護花鈴(拜月教之戰)

第五章 風音蝶魂

風過回廊。

滿架的薔薇荼蘼在風中怒放,吐露芳香;神殿前的聖湖上,千朵紅蓮綻開。

靈鷲山上的月宮,目之所及均是鮮花如海。或許因為匯集了陰陽交匯的靈氣,這裏竟然不分季節的匯聚了天下所有奇花異草,在縹緲入雲的山上爭奇鬥豔。

“叮叮”幾聲,風過後,廊下懸掛的一排排風鈴輕輕擊響。

那些風鈴均為細瓷燒製,玲瓏可愛,白瓷上每一個都用朱筆畫了符錄,掛在園子四周的廊下。每一陣風過,便清脆的響動,一方麵可以驚走飛入啄食花朵的鳥雀,另一方麵,如有摧殘花朵的狂風吹過,這些附加了咒術的風鈴也可以將其阻擋在外。

月宮裏的所有人,都將其稱為“護花鈴”。據說是迦若大祭司親手製作、並命令教中弟子將其掛遍整個月宮。

“祭司,我隻是奇怪——你是否隻對沒有生命的東西才如此愛惜?”在千萬隻風鈴清脆的擊響中,一個女子的聲音驀然響起,冷誚而高傲,“殺人如麻你,不知道為了什麽,居然對這些花草這般愛惜,真是讓明河看了忍俊不禁。”

沒有回答教主的話,靠著白色大理石雕琢的柱子坐在廊下,白衣祭司的臉色卻是慘白的。

一個拜月教的弟子在他麵前匍匐跪下,手托一個玉盤舉過頭頂。

迦若的一雙手、就浸在那一盤還散發著熱氣的鮮血中。

那都是剛剛死去的少年男女的心口熱血——凝聚了生氣和陽氣,彌補著他昨夜因為施用陰邪術法遭到反噬而產生的靈力衰弱。

迦若的手蒼白,與玉石的托盤幾乎同色,皮膚下隱隱有青紫色的血脈。然而,他閉目靠著廊柱,手掌張開平放入血泊中後,似乎是錯覺,居然有淡淡的血色浸入了他的血脈,而且緩緩沿著手臂上升開去。

“每個人……都有他想守護的東西。”許久,仿佛精神力恢複了一些,白衣祭司睜開了眼睛,低頭看著自己的手,忽然喃喃歎息般的說了一句。然而,話音剛落,苦笑著,他又說了另外一件事情:“明河,昨天晚上你差點讓我送命。”

“哦?”想起淩晨時分、剛回到月宮時他那衰弱的樣子,拜月教主忽然掩著嘴嗬嗬地笑了起來,她的眼中流光溢彩,映得左頰上那一彎金粉勾的月牙兒也仿佛在微笑。

“我的大祭司,天上地下最強的術士……原來你也會怕術法反噬麽?那末,你就不該這麽不把我這個教主放在眼裏啊。”用象牙骨的絹扇掩住嘴,拜月教主嬌嬈的笑了起來,她的眼睛黑如點漆,仿佛隱藏著夜的妖魔,“不錯,誰要你昨夜不回月宮主持儀式?

“幾個寨子的土司、還有平南王的寵妃都過來了,等著你為他們施法——可是等了一夜,你居然不回來。這麽多貴客在,你這不是不給我麵子麽?我生氣起來,自然停止了化解你轉移過來的‘逆風’。”

拜月教的曆代教主,雖然不習術法,但是因為血緣的關係,卻對於教中任何術法都具有抗力,對於反噬力亦是如此。所以,曆代的祭司,都會將自身所受的反噬作用,通過太陰星轉嫁給教主,再憑著她天賦的稟異加以消弭。

不然,經常要施用如此厲害的術法,任何術士都無法承受那樣的反噬力。

教主和祭司——從拜月教一百多年前創立那一日開始,似乎就是這樣奇異的相互依存的關係。一個執掌教義,一個控製力量,各自分治,然而誰都無法脫離另一方單獨撐起局麵。

除了五年前那一次成功的叛亂以外,這一百多年來、拜月教可以說一直是穩定的。

“咳咳,如果我被那群陰靈侵蝕掉,你又有什麽好處?”有些苦笑,漸漸恢複元氣的白衣祭司搖搖頭,“你可知昨夜我還遇到了蕭憶情!若不是他當時也有病在身,你以為我還能活著回來麽?明河……你這個玩笑開的大了。”

執著象牙扇子的手一震,拜月教主的眼神忽然雪亮。收起了扇子,她神色凝重的站了起來,微微冷笑:“好啊……等了二十年,該來的終歸還是來了!”

