禍國糨糊

第29章 不戰屈人兵

轟隆隆,細雨已下了許久,這是第一聲春雷,而窗外的雨勢頃刻間就莫名地大了,沾衣欲濕的杏花雨終是於瞬間變成了瓢潑之勢,嘩啦啦的聲響襯得屋內死寂一片。

柳陵鬱連動作都不見半分停滯,專心致誌地選用合適的金針,眉宇之間依舊淡淡,長勝鴉羽的睫毛遮住了他的眼眸,讓人看不清其中意味。

九疑以為他沒聽清楚,小心翼翼地朝他靠近了一步,低聲央求道:“柳公子,咱別治了吧……”

柳陵鬱這才抬頭,麵頰側過少許,露出下巴和脖頸柔和的線條:“緣由。”

九疑低頭拿手指頭在衣擺處擰絞了半天,最後囁嚅道:“小人怕疼得厲害……”

“哦?”柳陵鬱斜挑長眉,這一個字吐得意味深長。

九疑聽他除了那一個“哦”字便再也無話,本不以為然,可時間久了心頭也漸漸揪成了一團,十分小心地察言觀色卻又並未發現異常,於是鬥膽繼續道:“您吩咐的事情小人一定給您辦妥了,隻求您放過小人吧,剖肌續脈這等的舉措就算是沒疼死小人,也必然能要了小人半條命啊!”

“本公子會讓你疼死?”柳陵鬱蹙眉,麵色依舊淡淡。

這下九姑娘沒詞兒了,這話說得……怎麽這麽別扭啊!

“你不治怎麽去殺蕭禦倫?”柳陵鬱將那微微側過來的麵龐調正了,一雙眼眸直視九疑,眼角淡淡的飛白好似深了少許。

蘭敞聽了他的話心裏咯噔跳了一下,連腿腳都控製不住似的後退了一步。

九疑被他問得啞口無言,嘴巴張了張,卻沒有說出話來。

“你看……你又說不出什麽道理來。”柳陵鬱站起身,低頭俯視站著的九疑,十分輕柔地把她按坐下來,“說不出道理就別討價還價,本公子的耐心也不太好。”

九疑木頭似的僵坐著。柳陵鬱俯下身,在她耳邊低聲道:“本公子知道你是故意受傷的,不過本公子不欲與你計較,你可別蹬鼻子上臉玩兒花樣,到時候本公子沒耐心了……別說是左臂,你的右臂、兩腿、眼睛、鼻子通通都別想完全!”

不用回頭九疑也知道他此刻唇角含笑,方才他看她的時候眉目含情,特別是那眼角的飛白,因了顏色的加深越發地給人一種繾綣糾纏、曠世情深的感覺。這樣的容色本該教女子心肝亂顫紅霞上臉,可她隻覺得冷,背脊上都冒出了冷汗。

迤迤然重新坐下,那雙素白溫柔的手正撫過身前衣襟,不急不緩,柳陵鬱問:“本公子給你個機會,你是治……還是不治?”他把手搭在椅子上,纖長柔美,宛若無骨。而他的語氣卻是突然冷了,最後那兩個字的尾音竟上揚了去,鏗鏘有力,震懾人心。

九疑垂頭,也不應聲,就那般呆呆地坐著,一動不動。

柳陵鬱也不催她,手一伸抄回八寶掐絲手爐,雙臂環繞,靠著椅背看她,半眯著眼睛,也是一動不動。

女子的麵容因為低垂的頭顱而看不到了,脊梁卻是挺直的。柳陵鬱想:連這般坐著低垂著腦袋脊梁都是筆直的人是怎麽做到對旁人點頭哈腰、溜須拍馬的呢?

長長的黑發也是筆直的,因為臥床的關係未梳發髻,那三千青絲就隨意垂著,好似流瀉而下的飛瀑。連頭發都這般直,性子又為何這般忸怩?

