禍國糨糊

第11章 隻無可奈何

柳陵鬱在肅殺園裏看雪,沒錯,看雪,站在東邊小屋內,看軒窗之外化了一半的雪。他是個有情調的男子,而且……他足夠有耐心和定力,也足夠的安靜。

他等了很久才看到窗前的小葉黃楊樹上落下一滴雪水,很晶瑩的水滴,透明的,在陽光的照射下會發出璀璨的光芒,落在地上,滲入雪裏,仿佛有極輕極輕的聲音,似是一聲淺到不能再淺的歎息。

無奈地笑了笑,柳陵鬱搖了搖頭,心念:“真是越美麗就越脆弱越短暫啊,想留也留不住……”

他轉身之後看到一個身著綠衣的女子,仔細打量了一番,他笑道:“九姑娘著女裝可不及男裝那般風姿卓絕啊!”

九疑沒有說話,身體微動,瞬間已至柳陵鬱眼前。

柳陵鬱卻是沒有動,他隻是淡淡含笑地看著九疑,誠心讚道:“踏雲訣,好快的身法,上次本公子竟沒看出你是逍遙散人晉子淳的弟子。”

九疑點頭:“好說好說。”

“九姑娘未得邀請、未經通報便貿然闖入我亂懷樓肅殺園,不知有何貴幹啊?”柳陵鬱問得客氣。

對麵人答得也客氣:“冒昧叨擾,實為不得已之舉,還望柳公子見諒。

九疑今日前來隻為求一件東西的下落,不知柳公子可否告知在下萼綠華現在何處?”

“嗬嗬——”柳陵鬱笑了,“九姑娘真是說笑了,本公子怎麽會知道仙女在何處?要知道也是九姑娘知道啊!”

萼綠華,仙女也,居於九疑山,曾驟降於羊權居所,須臾不知影蹤,他凡人一個,哪裏去尋仙跡?

“菊公子是你的人,別裝蒜。”九疑徑直挑破,別的事情可以裝傻,事關萼綠華,她做不到。

柳陵鬱倒想為此人的記性拍案叫絕,關春院裏不過聽過一次那人的名字,九疑便能記住,真是不簡單。不過他很不喜歡別人用這種口氣跟他說話,長眉微挑,柳陵鬱喝道:“九姑娘可別忘了,這是本公子的地方!”

九疑從未有如此討厭這人的時候,真真是太教人無法忍受了!她伸出右手,食指指向柳陵鬱的臉麵,沉聲道:“你!不!要!太!過!分!”

柳陵鬱冷笑:“九姑娘不想要萼綠華了嗎?想要的話……就最好給本公子收斂一點兒!”終於藏不住那一身的傲氣了?我還以為你能下賤到什麽都不在乎呢!

九疑立時僵住,良久才喃喃道:“柳公子何必為難小人呢?小人賺幾個銀子也不容易,您何必跟我一般見識呢?”

看著她萬般不情願的模樣,柳陵鬱斜瞥了她一眼,能屈能伸……本公子是不是該佩服你的韌性呢?朝前踏了一步,柳陵鬱使的也是踏雲訣,他如今的麵色十分和美,看著九疑的時候宛若在看一件稀世珍寶。

低語自對麵傳來,九疑心下一震:柳陵鬱的嗓音太溫柔太多情,卻也太叫人心驚,“我知道你想要萼綠華,我也不想問你為何非要它不可,我隻是告訴你……你現在還不能走,因為……我很需要你……”

從懷中掏出一封信,塞到九疑懷裏,柳陵鬱的眼神依舊和善多情,道:

“這是章敏川的喜好,他現在正在調查薑知漁的死因,你去把他殺了吧。記得要溫柔點兒,要讓他死在亂懷樓溶蔭的房裏。”同是溫柔的嗓音,不知為何,那最後一句卻是如此惡毒,叫人惡心。

“別擔心。本公子不稀罕什麽寶貝,你再幫本公子殺幾個人,萼綠華最終還是你的。”柳陵鬱理了理自己的袖子,拿起擱在不遠處的八寶掐絲手爐便朝屋外走去了,一邊走一邊說:“本公子不喜歡嫖客穿衣服,你要記得把那人的衣服扔回章夫人的**。”

九疑呆站在原處,不能動彈。柳陵鬱出門沒見她跟上,回首衝她招手道:

“過來啊,本公子帶你去處好地方。”

一個人怎麽能惡毒陰損到如此境地?九疑不懂。要殺人,他請誰都可以,何必非她不可?若是由他親自動手豈不是更好、更幹淨利落?