“一切都和冰陵預見到一樣絲毫不差的發生了,不是麽?”揮揮手,命那個捧著盤子的弟子退下,迦若站了起來,抬手撥動廊下懸掛的風鈴,淡淡道。

“我就不信命中注定拜月教會亡於此戰!”用力握緊扇子,拜月教主美麗的眼睛裏卻是堅定冷厲的光,“憑什麽?”

“就憑聖湖下那一堆枯骨。”迦若目光注視著天際遠去的一片白雲,不驚輕塵的提醒,“莫忘了……先代侍月神女是怎麽死的。”

“那是她活該!”有些氣急敗壞的,拜月教主大失風度的罵了一句,然後神色又轉瞬平定,有些悻悻地回答,“何況,這也是死了的老教主做下的事情,憑什麽要我們來還這筆舊帳?”

“有人卻是為收回這筆帳、等了二十年了……”有些感歎般的,白衣祭司伸手轉動那些風鈴,淡淡道,“你弑母篡權、當了拜月教教主,自然連著她欠下的舊帳也要一並繼承。”

“迦若你……!”仿佛被戳到了痛處,美豔無雙的拜月教主轉瞬間變了臉色,然後忽然冷笑,“你可別忘了,這件事上我們可是同謀!——當初商定篡權的時候,我們可是合作的很愉快呢!別撇清的那麽快,這舊帳要繼承也有你的一份!”

迦若臉如石雕,動也不動,然而眼睛裏卻漸漸顯示出厭惡的神色。

“迦若,昨夜你也知道厲害了!——離了我,即使你術法再厲害又有什麽用?我們是一條船上的、如果船沉了,大不了一起死!”看著他轉頭離去,拜月教主卻冷冷的扔下了最後一番話,臉上有孤高的光芒,然而,眼神最底下卻是閃爍著隱秘的恐懼。

“何況……哈,我真的想象不出你死了以後會如何。那些怨靈們忍了你那麽久、恐怕會群起噬咬你的靈體吧?哦嗬嗬……”用扇子掩口輕笑,拜月教主卻用眼角查看著離去的人,隨著他腳步的走遠,驚恐之意越來越深。

掛滿廊子的風鈴在風中旋轉、擊響,然而那一襲白衣卻絲毫不停地沿著廊子飄然遠去。

“迦若!迦若!……”祭司的白衣終於消失在長廊的拐角處,拜月教主終於忍不住脫口喊,臉色已經是蒼白,“你、你怎麽可以不管我?你怎麽可以不管我!”

手一鬆,“啪”的一聲象牙扇掉落在地上。仿佛支持不住似的,她的身子晃了晃,緩緩沿著柱子坐倒在風鈴下。忽然間,這個美豔淩人的女子抬起手捂住臉,無聲的哭了起來。

那種無力的感覺,終於從她強自掩飾的心底彌漫了出來,擊倒了她。

她是一個什麽也不會的弱女子,除了血脈中繼承下來的所謂“月神之血”以外一無所有,她甚至不會術法、也不能保護自己。除了坐在寶座上、作為拜月教的象征接收教民的膜拜之外,她什麽都做不了。

教中雖然還有清輝、孤光兩位懂術法的使者,然而他們的靈力不及祭司的一半,如果迦若都撂開了手,那麽麵對蕭靖兩人率領的聽雪樓,拜月教上下哪裏還有活路?

或許她做錯了……昨天晚上她的做法、還有方才她說話的語氣,可能已經惹惱了他。

而以死亡來威脅他,恐怕更加激起了他的怒氣吧?

