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軍劍

第十三章 一二三四五六七

一見他們,方恨少就笑了。

他雖然飽讀詩書,斯文儒雅,但有一樣跟他半腹經綸(不算滿肚子,因為他一向讀得多,記得並不多;看得博,但也忘得快)很不相稱:

那就是他長得一副孩子氣的臉。

──一旦笑起來的時候,就更顯露一股稚氣未除的樣兒。

不過,他現在好象笑得跟平時不一樣。

他笑得更豪壯。

更淡定。

更有男子氣派。

──也不知怎的,在這片刻間,他好象就已成長了許多,也強大了許多,更自信了許多。

他笑著迎向他們,還說:“我認得你們。──咱們也算是故交了,雖然你們不記得我的名字,但你們的樣子卻很好認──既然是故友,有件事,我倒要請教你們的。”

“瓶魔”看去隻是個少年人,他道:“你說。”

方恨少道:“你們既然已千辛萬苦趕了過來,怎不索性大大方方的現身亮相,要鬧那麽多古古怪怪的活兒,還弄了那麽張大桌子,唏哩嘩啦的打這個什麽……麻將,坦白說,這樣故弄玄虛,不太那個……無聊些了嗎?”

瓶魔、鞍神、戟妖、磬仙,一時都說不出話來,答不上來。

他們答不上,卻有一人答了嘴。

“我倒知道答案。”

方恨少又微微地笑開了:他知道他的好搭檔已恢複了平日的鬥誌,以及平常與他對敵時的默契。

“我也有答案,”方恨少鼓勵的說,“你先說說看。”

“怕。”

唐寶牛學著他們的口氣,隻說了一個字,就住了口。

“怕?”

方恨少故意問,也是隻一個字。

“對,”唐寶牛大剌剌地道:“隻有心生懼怕的人,才會虛張聲勢;也隻有缺乏自信的人,才會講究排場。”

他好象要故意挖苦、衝擊這四名飲譽江湖、出名難纏的人物。

手裏拿著沉重的銅鞍的是“鞍神”李安,他卻不生氣,隻平和的說:“也許你說的對。你們也聽聽我們的。”

另外一個持刁戟的中年人,便是“戟妖”何吉,他有條不紊的道:“麻將對我們而言,隻是一種遊戲。我們在打麻將,就是在玩遊戲。遊戲,當然是為了娛樂。”

還有一個端著銅磬的壯年人,當然就是“磬仙”陳慶,他把話接了下去:“我們在對敵前先搓搓麻將,也就是先玩一場遊戲,鬆弛一下,舒閑一會,讓我們全身精力和神氣,完全回到最巔峰、最自然的狀況下,那才對敵、出手──這才是我們的本意。”

唐寶牛瞳孔收縮。

他知道已遇上了敵手。

他身上的傷未愈:傷雖不在要害,但流了很多血,傷口也很大,一旦移動,傷處很容易便會迸裂,而且很痛。

唐寶牛一向勇於拚命,所以也常常負傷,但其實他是最怕痛的。

怕得要命。

他現在也很有點怕。

當然是怕在心裏,在外表,唐寶牛依然勇猛,甚至表現得很不在乎。

他其實是想用話激怒對手。

隻要敵人一生氣,就難免有疏漏,就可以窺出破綻,那就好對付多了。

可是敵人並沒有激怒。

也沒有憤怒。

甚至反應也不劇烈,隻據理陳說──這才可怕!

──激怒不了的敵人,才是最沉著、可怕的敵人!

幸好,唐寶牛對“麻將”這玩意兒還算有點認識,也聽說過“平安吉慶”還有一些江湖名人,就喜歡成日泡在這玩意兒裏的傳聞。

所以他嘿聲道:“你們喜歡打麻將,這的確是一種遊戲,可是主要是為了什麽?那是為了消閑和開心。聽說你們花了不少時間耽迷在搓麻將,據我推想,你們一定在‘五澤盟’裏感覺到沒有出路,在武林中感到無望之故吧?”

“甚……麽?!”

戟妖何吉、鞍神李安、瓶魔張平、磬仙陳慶,均為之震怒。

“你說什麽?!”

“什麽話?!”

“胡說!”

唐寶牛的眼睛亮了:畢竟,人還是會給激怒的。

隻要有七情六欲,就是一個人,隻要是一個人(那怕是四個人),就會有破綻,有破綻,就會有攻破的機會,那就不必怕他了。

他笑嘻嘻的道:“一個人若花太多時間沉迷在沒有意義的遊戲上,其實是失意的表現,如果不是自己已對未來沒有了寄望,便是失去了重大的抱負,對生命不珍惜的一種反射,所以才選擇了用一種不長誌氣的方式消閑而已。”

他又剔著一邊濃眉,笑嘻嘻的問:“你們認為我說的對不對?”

還不待他們回話,他已迅速把話題關門、下閘、放狗、封條:“要是承認了,那就知錯可改;要是不敢麵對,就更加無可藥救了。”

何吉盯著他身上的傷口,問:“你就是唐寶牛吧?你身上的傷還不夠重麽?”

張平咬牙切齒地道:“武林中人的道理,是用拳腳說的,不是光憑張嘴巴說的。”

陳慶狠狠地道:“我們本來也隻是奉命抓你,死的活的都一樣,你既然自惹麻煩,那就別怪咱哥兒們不保全你。”

李安冷冷地說:“我們打麻將關你啥事?你已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現在還來草人救火,豈不自取滅亡!”

唐寶牛回頭,故意等方恨少打了一個照麵:

方恨少看見他那“得意”的眼神,也不禁作會心微笑。

──這好兄弟還是老樣子:

愛惹禍!

喜歡鬧事!

──但別看他粗疏莽烈,對付敵人,才真有他一套,他在江湖上的名號,決不光是傻乎乎呆楞楞白搭出來的!

隻聽唐寶牛忽然喃喃地道:“一二三四五六七……糟糕!”

他像著了魔似的自言自語。

“四方巡使”都不知他說什麽。

李安是最後一個把話說完的,四個之中,最沉得住氣的也是他,但見他囈語般的反應,更加不能理解,便問:

“你說什麽?”

唐寶牛立即便衝口而出:“忘八!”

一時間,四人才知中計,吹胡子、瞪眼睛、抄武器、直喘氣:唐寶牛剛剛隻說到:“一二三四五六七”,李安一問,就變成“忘八”了。

這一下,四人一起勃然大怒,陳慶怒罵:“王八旦,你少在咱麵前耍猴戲,我們撕了你當張爛破紙!”

唐寶牛十分鎮定,即時反問:“王八罵誰?”

陳慶道:“王八罵你!”

唐寶牛、方恨少一齊拊掌大笑:“原來你就是王八!”

四方巡使又知中了“語障”,氣得歪了鼻子,唐寶牛大聲問:“誰耍猴戲?”

方恨少跟他配合慣了:“你。”

唐寶牛又高聲問:“誰是猴子?”

“他們。”方恨少極之合拍:“一共四隻大馬騮。”

兩人越說越高興,相互擊掌為慶,連本來如驚弓之鳥、憂心怔忡的翡翠、明珠,也忍俊不住,以袖掩嘴,笑了起來。

唐寶牛更加得意洋洋。

他看到翡翠、明珠在笑,他就更洋洋得意了:

──仿佛,這麽個大個兒,還負著不輕的傷(至少傷口還淌著血),而又剛為了情愛與深心愛著的人起了劇烈衝突,但隻要在口舌上占了一些小便宜,他就有莫大的喜悅、說不出來的高興、形容不出的成就感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