柳陵鬱想不通了。

九疑卻是吱聲了。

兩個字。

不治。

“什麽?”柳陵鬱半眯著的眼睛一下子睜開了,裏頭精光懾人。不過九疑依舊垂著頭,什麽也沒看見。

“不治。”九疑又重複了一遍。

“九姑娘不想要萼綠華了?”柳陵鬱蹙眉相問。

“想。”九疑抬頭。

“想就治!”坐直了身子,柳陵鬱雙目灼灼鎖住九疑。

九疑咬了咬下唇,深吸一口氣道:“柳公子答應過的,殺了蕭公子這第二筆生意就結束了,您一言九鼎一定會將萼綠華給我。九疑不怕死,但求死前別受什麽折磨,這疼……還是免了吧……”

柳陵鬱剛想開口,九疑就接著說道:“九疑知道柳公子擔心九疑壞了您的事兒,其實您多慮了,九疑寧願廢了自己的左臂也不願將柳公子吩咐的事情辦砸了,屆時輪到蕭公子定然亦是這般,九疑就是以命換命也絕不會亂了柳公子的棋局。隻求您別再拿九疑開涮,九疑命薄,擔不起柳公子的青睞有加。”

她不是傻子,她就算是看不透柳陵鬱心頭所想,卻也能猜出其中的兩三分意思。誰敢買薑知漁、章敏川、秦昭伯的命?就算是有旁人來買,柳公子願意承下這生意也不會隻是為了那區區幾個小錢。可……若是這三人都是柳陵鬱的眼中釘,那柳公子的計謀就不簡單了。

山莊的那位蕭公子是什麽人?那可是先帝幼子,這些事由可是會扯到宮中去的。若是想要活命,那就趁早抽身。眼下的情狀九疑也看得分明,柳陵鬱絕不會放自己走的,至少蕭禦倫活著一天,自己就得在亂懷樓待一天。

然……蕭禦倫死了呢?

九疑的軟肋有兩個,其一是自己的小命,其二是傳家之寶萼綠華。這兩樣皆是死死地捏在柳陵鬱的手裏,她想走那是不太可能的。隻有先了了柳公子的心願,她才有機會走出這亂懷樓。而這心願就是殺掉山莊的妖毒公子。

九疑想得極清楚:不治左臂的情況下她極有可能死在山莊,這樣一來一了百了,省得她再為自己那兩根軟肋憂心忡忡。可若是她僥幸得以殺死蕭禦倫,那事情可就不一樣了,柳陵鬱迫於承諾定會將萼綠華雙手奉上,而自己這個廢人從此再無用武之地,定然也就可以逃脫魔掌。她哪裏知道柳陵鬱留著她的最終目的是什麽?她若是知道也就不必在此處糾結掙紮了。

柳陵鬱心裏卻是一驚,她知道自己有個局?單從這些個蛛絲馬跡裏她就能知道自己設了一個局,這個九疑還真是不一般。他從前就知道九疑不似麵上這般無能猥瑣,但卻也不曾覺得她聰慧過人,隻方才的那幾句話讓他對眼前的女子有了些刮目相看的意思。

“哼!”柳陵鬱鼻子出氣,冷哼一聲。

這一聲卻不是哼的九疑,而是自己。他此刻對自己也鄙夷起來:這時候你對這人刮目相看起來了,早幹什麽去了?如今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任她七竅玲瓏也沒有任何意義,還不若做個呆貨,反而幹淨。

若是從前,柳陵鬱一個冷眼九疑就蔫了,但如今柳公子重重地一哼也動搖不了九疑分毫。九疑緩緩起身,站得筆直,道:“柳公子宅心仁厚,肯勞累己身醫治九疑,九疑不勝感激。可九疑這人就是不識好歹,命賤,受不起這般大恩。春寒料峭,風雨不止,柳公子體寒質虛,還是自行歇息去吧……”說著,她側身讓出一條路,神色冷然,正是逐客之意。

“好啊!膽子不小了,在本公子的關春院對本公子下逐客令,九姑娘果然好膽色!”柳陵鬱冷冷說話,擱下手爐起身朝內室大床走去。

須臾,柳陵鬱重又出現,手托一隻三尺餘長的錦盒翩然而至。

麵向九疑,柳陵鬱打開錦盒,道:“璧瓏,溫孤流芳所製,乃是百年前的天下第一琴,溫孤先生為之嘔心瀝血、神思枯竭而死。青啟十三年璧瓏被貢入宮,青啟二十六年伴高祖入陵。德源九年帝陵莫名大開,璧瓏神秘失蹤。你可知為何?”