想不到,十年了……她,或者拜月教,在他心裏,居然是那樣不堪一提的角色。

十年前,十五歲的她從那岩山寨外救回了奄奄一息的白衣少年,作為教主的母親不知用什麽手段收服了他,讓這個靈力驚人的少年成了教中的一份子;五年前,他更是與她一起聯手,推翻了她的母親、前一任拜月教主。

她登上了寶座,他成了祭司。他們終於擺脫了控製,拿到了他們想要拿的東西。

然而,坐在這個位置上又是多麽的孤寂——逼得人快要發瘋的孤寂!

直到做了教主,她才明白母親臨死前那解脫般的眼神——她也了解做了一輩子教主、高高在上的母親,為何會有那樣令人無法容忍的暴虐脾氣。

原來,曆代拜月教主,都是將心殉了月神的人。

她們的一生,除了孤獨,永遠不會有其他。

似乎又有一陣風過,她聽見頭頂上的風鈴叮叮當當地亂響起來,不知又是什麽鳥雀飛入了這個園中,惹起護花鈴響聲一片。

在這個南疆相依為命了十年,對於那個成為祭司的迦若來說,或許還是這滿園無知覺的花草、投注的關愛更多罷?

或許,事到如今,完全不能指望旁人的力量。她該先去找找女史冰陵,看看還能有什麽樣的法子,可以避免月宮被摧毀的命運。

她擦拭著頰邊的淚水,暗自咬了咬牙,準備站起來。然而,甫一抬頭,便愣住了——

那個白衣祭司不知何時去而複返,悄無聲息的站到了她麵前,靜靜的低頭、看著她此刻淚痕滿麵的臉,不說話。

平日對於一切都冷漠洞徹的目光中,居然流露出了淡淡的憐惜溫和。

“你過來看好戲麽?不要指望我會哭著求你!”她挑釁的抬頭,展開扇子掩住滿麵的淚痕,冷冷道,站起身來準備離去。

“明河,你太驕傲。居然不肯說一個‘求’字來改變整個教派的命運?”在她提起裙裾轉身的時候,身後那個人忽然出聲,有些歎息般的問。

拜月教主的身子一震,手指緩緩握緊,長長的紅指甲刺入了掌心。許久,也不回頭,終於低低道:“……我求你。我求你不要不管拜月教、不要不管我!即使為了你自己考慮,你也不要不管我……”語音雖然壓的很低,但是,依然有難以控製的顫抖,微微流露。

“好,我答應你。”抬手撥動著風鈴,白衣祭司緩緩一字字回答,“先不管拜月教如何,但是我本來就沒有打算不管你。”

她的身子一軟,仿佛鬆了一口氣後,反而不知如何是好。

靜靜地,她回過頭看著祭司,眼睛裏有難以掩飾的屈辱:“迦若……你竟這樣逼我……當年是誰救了你?如果不是為了幫你…如果不是為了幫你擺脫那樣的控製、我也不會殺了我母親!即使她暴虐殘酷,我也不會殺了她的!”

明亮的淚水從拜月教主的臉上再度滴落,然而手心被指甲刺的出了血,明河的聲音仍然是顫抖的——這是她第一次說出那樣不堪回首的弑母往事。

“我知道,我知道的……”迦若的眼色是溫和的,宛如十年前她在那岩山寨外救起那個少年的時候,他微微歎息著,伸手替她拭去眼角的淚水,“明河,你從小就是一個善良的孩子……你對我很好,我還欠你一條命。”

“你沒有欠我——”不知為何,這句話仿佛更深的刺痛她,淚水接二連三的落在他手上。

“所以說,我一開始就沒有說過會不管你……”不等她說下去,迦若輕聲接了下去,“隻是你不該威脅我。你也知道我最恨的、就是有人意圖控製我……”

“我真的害怕……我知道你昨天晚上應該去見那個人了。”拜月教主遲疑了一下,還是將實情全部吐露,“我讓冰陵開了水鏡,看見了你那邊的情況——你、你為了和她走,連拜月教都不管了……”

“所以你就停止了‘逆風’來警告我?”帶著略微的苦笑,迦若搖了搖頭,“你幾乎要了我的命……明河。你也該聽到了我說:我昨夜去那裏隻是想印證一件事情而已。”

有些羞愧的,拜月教主低下了頭。

如果除去了宗教神秘的光環和高貴的血統而言,她其實也不過是個雙十年華的普通女子。長年身居高位和孤寂促成了她嬌縱淩人的脾氣,然而,她本心卻是溫柔的。

而且,在這個世上,她或許也是唯一知道他所有往事的人了……

“我說過:每個人,總有他要守護的東西。”迦若放下了手,她眼中溫暖的淚水流淌在他的指間,那一瞬間,長久不曾有過的柔軟的感覺忽然又充盈了他的心,“我不會讓聽雪樓對你不利,明河。”

拜月教主安心的點了點頭,長長歎息了一聲,走入了花園中:“我也並不想和聽雪樓為敵……然而蕭憶情內心的仇恨太深,恐怕非要血流月宮,他才滿意吧?”