那般高絕的武功,踏雲訣隻看一眼便可學到不離十,他何必藏而不露?九疑不明白。

殺人而已,又緣何一定要以那樣的方式去折辱一個死人?他不知道何為死者為尊嗎?他那樣心安理得,說得那樣輕描淡寫,神情那樣雲淡風輕,他不覺得太殘忍嗎?九疑困惑。

九疑跟在那人身後,看著那人清瘦修長的背影,她無法不去思考:他究竟要幹什麽?他想要的……又是什麽?

肅殺園除了柳陵鬱其他人皆是不能隨意出入的,當然也沒有人要來這裏,故而他們走過的地方會留下四串交錯糾纏的腳印,隻不過……誰也沒有在意。

走了許久,柳陵鬱才在一道精雕細刻的紫檀木門前止住,推開門,走進去。

九疑忍不住眯了眯眼,第一次到亂懷樓時,蘭敞帶她來的就是這個院子,可當時明明走了四個時辰,怎麽竟然在肅殺園裏?

柳陵鬱似是背後長了眼睛,淡淡道:“四君子是不能從正門入肅殺園的,若是從亂懷樓的密道走……至少得繞城一圈,走上三五個時辰也不足為奇。”

園子裏積雪極其幹淨,未有人跡,近日柳公子該是第一次來。九疑不知柳陵鬱要幹什麽,滿心狐疑地四處打量,渾身肌肉都已緊繃。

狀似無意地一瞥,柳陵鬱見她那副風聲鶴唳草木皆兵的模樣,覺得甚是好笑,出其不意地回身拍了拍她的肩,道:“別這麽緊張,看上去像是驚弓之鳥一般,很不好看哪!”

九疑不語,隻緊跟著他再次走進了那有玳瑁門檻的屋子。

天啊!滿屋子赤身的女人!

九疑瞬時僵在門口,一動不動。柳陵鬱卻是推了她一把,親自把門關上了,道:“如此寒冬,你這般將門打開,教裏頭的人凍著可就不好了!”

他是不是男人啊?這小屋內至少有三十個沒穿衣服的女子,他怎能如此毫無知覺?竟連看都未多看一眼!九疑忍不住後退一步,問道:“你想幹什麽?”

看她一臉戒備的模樣,柳陵鬱又笑了,搖了搖頭,道:“本公子對你這下賤的東西可沒什麽興趣,不用如此一臉驚悚的模樣!”他打了簾子,裏頭還坐著另一個男子,正是菊讓,麵前一把五弦琴,坐得很是端正。

柳陵鬱習慣性地坐在了中間那把椅子上,指著九疑道:“今日帶你來此處隻不過讓你做一回苦力,順便呢……也長一長見識。”

九疑那一對黑眼珠猛地就睜大了:這是什麽意思?她要在這裏長什麽見識?

柳陵鬱扔給九疑一條蛇皮鞭,然後朝外邊喚道:“靈怡,進來。”

一個還未長開的女子走進來。九疑打量了一下:她約莫才十五歲,臉上很平靜,甚至……麻木,仿佛對這眼前的人事物都熟視無睹。

“抽她,要疼,要有紅印,但是不能破皮,明白嗎?”柳陵鬱看著九疑,麵色如故。

菊讓的琴音已經起了,是一首《陽關調》,離愁淒苦,依依惜別。

九疑聽得心裏一酸,手上根本就沒有動作。

“本公子的話你沒有聽見嗎?抽她!”柳陵鬱最願意見旁人痛不欲生時笑,最討厭看旁人悲秋傷春時哭!

