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軍劍

第一章 紅劍之劍

那一抹紅,像美人吐的一口飛血。

快、而淒豔。

並且帶著一陣清響,悅美如一夢。

沈虎禪大喝一聲,終於拔刀。

拔刀、出刀。

出刀、收刀。

刀還是刀。

刀仍在鞘中。

他拔了刀,但人人都看不見他的刀。

再見時刀仍是在木鞘裏的刀。

不過在刹那的永恒裏,“叮”的一聲星火四濺。

劍刀相擊。

紅劍嗖地飛回李商一手裏,就像一隻溫馴的蜻蜒。

李商一手裏執著劍,他的臉忽然紅了。

劍色的烈紅,似乎有點淡褪。

沈虎禪仍持著刀,盯著李商一。

他和李商一的視線猶似在空中互震起一串刀花劍火。

沈虎禪執刀的右手,自袖口到腕沿,流下了一抹血痕,就像一條紅色的小蛇,正在探索著蜿蜒而下。

沈虎禪受傷了。

交手隻不過一招。

沈虎禪已負傷。

李商一馬上發動了攻勢。

他一口氣攻出了五十劍,每一劍之力,如廟堂巨柱,而每一劍運使之巧,如絲織錦繡。

他的劍勢時而傷懷,時而追回,到了後來,全交織成一片惘然,像一場繁華終成幻滅,這些劍之夢影,隻是為之招魂,為之太息。

沈虎禪人在劍網之中。

劍影如花瓣。

豔得自具傷情,紅得莫辨人意。

沈虎禪的衝天豪氣,仿似被這軟韌的劍意絞成碎片。

這就是李商一和他的劍。

紅劍之劍。

將軍聽得眉飛色舞:“好劍法!”

燕趙脫口道:“萬人敵有李商一,難怪可以強盛一至於斯!”

將軍道:“那恐怕就是‘錦瑟’劍法了罷?可惜慳緣親睹!”

燕趙吟道:“難怪有人說李商一是李商隱的後裔,隻不過前者寫成詩,後者化成劍而已。”

“究竟由你來大談考據。”王龍溪粗聲粗氣的對燕趙說:“還是由他們來說下去?”

“錦瑟劍固然厲害,但沈虎禪也有‘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之刀……”這次燕趙既沒有反唇相譏,也沒有生氣,“說下去,戰果如何?”

錦瑟無端五十弦,

一弦一柱思華年。

莊生曉夢迷蝴蝶,

望帝春心托杜鵑。

滄海月明珠有淚,

藍田日暖玉生煙。

此情可待成追憶,

隻是當時已惘然。

“錦瑟五十劍”固然厲害,但沈虎禪以步步為營,執中兩用之刀,一一應付:

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

李商一的劍法詩意,破不了這個自給自足、嚴密精確、渾然天成的架構。

於是他做了一件事。

他收劍、回劍,扒開衣襟,一劍就往自己胸膛刺下去。

血濺飛。

紅劍沾上了他的血。

血紅。

紅劍更紅。

——聽到這裏,連王龍溪也忍不住失聲喊道:“‘自殘劍法’!‘先傷己,後殺人’!劍一旦喝了主人的血,敵人便絕對逃不了!沈虎禪這次一定……”

他本來想說“完了”。

可是他說不出口。

因為沈虎禪還在這裏。

就在他眼前。

——沈虎禪至少並沒有“完”。

近百餘年來,有一派劍法,十分詭秘,使這一派劍法的人,也十分神秘。

這是“自殘劍法”。

這種劍法,非到萬不得已時,絕不施用。

——因為它未傷人,先傷己。

——先使自己的劍喝了主人的血,再去殺敵。

——當手上的劍,喝了自己的血後,傷痛和飲血的劍都同時激發出一種鬥誌。

——一種使敵人“唯可死、不可生”的戰誌。

李商一扒開自己的衣襟。

他的胸膛瘦而青白,而且傷痕累累。

一共是十一道劍傷。

這些傷痕隻透露出一件事:

——自殘劍法,李商一用以對敵,隻用過十一次。

能逼使李商一施用“自殘劍法”的,一定是武林中高手中的高手。

但這十一人都死了。

李商一仍然活著。

——因為“自殘劍法”。

——一種“傷己殺人”的劍法!

劍已飲血。

沾血的劍像突然注入了生命。

狂飆式的生命。

毀滅式的生命。

它以它狂烈的生存來結束其他人的生命。

沈虎禪的眉毛已被汗水濕透,交結在一起,但他的眼睛卻發著亮。

在他眼裏看來,李商一手中的劍,已不是劍,而是好像一個愛好書法的人眼見有人在他麵前,施展王右軍的“蘭亭神筆”,舒卷顧虎頭的“點睛妙筆”之際的感覺。

沈虎禪的刀勢本一向以快而淩厲見長。

而今他刀法倏然一變。

變得十分樸拙。

每一刀如蘊有大力、激起古風。

他的招式法度森嚴,可是他出手的方位十分荒誕。

第一刀攻向李商一的頭發。

第二刀砍向李商一的尾指指尖。

第三刀劈向李商一衣領。

第四刀……

——在這生死關頭,他每一刀救命招式,竟都是“無用之刀”?

這不但把蔡可饑看得呆住了,連李商一都動了容。

燕趙也大為動容:“好刀,好刀非刀。”

將軍道:“好大膽的刀。”

楚杏兒因為聽不懂,所以問:“怎麽個大膽法?”

