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你從來都沒有愛過我,是不是?”他沒有轉身,輕聲問道,抱著殘餘的希望,試圖做最後的努力。
隻要她回答一句,愛過,或是也許愛過,他都會留下一念之仁。
可是,他聽見的,是她決絕的回答:“是的,我從來都沒有愛過你。”
“你留在我身邊,是因為你師父的使命?”他又問。
“是的,他要我時刻勸你以江山社稷為重。”她的話語很平靜,但沒有一絲感情攙雜其中。
“那,你做到了嗎?”他不甘心。
“沒有。”她飛快地回答。
“為什麽做不到?”他追問。
“因為我不愛你。”她的話再一次刺傷他。
他忽然轉身過來,目光炯炯地望著她:“那你為何應承於我?”
她冷冷地回答,破滅了他最後一線希望:“我隻想拖延時間,好讓文浩起事,但他反悔了。”
他的眼光黯淡下去:“我哪點不如他?”
“你是暴君。”她言簡意駭地回答。
“我一直以為,你是理解我的,”他苦笑起來:“為什麽最後要謀反的竟然會是你?”
“現在是謀反最好的時機,你已經是四麵楚歌,沒有我,一樣會有別人。”說是這麽說,她還是,希望他好好反省一下自己的行為。
“四麵楚歌?”他揶揄一笑,無盡苦澀。
“你大概還在沾沾自喜,認為自己差不多已經掌控朝廷了吧?”她頗有深意地一笑:“朝廷的局勢,危如累卵,眾朝臣朝不保夕,無心政事;陳光安已將老臣們驅逐得差不多了,到處安插自己的關係;有多少大臣盼望著侍奉新主,從而得到重用;嶺南王想鬧獨立;盧州王也蠢蠢欲動;就連蒙古都想乘亂分得一杯羹;而天下百姓怨聲載道;此時無論是誰,揮臂大呼一聲“新皇殘暴、另立新君”都可能立即得到廣泛的響應。如今的局勢,內憂外患,一觸即發,此時不反,更待何時?我已與嶺南王商量好,會同陶將軍以“君王暴虐,就百姓於水火”的借口擁兵自重,一旦起事,盧州王將策動蒙古一舉進犯,你就全完了!”她有些得意地說:“即便太後肯出麵力挽狂讕,你也大勢已去,難以翻身了。”
他的臉微微有些變色,她的話,如此透徹,他始料未及。
她的心機,如此之深,他也始料未及。
他終於徹底絕望了,他如此看重她,她卻如此盤算他,她不是他的清揚,從來都不是!
“哈哈,哈哈!”他一朝頓悟,仰天大笑,盡掩了自己的失落。
“你笑什麽?!”他的笑聲激怒了她,她尖刻地說:“文浩混帳,壞我一盤好棋!否則你哭都哭不出!”
“賤人!”他聞言,極度傷心和憤怒,拚盡全身力氣,反手就是一耳光摑過去,將她扇到地上,滾出好遠。
他連看她一眼的興趣都沒有了,拔腿便走,冷冷地拋下一句:“打入天牢!”
她從地上虛弱地爬起來,嘴角淌著血。他下手這樣重,她卻不知道痛。因為此刻心裏的痛,已經讓她徹底麻木。他遠去的背影,在她的淚光裏旋轉,她貪婪地盯著那背影,連呼吸都為之讓位,因為她知道,能看見他,已成為將來的奢望,她不會再有將來,看一眼,便少一眼。
可是又有誰能明白他此刻的心痛?
絕望、憤怒、嫉妒、痛恨,還有無法掩藏的失落和傷心。
他最愛的是她,最殘忍的也是她,為什麽她要背叛他,他想不通。盡管他知道,愛情是沒有理由的,可他做了那麽多,竟然還是沒有感動她。她掩藏得如此之深,處心積慮布置得如此巧妙,虛情假意演繹得如此真實,讓他感到深深的寒意,
昨夜的纏綿,似乎還在眼前,而夢醒之後,是被欺騙後的羞辱。
他全部的愛,頃刻間變成刻骨的恨。
你敢辜負我,背叛我,竟還不覺羞愧,那麽,我隻能毀滅你!
叛逆當誅!