咬了咬牙,九疑揚鞭,啪的一聲,皮鞭在靈怡雪白的胳膊上留下一條鮮紅刺目的痕跡,襯著如玉的肌膚,更是觸目驚心。

“用力在手腕,著力該在鞭端,手抬高一點兒,你的手勢太難看了!”柳陵鬱在九疑身後道。

照著柳陵鬱的話,九疑又抽了靈怡一鞭子,這一次鞭痕留在了脖子上,下巴上也有一點兒粉紅色,隻是沒有下邊的鞭痕那般鮮明。靈怡霎時痛得蜷起了身子,渾身顫抖。

“揮鞭子的時候要使巧勁,萬萬不能打在臉上,風塵女子的臉可是要用來賠笑賣錢的,你方才那一鞭子的準頭太差了!”柳陵鬱不悅,憑那人的武功,抽別人這種事情應該隻要稍加指點就行了,怎麽如此差勁!

九疑深吸一口氣,一鞭子甩在了靈怡的胸前,恰在那渾圓上畫了一道淡粉色的弧線。

“九姑娘可是幹殺手這活計的,怎麽如今卻慈悲起來了,方才那般力氣能叫用鞭子抽人嗎?”柳陵鬱的嗓音微微提高了,那上揚的語調讓菊讓的琴音都有些亂了。他擱下手爐站起身,一把奪過九疑手上的鞭子,衝著菊讓道:

“《平沙落雁》!”

隨著第一聲琴音響起,柳陵鬱動了,墨紫色的錦緞隨著動作閃光,那光芒柔和婉轉恍如晃動的水銀。鞭如靈蛇,伴琴而舞,每一下都是一樣輕重,留下的痕跡顏色深淺一致。他翻轉的手腕刹那間退去了女子的柔麗,轉而化作一種鋒利如刀的狠絕,抬手的一瞬甚至有勁氣自指尖流瀉。

一曲畢,柳陵鬱斂臂收手,鞭子圈成三圈,牢牢地握在手裏。

將鞭子重新甩給九疑,柳陵鬱整了整衣衫,重新抱起手爐坐到了椅子上。

九疑看著這人:麵白如玉,額間竟滲出了細細密密的汗珠。“難道這人先天不足?武功那麽好,怎麽才動了這麽幾下就出汗出成這樣?明明已經熱得流汗,卻還要抱著手爐,他的手就真的冷到如此地步嗎?”

“看到了嗎?鞭子是要這樣使的,如你那般胡亂揮出算什麽?未曾習武之人都能做到!”柳陵鬱黑曜石一般的眼睛陰陰地看著九疑,教她瞬間回過神來。

九疑看了看地上那一條蠕動的白肉,隻見一朵妖嬈的曼珠沙華綻放在她光潔的背後,鮮紅如血,燦然生輝。

“外頭還有三十五個女子,本公子最多給你三十五次機會,最後一個之前,你一定要做到能如本公子般用鞭子,否則……”他冷哼一聲,道,“萼綠華你就別想拿回去了!”

打蛇打七寸,柳公子還真是深諳此理啊!九疑無法,隻得照著他說的做。

柳公子說得對啊!九姑娘可是幹殺手這活計的,怎麽如今卻慈悲起來了?

九疑天下第一殺手的名號可不是吹出來的,隻要她想,這等事宜不過小菜一碟!這不,才第四個女子,柳公子的麵色就緩和了,一揮手道:“行了,九姑娘也累了,今日就到這裏吧。”

菊讓立時停下了雙手,躬身從後頭的屏風背麵退下了,而九疑巴不得早點兒離開這鬼地方,二話沒說便走了,留下柳陵鬱一人在屋內。

挑起簾子朝外走去,柳陵鬱回頭看了看屋內的女子,唇邊綻出一絲淺淺的惡毒笑意。轉身的一瞬間,柳公子負手,三十六枚銀針自那雙柔美纖長的素手中射出,正中三十六人眉心。

門重新關起,關住門外呼嘯而過的北風,自然也關住了冬日響晴天氣裏難得的一抹豔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