“放心,我自有辦法。”迦若隨著她一起步入花園,淡淡道。

園中繁花亂眼,五彩奪目,雖然鳥雀不入,然而依然有無數蜂蝶飛舞其間——冥兒從小孤僻,喜怒不形於外,但如果見了這裏他栽的奇花異草,也一定會很喜歡吧?

他想著,微笑著抬手,並指夾住了一隻花上飛舞的鳳蝶。

“何苦為難它?”驀然間,聽見明河出聲阻止,走在前麵的拜月教主停下了腳步,回頭看著他,微微笑道,“你看它那麽像你……”

“哦?”有些驚詫的,他停住了發力的手指,看向她。

一陣風過,四周風鈴的脆響一片。明河在風中驀地抿嘴笑了,仰頭看著紛飛的蝶兒,悠然道:“傳說,每一隻蝴蝶都是一朵花凋謝後的靈魂,飛回來找它的前世呢。”

迦若的手一震,那隻鳳蝶得了空,瞬地振翅飛去。

拜月教主的笑意更深,盈盈的眼波,映得頰上那彎月兒更加美麗,如第三隻眼睛窺探著人的內心:“祭司大人,你說它像不像你呢?”

白衣的祭司驀然微笑了起來。

——她果然是懂得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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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天剛剛透亮,周圍村寨裏就有公雞連綿的打鳴。

阿靖睡得分外的踏實,竟然再沒有一絲紛亂的想法——或許,困擾了她那麽久的往事一旦有了了結,反而解開了她的一重心魔罷?

她坐在溪邊的白石上,掬水洗了一下臉和頭發,然後將手巾擰幹,擦著濕漉漉的長發。

然而抬手間,袖中的血薇滑了出來,“唰”的一聲掉入溪中。

她立刻探手入水,抓住了劍。然而,在撈起劍的那一瞬間,她的手忽然微微麻了一下——仿佛水下有陰濕的水草,絲絲縷縷纏繞上了她的手腕。

阿靖凝神運氣,用力將手往回抽。但是小臂仿佛麻痹了一般不聽使喚,那陰涼的感覺絲絲縷縷沿著手臂攀爬了上來——她的眼神忽然凝聚:是水草…不過居然是黑色的水草!千絲萬縷,仿佛是人的濕漉漉的長發!

她試著用力掙脫,然而那水草居然絲毫不受力,在她用力的瞬間,水下仿佛還有什麽輕輕笑了一聲。

阿靖抬起左手,並指成劍,狠狠劃下。那一叢水草仿佛受到了驚動,抽搐了一下,將她的手臂勒的更緊。在劍氣第二次斬落的時候,水紋微微蕩漾,一簇水草忽然揚了起來,帶著水珠勒向緋衣女子的咽喉!

——然而,還沒有觸及她的肌膚,仿佛忽然被烈火焚燒一般,那一簇水草驀地蜷曲了起來,發出吱吱的燃燒聲,迅速斷裂。纏繞著她手臂的水草也迅速的鬆開,漂入水底不見。

怔了怔,阿靖將劍從水中拿起,左手探入衣領,拉出了頸中懸掛的小小木牌。

一個略顯破舊的紫檀木牌子。他送的護身符。

“哎呀!鬼母草啊!”在她略微一出神的時候,忽然聽見身邊有個甜脆的女聲訝然道。

阿靖抬起頭,看見了一個水綠衫子的年輕女子站在身側,正手忙腳亂的從懷中拿出一顆鴿蛋大小的珠子來:“是被它纏住了吧?這鬼地方就是這種陰濕的東西多!快用柔水珠在手上擦擦。”

“……。弱水?”看著對方,猜測著,緋衣女子戒備的吐出一個名字。

“啊!不愧是靖姑娘呢……一猜就準了!”弱水笑了起來,那樣活潑潑的表情,宛如她來到南疆後看到的那些如花苗女。看著少女明媚的笑靨,阿靖忽然間就有些鬱鬱,接著問下去:“樓主來了麽?”