“他的刀專往不可能處攻擊,而且他的刀更進一步把攻擊化為不攻擊、傷人轉為不傷人、殺人轉為不殺人,他的刀已不是殺人、傷人、攻人的刀,而是道,”將軍肅容道,“沈虎禪的刀即是道,剛好對上李商一的以空為道,以道為空,悟寂為道,悟道返空,這一戰已足成武林佳話、永垂不朽。”

“沈虎禪就像是大雕刻家,他的刀就是他的鑿子,專從最不可能處下手;”燕趙讚歎的說,“李商一的劍卻已經活了,像一個大畫家畫成的畫,就算畫師死了,畫仍是活的,讓每一個懂得畫的人看一次便活上一次。”

他歎了一口氣,遺憾的說:“這一刀一劍,本不該拚上的,該讓寂寂人間,留有神兵。”

將軍忽道:“錯了。”

將軍一向敬重燕趙,他說的話將軍大都讚同,而今卻直斥燕趙說錯了,倒是前所未有的事。

將軍道:“既是神兵,就應該用來發揮它的神威;既是利器,更應施展它的鋒芒。就算這隻是刹那間的光芒,但別忘了許多刹那合在一起,便是永恒了。”

燕趙沉思,然後道:“你說的是。”

將軍長吸一口氣,道:“也許,我們到了應該知道答案的時候了。”

他轉首過去向蔡可饑:“到底誰贏誰輸?”

有決戰便有勝負。

有比鬥便分存亡。

問題是:誰勝?誰負?誰生?誰死?

沈虎禪突振衣而起,如怒虎一頭,變成一頭怒虎。

李商一衝天而起,如白鶴一隻,變成一隻白鶴。

兩人在空中交手:

刀和劍,風和煙,千萬人裏的一觸。

驚喜一場,各自分散,永不相忘。

少年隻有一次……花隻開一次最盛。

感情隻是那麽一陣。

許或是那末一次深夜的長街。

未央。霧濃。獨自行。

所有的期待不過是一盞燈。

梆聲響起時樓頭有人吹簫。

使你驚覺人生如夢……

(刀光劍影之後是什麽?)

(掠起的是身姿,落下的又是什麽?)

(誰殺了人?誰傷了心?誰才是那個在天之涯、海之角寂寞的漢子?)

(是刀佩著人?還是人佩著刀?)

(是劍負著人?還是人負著劍?)

(誰是那撫劍的燃燈者?)

(誰是那寫詩的佩刀人?)

刀劍交加之時,突然發生了一件事。

李商一的劍變了。

它的劍已不是劍。

而是花。

它的劍,竟然開了花!

——一把殺人的劍,怎會變成了一朵令人驚豔的花?!

燕趙失聲呼道:“紅劍之劍!”

紅劍裏,確還有劍。

那把紅劍忽然一瓣瓣綻開,落下了紅衣,就像花瓣一樣。

然後,它就吐出了它的蕊。

它的蕊是另一把劍。

更美更豔更玲瓏的一把劍。

一把小小小小小小的紅劍。

紅劍飛叮沈虎禪的咽喉。

沈虎禪卻做一件事。

他出刀。

出刀並不奇。

遇上李商一,他已不能不出刀。

奇的是他的出刀。

他竟一刀砍落。

砍向自己的影子!

(在這千鈞一發的緊急關頭,他竟砍這樣的一刀!)

(——一刀砍向自己的影子!)

(難道他一直不是在跟敵人廝拚?而是跟自己的影子決戰?難道他是一直是以刀光洗臉、與影子搏鬥?!)

將軍喝了一聲:“‘禪刀’!”

——什麽是禪刀?

蔡可饑不知道。

他隻記得當時的情景。

那教他終生難忘的情境:

沈虎禪的刀和李商一的劍正要定勝敗之際,姚八分、譚千蠢兩人倏然同時出手,攻向沈虎禪。

遇到李商一這樣的強敵,誰都不能分心。

——就算沈虎禪也不能。

刀過處,劍止息。

兩人都落了下來。

沈虎禪一陣抽搐。他的抽搐,是從臉肌、直至手背、然後延至腳踝,五髒六腑,似給一隻鐵箍一把夾住,緊緊地揉捏成一團。

——他已中劍。

他的刀已還鞘。

他以刀鞘支著身子。

李商一落回竹節內。

他靜靜的端坐著,沒有表情。

姚八分和譚千蠢臉上都有狂喜之色。

他們都知道自己已得了手。

他們的攻襲已命中了。

——也就是說,沈虎禪敗了。

在那種情形之下,敗了幾乎就等於是死。

——而且還不止沈虎禪一個人死。

“沈大哥敗了,”蔡可饑痛苦地說,“因為姚八分、譚千蠢不顧江湖道義,罔視武林規矩,竟施暗算,所以沈大哥敗了,而且,還受了傷……”

他幾經艱辛才吐出了兩個字:“重傷。”

將軍、燕趙、楚杏兒臉上都有惋惜、遺恨之色。

“不對!沈大哥沒有敗!”被折磨得已不成人形的徐無害忽然大喊道:“我看得清楚:敗的是李商一!”

徐無害雖曆經折磨,但並沒有瘋。

他不是瘋子。

所以誰都不明白他何以會這樣說:

——因為沈虎禪明明是輸了,曾還受了重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