清晨的歸真寺。
大殿上,弟子已經開始進行晨間打掃,菩薩腳下,案台已經擦拭完畢,僧人擰幹帕子,正要離去,忽然聽見輕微的一聲“吧嗒”,他好奇地一看,案台上落下一滴水。他納悶地嘀咕了一句:“才擦過的,哪來的水啊?”伸手正要去擦,“吧嗒”一聲,又是一滴水。他猛然間心裏一跌,緩緩地抬起頭來,驚懼萬分地發現——
他“啊——”的一聲慘叫,跌跌撞撞地跑出了大殿。
“師尊,方丈,不得了了——”他一把撞開禪房的門,臉色發白。
“一驚一乍地搞什麽?!”戒身嗬斥他。
“大殿,大殿……”僧人手指大殿,結結巴巴。
空靈緩緩起身,走向大殿,戒身緊隨其後。
大殿上,金身佛祖,麵上兩行清淚,從眼中淌出,滴落在案台上。
空靈沉默良久,說:“去把我的禪杖拿來。”
“不好了,不好了……”又一個僧人跑過來。
戒身麵現慍色:“又怎麽了?”
“宮裏來人說,梵音師叔祖,預謀造反,供認不諱,被打入天牢了!”
戒身登時呆住了,金身佛祖流淚,難道是為這事麽?難道,梵音此劫,真的躲不過了麽?他心裏,尖銳地疼痛。
空靈卻並不驚訝,淡淡地問:“消息可靠麽?”
“是沈媽托人來報的信。”
“她自己全部親口承認了麽?”空靈仍舊是不急不忙地問。
“是。”
空靈這才一擺手:“知道了,下去吧。”
戒身愣了愣,師父這是什麽意思?不去救人麽?
空靈也不說話,依舊慢慢地往大殿走去。
“我可否馬上進宮麵聖?”戒身小心地問。
“麵聖幹什麽?”空靈淡然問道。
戒身沉聲道:“梵音是不會造反的。”
“她既然已經親口承認了,必然有她的理由。”空靈停住腳步,口氣頗為嚴厲地說:“你不要多事,她自然有自己的安排。”
空靈執起禪杖,對戒身說:“跪下!”
戒身跪下。
空靈徐徐道:“戒身,這根禪杖代表師父,見杖如見為師,對你是這樣,對梵音也是這樣。今日,為師將此杖交給你,他日為梵音重開山門的重擔就交給你了,請你替為師向她三叩首,就說佛門以慈悲為懷,為師沒有負天下蒼生,卻有負於她,三叩首以謝她深明大義。她若以身殉國,必接回歸真寺,以寺內最高規格,葬於後山塔林。”
“師父……”戒身想問什麽,還沒開口,就被空靈堵了回去:“下去吧,將門掩上,沒有我的吩咐,任何人都不許進入大殿。”
戒身不敢多問,隻好狐疑地看了師父一眼,執了禪杖,退了下去。
空靈緩緩坐上佛祖對麵的蒲團,整好衣冠,靜靜地閉上了眼。
我佛慈悲,弟子愚魯,尚知清淚為梵音而流,千古奇冤,皆由其一人承擔。十七年悉心教導,不辱使命,菩薩有靈,當感念梵音一片赤誠之心,免我社稷****,渡我百姓危難。
佛祖在上,弟子完成使命,魂歸西天,叩複我佛。
生而已矣,死亦遺憾,虧欠愛徒梵音甚多,業債既成,唯一希望,將弟子宿世所積陰德,盡賜於她,願其來生來世,無病無災,無憂無懼——
阿彌陀佛——
潮濕陰冷的天牢,清揚默默地靠在牆角。
一盞白色的燈籠,飄然而至。
“清揚——”
那是誰在喚她?
她側目過去,匆忙起身:“太後娘娘——”
“太後娘娘?”太後一怔,眼圈發紅:“緣何我們這般生疏了?”
“清揚犯下死罪,封號被削,帶罪之身,不敢冒犯娘娘。”她低聲道。
“你過來,”太後叫她,隔著牢欄,伸手去撫摸她,傷心地說:“孩子,你怎麽成了這樣?”
她沉默著沒有回答。
“你為何總要代人受過?”太後忽然感歎。
清揚一驚,有些慌亂起來:“不是的。”
“是的,”太後輕輕地笑了,淚水卻滑落下來:“因為你是清揚啊——”
“太後——”清揚阻止她。
“叫我母後。”太後堅持。
“母後,您不要再說了。”她不想繼續。
“是有人要謀反,但不是你。”太後低聲道:“讓我來猜一猜,謀反的人,也許是文浩吧?”