九疑從未從祖上處聽聞有關璧瓏琴的消息,自是隻有搖頭。

柳陵鬱繼續道:“時隔百年,有傳聞曰:溫孤氏膽大包天,為替先祖報仇雪恨挖掘帝陵,並將璧瓏私藏入室。”

隻一句,九疑愣在當場。

“九姑娘以為溫孤氏何以一朝族滅?百年前的舊事何以到十六年前報應忽至?”合上蓋子,柳陵鬱將錦盒交到九疑手中,道,“本公子今日將你溫孤家真正的傳家之寶雙手奉上,九姑娘自己看看,就知道本公子所言非虛。”

九疑右手顫抖,將錦盒置於桌上,打開細細端詳其中物件才發現:那琴的左上角刻著一方印記,正是“溫孤流芳”四個字!

“消失百年的琴橫空出世,九姑娘難道就不好奇山莊又是怎麽得到璧瓏的嗎?”唇角淺鉤,柳陵鬱雙目含情,嗓音也越發柔和起來。

璧瓏琴上暗紅加深一點,看去,那是一滴淚。

“本公子如今替九姑娘治傷為的可不止是一局棋,更是為九姑娘尋一個公道啊。”他這番話說得冠冕堂皇,隱隱有些笑意。

蘭敞在側,卻隻看到九疑眼角殘存的一點兒水光。

右手顫抖得愈加厲害,九疑撫上璧瓏琴身,修長有力的手指隻覺察到梧桐木表麵冰涼的溫度:她溫孤氏並非滅於突厥之手,而當年的真相觸手可得,隻待她一入山莊,一切便可水落石出。

麵前的一隻手漸漸緊握成拳,指節泛白,柳陵鬱卻覺得那程度還不夠,涼涼道:“溫孤小姐不治傷沒關係,你若是想要前去山莊送死,本公子也不攔你,隻……溫孤一族死得不明不白,不知溫孤先生九泉之下安能瞑目……”

不明不白,好一個不明不白!一族枉死,她若是不能查清來龍去脈又怎有臉麵去九泉拜見列祖列宗?

“嗬嗬——”九疑莫名笑了起來,轉過身,她看向柳陵鬱,道:“柳公子高才,兵不血刃莫過如是。”隻一席話便可教人神魂俱死,這樣的本事當真是不可多得啊!

“好說好說……”柳陵鬱彎了彎眉眼。

很溫柔的笑,男子柔和的臉龐宛如精雕細琢的玉石,白而剔透,溫潤無瑕。九疑看著這張秀美絕倫的麵容莫名生厭:當真是越美就越毒,半點兒也不假……柳陵鬱卻是不管她如何想的,做了個請的動作,便坐下了。

九疑隻是遵從,擼起袖子,任人宰割。

剖肌續脈,隻想著這四個字便知其中苦痛。

不久前還因為疼痛拒絕醫治的女子木然地坐著,任柳陵鬱動作。

刀口在臂上遊走,痛極。隻這樣的痛也不及得知血海深仇之痛的千萬分之一。

女子的額上皆是汗水,蘭敞不停地幫她擦拭,卻在錦帕離開時重又見到一層細細密密的汗珠。

柳陵鬱目不轉睛,全神貫注的姿態。他心無旁騖,卻不曾料想:為何,自己會那般執拗地要還這人的左臂。

然……九疑在想了,因忍痛而緊閉的雙眼睜開一條細縫,那裏的一抹懷疑正落到了男子柔美的麵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