“蕭公子和家師、明鏡大師日夜兼程,平明時分已經到了。”看見靖姑娘神色中依然是冷漠的,弱水就收斂了笑容,規規矩矩的回答,“蕭公子要弱水過來通知姑娘。”

“日夜兼程?”並沒有立刻起身,緋衣女子卻抓住了那一個字眼,微微搖頭,遲疑了一下,低聲道:“他……他的身子,可還好麽?”

不知道為何,雖然明知此時走幾步便可以看到他,看到所有答案。然而她卻不想立刻起身,而是從旁人嘴裏打聽他的狀況。

所謂的近鄉情怯,或許也隻是這樣的心態吧?

生怕見了他、會發現一些不好的事情……所以先知道一些情況,等會兒心裏才不會什麽預備都沒有。獨自在南疆雖然不過幾個月,然而仿佛卻在回憶中過了幾十年——如今自問,心裏居然有些淡淡的疲乏和無力。

“可不大好呢……蕭公子旅途太過勞累,染了風寒瘴氣。幸好帶了墨大夫,剛剛給他用了藥,樓主已經好多了。”弱水站在一邊,老老實實的回答,一邊好奇的看著緋衣的女子——這是一個武林的傳奇,她一直想知道:能和聽雪樓主並稱的靖姑娘、究竟是何等的人物?

然而,眼前這個清麗的女子卻不過如此,並沒有想象中那種奪人的光芒,相反的眉宇間似乎還有些疲倦,她在碧水旁緩緩站起身來,道:“我跟你去見樓主。”

在她起身的時候,弱水看見了那把緋紅色的血薇——然而,她的目光卻停在了靖姑娘的頸中——那裏,有一個紫檀木雕刻的木牌——附有非常強大的驅邪能力的護身符。

從那個小小的木牌上,修習術法的她,忽然隱約的看到了什麽。

隱隱約約、一望無際的紅色……

那是怎樣深切的殘念、在經曆了十數年的滄桑後,依然固執地不肯褪去。

阿靖轉過竹林的時候,看見了剛剛來到的聽雪樓人馬。

這一大群的人,不久才剛來到這裏與先期來到的人匯合,方方麵麵都需要打點安排,喧嘩煩雜的緊。碧落和紅塵也忙的不可開交,人群穿梭似的來來去去,每個人見了她,都是站住身子,恭謹的叫一聲靖姑娘。

然而,她隻是那樣淡淡的點頭,也不回應,隻是靜默的看著前方翠竹下的榻子。

“明鏡大師,張真人,這些事情就麻煩你們兩位了。”仿佛剛剛說完了什麽,竹榻上的白衣公子微微頷首,淡淡囑咐。剛剛喝幹的藥盞放在他手邊,聽雪樓主的臉色略微蒼白,斷續咳嗽著,然而清秀帶著女氣的眼睛裏,卻依然是平靜而深遠。

“阿彌陀佛……公子心思細密,籌劃滴水不漏——既然有助於剿滅拜月教,這些小事貧僧和張道友自然不會推辭。”榻邊,須眉花白的老僧合十回答。

——這,應該便是從棲霞山法能寺請來的明鏡大師吧?

——而旁邊那個帶著紫金冠的老道,則該是聞名天下的龍虎山張無塵張真人了。

燁火已經來了,侍立在師傅身側。或許因為昨夜的情緒波動,睡了一覺後她的臉色仍然有些憔悴——或許,她是一夜無眠罷?