她的臉瞬間煞白,連連搖頭:“不是的,不是的。”
“這裏沒有別人了。”太後傷感地說:“你是個傻孩子,卻也是個癡心人。你這樣做,歸根結底,還是不想授人以口實,壞社稷的根基。你,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文舉,最終,卻是要死在他手裏,你,真的甘心麽?”
“我願意。”她垂下眼簾,不讓太後看見自己眼裏的淚光,以此掩蓋自己的傷心。
“知道麽?”太後輕輕抬起她的臉,柔聲道:“我最後悔的一件事,就是當初幹涉你們的婚事,你才應該是真正的皇後!”
“母後……”她的淚水從蒼白的臉上滑落下來:“求求你……”
太後無奈地歎了口氣:“你的苦心,我怎能辜負?你不想他們手足相殘,我又何嚐願意?可是,再怎麽樣,該死的人也不應該是你啊——”太後急切地說:“你可以認命,我不甘心,我要動用太後玉璽,保你性命。”
“不要,母後,你這樣,隻會讓你們母子已然緊張的情份雪上加霜,求求您,不要試圖為我做什麽,清揚就是去了,也會安心。”她仍舊是阻止她。
事到臨頭,她還在為別人考慮,太後想想就覺得心酸,雖然心又不甘,卻也別無他法,麵對清揚可以預見的下場,想到她的委屈,萬分不舍,忍不住慟哭起來:“母後已經老了,再也經受不起這樣的生離死別了。”
“我身負罪孽而來,隻能以生身性命,換太平盛世。”清揚平靜地回答:“興許從我一出生,命運就已經注定。風清揚啊,風清揚,風過無痕,清冽悠揚。”
太後詫異地望著她,不知她為何這樣說,心頭更加酸楚。
“母後,您再答應我一件事情好麽?”清揚替她擦去淚水。
太後點點頭。
“製造機會讓我跟陳光安當堂對質,”清揚冷靜地說:“我要揭穿他的野心,還要……”
太後一愣,她想幹什麽?在文舉麵前揭穿陳光安,可是,文舉會相信她麽?隻怕適得其反。想到這裏,便決然地搖搖頭。
“母後,我想了很久了,即使造反一事塵埃落定,陳光安也是一個隱患,以他的蒙蔽之術,以文舉對他的信任,長此下去,必生禍端,你就答應了我吧,”她殷切地企求道:“這是我可以為他做的最後一件事情了。”
太後猶豫了很久,才抬起頭來,徐徐道:“好吧,我答應你。”
我怎麽能拒絕你,這是你,可以為舉兒做的最後一件事情了——
太後懷著沉重的心情離開天牢,一步三回頭。
清揚微笑著向她揮手,白色的身影漸漸隱沒在無邊的黑暗之中。
太後的淚水靜靜地淌下來,悲哀,從來都使人在無聲中斷腸。
林府大門口,林大人剛剛上轎出門,一個布衣婦人走上前,遞給門丁一個紫玉手鐲:“請交給林夫人。”
林夫人接過紫玉手鐲,又驚又喜:“快快請進!”
一路小跑,從後院到前庭,因為激動,聲音都開始發抖:“沈媽——”
“沈媽!”林夫人一把抱住那個布衣婦人,止不住淚流滿麵:“你可舍得回來了,這些年,你都到哪裏去了,過得好不好?我好想你啊!”
“柔兒,我也想你啊,”沈媽含淚道:“其實我一直都離你們不遠。”
林夫人瞪大了眼睛。
沈媽輕聲道:“進屋再說吧。”
林夫人點點頭,將她帶進內室。
“這次回來,就不走了吧?”林夫人問。
“我不能耽誤太久,呆會就走。”沈媽語氣沉重。
“你到底要去哪裏啊?”林夫人奇怪:“非走不可麽?”
“是的。”沈媽心事重重。
“我真想留你在府裏頤養天年,”林夫人有些傷感:“不走可以麽?”
“不行的,我出宮時間不能太長。”沈媽顯然有些著急。
林夫人更奇怪了:“宮裏?你什麽時候進了宮了?”
