幽靜舉著正要吃,聞到肉味,一陣突如其來的惡心,哇啦哇啦又是一番狂吐。文浩慌忙起身,扶住她。平兒趕緊端了水盆過來,要給幽靜擦臉,文浩接過帕子,親自過來給幽靜擦洗。幽靜用袖子遮住嘴,隻是不肯:“王爺,使不得,髒啊——”

文浩充耳不聞,拉開幽靜的衣袖,細細地替她擦洗起來。

幽靜的淚水就奪眶而出。

“怎麽了?我弄疼你了麽?”文浩停住手,擔心地問。

幽靜搖搖頭。

“我是不是很沒用,看見你受罪,卻什麽都幫不了你?”文浩又問。

幽靜還是搖搖頭,輕輕偎進文浩的懷中,顫聲道:“不是你的原因,是我自己,是我害怕。”

他沉聲道:“你害怕什麽?”

“你對我這麽好,我好害怕這一切都不是真的,如果不是真的,隻是一場夢,那夢醒了我該怎麽辦?我好害怕失去你,如果有一天,你離開了我,我該怎麽辦?我要怎麽樣才能活下去?文浩,你不要離開我,我好害怕。”幽靜抽泣。

“你真是傻呢,”文浩微笑著看著她:“我是你丈夫,怎麽會離開你?你呀,就是想得太多——”

幽靜破泣為笑,文浩忽然調皮地一笑:“啊,我想到了!”

“什麽?”幽靜詫異。

文浩嘻嘻地笑道:“我想到整你的方法了!”眉毛一揚,神秘地說:“下次你再對我和平兒神神叨叨,我就弄塊肉放到你麵前,先把你弄暈了再說。”

旁邊的平兒忍不住“撲哧”一笑。

幽靜嗔怪地看文浩一眼,也笑了。

文浩這才吩咐下去:“把上回太後賞的燕窩做好了,給王妃補補。”

熱鬧的集市,幽靜下了轎,邊走邊看。

“這個虎頭枕好看!”平兒拿起一個嬰兒枕,饒有興趣地看,眼睛一亮,放下,又拿起一雙小小的鞋子:“好可愛哦——”

幽靜探頭過來,接過去,嘖嘖稱讚:“的確是做的好啊。”眼光在攤子上掃來掃去,拿了這樣又舍不得放下那樣,弄得手忙腳亂。

忽然平兒扯扯她的衣袖,急切而小聲地說:“小姐,快看!”

幽靜順著平兒手指的方向望過去,那身著便服的,不正是自己的丈夫文浩麽?

她非常吃驚,文浩來集市幹什麽?為什麽要換上便服?早上出門,他明明對我說,是出去辦事,怎麽辦到集市上來了?平兒掂起腳,正要揚手叫王爺,她連忙製止,拖了平兒,匆匆跟上去。

文浩一路走著,一路看著,看見一個抱小孩的婦女,就走上前去,行個禮,問了一席話,那婦女搖搖頭,文浩也搖搖頭,又向前走去。幽靜什麽也聽不見,但非常納悶,腳步也更加急,跟得更緊。文浩走到一個擺攤的老婆婆身邊,去逗她身邊的小孩,一邊跟她搭訕:“蠻可愛的小孩,婆婆,是您的孫子吧?”老婆婆嗬嗬一笑:“是啊。”

“我請教您一個問題好不好?”文浩問。

老婆婆和藹地說:“說什麽請教不請教,你說吧。”

文浩認真道:“我家娘子,剛剛懷孕,但一點也聞不得葷腥,一聞就吐,婆婆你有什麽好辦法沒有?能否告訴我?”

老婆婆笑著說:“誰是你家娘子,倒真是好福氣啊。小夥子,吐也是正常,再過幾個月,慢慢就好了。”見文浩不語,又說:“如果她實在吐得厲害,你就在吃飯前,把生薑抖碎了,用開水衝一小碗給她喝,應該會有用的。”

如釋重負的笑容在文浩臉上綻開,他欣喜地朝婆婆一鞠躬,歡天喜地地走了。才走兩步,驀然止步,幽靜,正站在他的身後,溫柔地望著他。他一愣:“你怎麽出門了?不在家好好休息。”

幽靜幽幽地說:“我不出這趟門,就永遠也不會知道你用心為我做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