“蕭公子,靖姑娘來了。”她還沒有出聲,帶路的弱水已經笑盈盈的叫了來。

話音一落,竹下三人一起回過頭來。

一僧一道的神色,剛開始是有些審視意味的——畢竟,對於這樣一位名動天下武林的奇女子,沒有人不存有好奇心,即使方外之人也不能免俗。

然而,等視線投注到這個站立在碧水旁的女子身上候,明鏡大師和張真人的眼色都略微一怔。然後阿靖看見他們的手指、在寬大的袍袖底下輕輕移動掐算。

她忽然有些厭惡起來……又是命運。

這些懂得術法的人,太執著於所謂的宿命和預言。

就如她的師傅白帝,即使號稱劍術玄學一代宗師,居然卻不能殺死她這樣一個小小的孩子——因為他懼怕命運的改變,於是放任了這個可能遺禍他弟子的女孩活了下來。

如果看見命運讓人變得懦弱……那還不如看不見。

“靖姑娘。”兩位術法大師分別起立,致禮,她也是靜靜地回禮,卻沒有出聲。

再度往她臉上一看,明鏡大師和張真人交換了一下目光,仿佛同時看見了什麽。心照不宣的,兩個人便同時告退了。燁火和弱水也跟著師傅離去。

“好久不見。”周圍登時安靜下來,唯有風簌簌穿入竹葉的聲音,蕭憶情仍用平日那種平靜莫測的眼神遠遠地注視著緋衣女子,血色淡漠的唇邊露出微微的笑意,“你好麽?”

“如果好,還用樓主你親自來麽?”她也是淡漠的回應著,走過去,在竹榻邊上坐下,有些諷刺的看著他。

“趕著來這裏、是因為我很擔心你,阿靖。”唇邊的那一絲笑意忽然轉成了苦笑,低低的,聽雪樓主看著她,吐出了這麽一句話。

“哦?”緋衣女子笑了笑,看著小臂上被鬼母藻纏繞而留下的印記,眼神仍然是倔強而冷漠,“征戰武林這麽些年,你可從來沒有為我擔心過——放心,雖然我不是那個迦若的對手,但也不至於死在他手下。”

蕭憶情嘴角的笑意逝去了,他的眼眸如風般拂過對麵緋衣女子清麗的臉,她臉上的神色冷漠而充滿鋒芒,一如她袖中的血薇劍——這麽多年來,一直如此。

他忽然歎息般的呼出了一口氣,低低注視著她,眼神沉沉:“你知道我擔心什麽——阿靖,你真的沒有什麽要和我說的麽?”

“有。”沉默了片刻,緋衣女子的手輕輕按上頸中的護身符,回頭,直視他喜怒莫測的眼眸,忽然靜靜道:“那個迦若,是我的同門師兄。”

聽到那樣的話,聽雪樓主的視線垂了下來,秀氣的睫毛掩蓋了他此刻的眼睛,隻是瞬忽之間,他的抬眼看著樓中的女領主,微微咳嗽著:“是麽?”

“你何必作態?燁火應該已經密告過你了。”冷冷看著他,阿靖眼神是冷漠的,甚至帶著幾分譏誚和不屑,“她是你派來監視我的眼線,不是麽?你也該知道她是那岩山寨的人。”

“咳咳……”仿佛要說什麽,然而蕭憶情又劇烈的咳嗽了起來,忙用手巾掩住嘴角,方一接觸,便染上了黑色的血沫。他的手指探入懷內,**的抓住了一個白玉小瓶,然而因為手指不停顫抖,一打開,瓶中紅色的粉末便灑了一桌。

緋衣女子驀地起身,瞬間出指點了他心肺附近的大穴,將瓶中剩餘的藥粉倒入案上的一盞苦茶,扶著給他喝下。待得他喝盡了杯中的茶,便道:“不要隨便動用真氣,我去叫墨大夫過來。”

“不用……先別、別叫他。”然而,在她剛站起時,手腕卻被他扣住,阿靖回頭,看見他衰弱無力的眼睛,那樣的冷徹而陰柔,迷離得有些女氣。

她忽然間就怔了一下——這個人身上,永遠帶著這種奇異而矛盾的氣質。

他的眼神是陰柔卻又強悍的,他是一個病人、然而這個病人隻要一句話,就能讓世上大部分健康人死在他的麵前!這種陰柔中糅合的強悍形成了一種邪惡而致命的魔力,讓無數武林人士對於這個傳奇產生了深不可測的感覺。