“說來話長啊,”沈媽歎了口氣,說:“我今天就是來告訴你這件事的。”
沈媽意味深長地看了林夫人一眼,緩緩道:“我要告訴你的是,有一件事,我騙了你二十年。”她說:“二十年前,你在白州城郊生下的那個孩子,並沒有死。這些年,我一直跟她在一起。”
林夫人一愣,終於明白,當年沈媽為何執意要走,原來是放心不下那個孩子,她的眼淚不由自主地湧出來:“她還活著?她在哪裏?她還好麽?帶我去見她!”她激動地說:“她長成什麽樣子了?讓我看看她吧——”
“她很美,長得有七分象你。”沈媽輕聲回答。
林夫人嘴唇禁不住顫抖起來,眼睛裏滿含淚花,突然笑了:“真的麽?她沒死!要是她爹爹知道,該有多高興啊——”
“爹爹?”這下輪到沈媽奇怪了。
林夫人便把當年的誤會詳細地告訴了沈媽。
沈媽萬萬沒有想到,清揚的親爹,不是什麽山賊土匪,而是堂堂的安國侯王。她百感交集,似乎看到了希望,清揚有救了!可是,要從皇上刀下救人,談何容易啊——
“她在哪裏?”林夫人急切地問道:“她應該回到侯王府去!”
“她恐怕回不了侯王府了。”沈媽又歎一聲,愁雲重又湧上眉頭。
“怎麽了?”林夫人緊張地問,心裏七上八下。
“我就是為這事來的,想請你去求求林大人,求求皇後,盡一切能力救她,如今,可以求的,應該還可以加上安國侯,但是,事情也不一定成,”沈媽頓了頓,似乎怕嚇著林夫人,慢慢地說:“因為,她是欽犯,犯下的是死罪。”
“欽犯!死罪!”林夫人一聽,如五雷轟頂,險些昏倒。
“不可能的,她到底做了什麽?一個女孩子,怎麽會成為欽犯?!怎麽會犯下死罪?!”林夫人慌了神,淚如泉湧,她拚命搖頭,不願意接受這個現實:“你騙我的!你騙我的……”
“我沒有騙你,她現在就在天牢裏!不日就要問斬!”沈媽急切地說:“你不能慌,你一定要振作,一定要救她!”
這句話提醒了林夫人,她忽然間止住了哭泣,呆立片刻,猛地便向外衝去。
“你去哪裏?”沈媽攔住她。
“安國侯王府!”林夫人說著急切地就要往外走。
“你知道她是誰麽?”沈媽忽然問。
林夫人一怔,是啊,我真是糊塗了,連最重要的都忘記問了,不知道她的名字,怎麽跟侯爺說,她匆匆回頭,問:“她叫什麽名字?”
沈媽淒然一笑,緩緩道:“風——清——揚——”
風——清——揚——
清妃娘娘——風清揚!
那個美麗而聖潔的女孩,原來竟是我的女兒!
林夫人靜靜地站在那裏,往事象圖片,一幕幕湧現……
歸真寺大殿,初次見麵,那襟衣雪白的絕色女子,隻留下了一個優美的側影,輕輕地來,悄悄地走,無聲無痕,象一陣風。
再次見麵,仍是歸真寺大殿,她曾用那樣一雙波光流轉,幽深含蓄的眼睛,望向她們,那瀟灑的一拋卦,原是深情一片,揮手之間,已將自己的幸福轉嫁給妹妹們。
第三次見麵,聖水洗金睛,歸真寺操場舉寺驚豔,她微微側頭,對林夫人回首嫣然一笑,那親切的感覺,始終留在心頭。
第四次相見,已在皇宮,皇後生日,林夫人感覺,她的眼光,跟著自己移動,依稀竟現水樣的霧氣。
第五次,皇上特旨,林夫人和淳王妃進宮探視皇後,林夫人險些在假山上跌倒,她不知從那裏就冒了出來,一臉關切和緊張。應了皇上的聖諭,她們母女四人有始以來一同進膳。這對於她,是多麽難得的機會,也是林夫人跟她,最近距離的接觸。
我的女兒啊,我可憐的女兒啊——
你如此善良,老天怎麽忍心,讓你承受這麽多的不幸?
林夫人再一次淚濕衣襟,為女兒不值,為女兒悲哀,為女兒心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