“有很多話……咳咳,說開了反而好。”他修長的手指扣住她的手腕,指骨有一種琉璃般脆弱的感覺,雖然服用了藥物,他仍然是微微咳嗽著,卻花了很大的力氣,緩緩對著她說。

阿靖坐了下來,反手扣住他手上的尺關穴和少澤穴,緩緩將真力送入,助他化解藥力。

“你有多少機會能夠殺我?”忽然間,咳嗽著,竹榻上的病人閉目問了一句。她一驚,手指下意識的扣緊——腕上尺關穴是人身大穴,稍微用力,便能讓人半身無力。

“你也知道……病發作的厲害的時候……我連墨大夫都不允許他靠近。咳咳……在發病的時候,一個小孩子…都能殺了我……”斷斷續續的,聽雪樓主苦笑著說,感覺到扣緊他手腕的手指在一分分鬆開,“阿靖……你有多少機會、能殺了我啊……”

“那是你膽子大。”許久,她澀聲回答了一句,“或許有一日我就真的會殺了你。”

風聲入竹,蕭憶情咳嗽著,看著南疆一片欲滴的青翠,以及顏色豔麗的藍天,目光疲倦而高遠:“那你認為…我還有會派人監視你?”

“可是如果不是燁火告密,你從何處事先得知我與迦若的關係?”她的手指鬆開,然而目光裏的冷芒卻不曾稍減。

“咳咳……”聽雪樓主微微咳嗽,溫柔的凝視她的眼睛,歎息般的輕輕道:“這個麽…我在兩年前就知道了,青冥。”

“兩年前?”緋衣女子的眼神陡然雪亮。

“不錯。”蕭憶情微笑,眼神迷離莫測,望著高天流雲,淡淡道,“告訴我這個秘密的人,曾有個名字叫做青羽……”

“高夢非?!”再也忍不住,阿靖脫口低呼。

“是的——就是我們聽雪樓、曾經的二樓主。”嘴角忽然浮現出哀傷的笑意,他回答。

“可他答應過、永遠不會將我們的以往泄漏出去……”阿靖怔住,喃喃自語。忽然間,又笑了起來,笑容中是平日一貫的冷漠輕蔑:“是了……憑什麽我相信他能守住他的諾言?我不是連他也殺了麽?”

用過了藥,蕭憶情的氣色稍微緩和,用手撐著竹榻讓身子微微前傾,靜靜看著緋衣的女子,道:“我並沒有刻意追究你的過去,但是你來到樓中不久,他就故意泄漏風聲讓我得知你和他的淵源——希望以此降低我對於你的信任。”

他的眼睛沉寂如大海,仿佛千億的星辰都沉入了其中。

她早該料到、以聽雪樓二樓主的心機和手腕,本來也是就會如此的……隻是她因了“青羽”的緣故,一直都未能看清楚他在十年中的改變——

青嵐亡故後,他們兩人離開沉沙穀流落中原。

帶著血薇劍的十三歲女孩一出現在江湖、就因為血魔女兒的身份遭到了無休止的追殺與排斥。終於在某一天,她發現陪著他的羽師兄不告而別的離開了……他是有自己的野心和目標的,怎能因為她的出身連累到在江湖中奮鬥的路。

身懷絕藝的青羽,總不會為了護著一個邪道魔王的女兒,而葬送了大好前程。

幾年之間,他便迅速的崛起在江湖中,名動武林,最後甚至贏得了蕭憶情的重視、邀請他入主聽雪樓,共謀大業。

他不再叫“青羽”,而有了新的名字:高夢非。

往世如幻夢,但覺今是而昨非。

對於贏到手的一切,聽雪樓的二樓主顯然是滿意的——他從來不曾為舍棄過什麽後悔。

或許在某一日,因為驀然看見新加盟的女領主時,有過刹那的震撼——然而與她再度重逢時,他考慮的最多的、還是她的出現會對於他篡奪大權的計劃會造成什麽樣的影響吧?

畢竟,白帝那個預言,三位弟子都銘刻在心。

所以,他選擇了先發製人——將自己與舒靖容的過往,有意無意的透露給樓主。

他料想著、以蕭憶情內心的**和多疑,阿靖在樓中必然不能成為樓主的心腹——何況,要冥兒信任別人、的確是非常不容易的事情,可相對來說,要讓兩位當權者心存疑慮而相互猜疑,那便是非常容易的事情了。

他的推斷,本來應該都沒有錯。

可惜,到了最後的關頭,如預言所說的那樣,他還是死於血薇之下。

阿靖安靜了半晌,慢慢將記憶中各種零散的片斷串在一起,一一印證。各種複雜的情緒在眼底沉浮著,忽然,她再度笑了起來:“樓主,你的膽子真的不是一般的大啊……”

高夢非的野心從來不曾刻意掩飾過,然而因為愛才、也因為對於自己手腕和控製力的絕對自信,蕭憶情依然給予他在聽雪樓中的高位大權,起用了這位極度危險的奇才——同時,也時時刻刻警惕他的反噬。

在聽雪樓內亂中,他將她安排為最後的關鍵,對付背叛的高夢非。

在叛亂最後勢均力敵的混亂中,她一招“易水人去”、刺入二樓主高夢非的心口,粉碎了那個染血之夢。

她以為蕭憶情不知道青羽和青冥的過去,才如此安排——畢竟,在武功上,除了蕭憶情和高夢非、聽雪樓中便隻有她最高,三樓主南楚又為人溫和誠摯、不善於作假,所以才不得不如此謀劃。

然而,樓主居然從一開始就知道!

明知如此,那麽他為了平叛、走的又是如何險的一著棋……

“是很冒險——但是我賭贏了,不是麽?”微微咳嗽著,然而聽雪樓主有些欣悅的笑了起來,那千億的星辰仿佛再度浮出海麵,閃爍著萬頃光芒,“我賭你不是他的同黨,我賭你不會背叛聽雪樓。”

“如果輸了,你墳上的白楊如今也該有合抱粗細了。”即使是她,也不自禁的喟歎了一聲。江湖仇殺爭鬥本就殘酷無情,為了穩定聽雪樓至尊的地位,他又用多少心力挫敗了多少變亂和陰謀。

“阿靖:我從來都是信任你的,希望,你,也能信任我。”他看著緋衣女子,目光真摯而深切,凝重的一字字說。

然而阿靖卻隻是握緊了袖中的血薇,許久,才輕輕道:“好罷……我試試看。”

雖然隻是聽到這樣的答案,聽雪樓主卻驀地笑了,病弱的臉上有淡淡的奇異的光,低低道:“謝謝。”

他站了起來,看著遠處忙碌的自己人馬,忽然有些感歎的低語了一句:“真希望……我還有很多很多的時間。”

緋衣女子一震,在他走向部下時,忽然問了最後一個問題:“既然你知道——那麽,為何還故意派我來南疆對付拜月教?你難道不怕——”

“我很怕。”蕭憶情的腳步驀然停止,迅速截斷了她後麵的話語。然而卻是不回頭的一笑,笑容裏有沉寂寥落的神色:“我又賭了一次,但是這次我很怕我會賭輸——所以我有些後悔、連夜趕了過來。”

頓了頓,他終於回頭微微一笑:“所以……趕來看見你還在,我真的很高興。”

他的笑容映入她眼中,阿靖心中驀然有一種柔軟的感覺,讓她平日淡漠一切人的內心有些動搖:要如何對他說,在聽說他要趕來的時候、她內心也是有喜悅意味的。

她的內心,竟然有過那樣軟弱的感情。

“為何…為何一定是拜月教?你從來不曾花不相等的代價來對付一個不值得征服的教派……你為何……一定要對付拜月教?”忍不住,她仍然提出了這個一直困擾的疑問。

竹徑上,白衣公子回過頭來看著她,嘴角有極度複雜的笑意,然而,眼神深處卻忽然泛起了刀鋒一樣雪亮的光芒!仿佛有什麽掩蓋的幕布忽然被扯下,露出了崢嶸淩厲的內心。

“我恨它。”驀地,蕭憶情淡淡說了三個字,一字一頓,“就像你一定非常恨那岩山寨一樣——我恨拜月教。就是如此。”

不等她從驚愕中體會他話語的深意,聽雪樓主轉過了身子,不再看她,淡漠地從碧水修竹中穿過:“我見過迦若了,真是非常可怕的對手。我不會為難你……在我和祭司對決的時候,請你置身事外。”

他最後留下的一句話在空氣中蕩漾,便如拂過樹林的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