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軍劍

第十四章 書生在看和尚吃麵

五福鎮。

殘月如鉤,午夜淒寂如魅影。

江鴻橋下,一燈如豆,映著熱烘烘的暖氣,一個老駝子,低垂著臉在煮麵,七八張油膩膩的椅子,兩三麵油垢厚積的桌子,顯示著生意慘淡,貧人無告的苦楚。

隻有一個客人,屈著膝蓋,在熱呼呼的吃麵,從背影望去,這人似乎是個和尚,身形十分高大壯碩。

這時候,長街突然響起急促的馬蹄聲。

隨著馬蹄聲急起,健馬已自長街盡頭出現。

馬上的人,幾乎是與馬背貼在一起,箭也似的上了橋,馬仰首長嘶,刹那間,已俯衝下來,直奔麵檔。

眼看那馬蹄疾急,要撞翻街口的桌椅碗筷,也必撞到那和尚,但忽地馬首轉向,往長街另一端疾馳而去,馬上白衣一閃,一人輕巧如鳶的翻落,坐在和尚的對麵,刷地亮開折扇,扇子繪著典雅的山水畫,真似這儒生早已坐在和尚對麵,看對方吃麵,已著了很久很久一般。

書生在看和尚吃麵。

和尚照樣吃麵,吃得津津有味。

書生仍在看,似乎看著人吃麵也是門高深的學問。

終於和尚吃飽了麵,雙手捧著碗,仰著脖子咕嚕咕嚕,把麵湯直喝下去。

書生終於說話了:“麵裏有狗肉?”

和尚抹了肥膩的嘴,用葵扇般大的手往臉上揩油汗,還來不及說話,那煮麵老漢就沙嘎著聲音道:“什麽?”他揚起切鵝腸的刀來:“我還做人肉的麵哩!”他顯然已抑壓著自己的憤慨。

他雖然隻是個賣麵的小販,但他吃飯的絕活兒,是不容人輕蔑的。

書生冷笑一聲,目中寒光一閃,扇子一合,和尚忽低聲道:“你真的想吃人肉麵?”

書生道:“我隻想見人的肉如何煮麵,倒沒這個胃口吃下肚子裏去。”

和尚攤攤手道:“你既不想吃,就少動一次手好了。”

書生把目光移轉到和尚身上,微笑道:“你吃完了嗎?”

和尚道:“還想再吃。”伸手往長著短發的頭頂上一拍,揚聲叫道:“老板,再來一碗牛肉麵!”

那老板冷冷地道:“是你吃還是他吃?”

這一問連和尚都為之一愣,道:“我吃的怎樣?他吃的又如何?”

老板道:“他吃的我就不煮。”

和尚望了書生一眼,道:“我吃的。”

書生頦下青筋一現,折扇已向著老板的駝背,和尚道:“你是來殺人的?還是來做買賣的?”

書生強忍怒火道:“你跟他是舊相識?”

和尚道:“我常來吃他的牛肉麵,他死了,就沒有人煮出這個味道了。”

書生冷笑道:“好,好,貨物我帶來了,你的東西又在那裏?”

和尚自腰間掏出一件尖的事物,沉甸甸的像一麵鐵牌,“啪”地放在桌上,桌子似乎也承受不起這驟然的壓力,吱了一聲。

和尚道:“免死銅牌就在這裏。”

書生抓起銅牌,反反複複的把玩著,仿佛非常珍惜,然後抬目道:“出入皇宮通行金牌呢?”

和尚伸手道:“你的東西呢?”

書生突然一記手刀,劈在桌子上。

桌裂為二,啪地掉下一件布裹著的長形物體,書生一手抄住,和尚臉色一變。

和尚冷笑道:“原來你早已來過。”

書生道:“這老駝子又老又瞎的,我把鏡子藏在桌下,他還懵然不知。”桌子雖裂為二,但書生掌力運得恰到好處。桌子兩爿各以二腳撐持,居然不倒。

和尚道:“鏡子在裏麵?”伸手要拿。

書生把手一縮,抄起折扇,道:“通行牌呢?”

和尚冷笑道:“你怕我騙你?”

書生道:“總是小心一點的好。”

和尚狠狠地瞪住他,道:“俸化天,你不當飛賊的話,倒該去做生意。”

書生笑道:“譚千蠢,你其實也不蠢。”

和尚跺了跺足,道:“好,好。”伸手浸入旁邊滾熱的麵湯裏。駝子老漢大吃一驚,雙眼直楞楞的隻見和尚自熱湯裏撈出一件事物,書生趕忙接過,拆開油包,臉上現出滿意和奮悅的表情。

那滾燙的湯,對和尚譚千蠢及書生俸化天的雙手而言,仿佛根本毫無感覺。

譚千蠢道:“你要的,都有了。”

俸化天把手上的東西一丟,道:“你要的,在這裏。”

譚千蠢慌忙雙手接住,正拆開來看,俸化天尖嘯一聲,白馬自巷口奔至,俸化天手一按桌子,急掠而起,落在馬背上。

馬長鳴一聲,俸化天正要催馬,忽覺背後一沉,不知何時譚千蠢已坐在他背後。

俸化天怒道:“你……”

譚千蠢一麵拆著布包,道:“你的貨我還沒驗過哩,稍待片刻才走如何?

俸化天長嘯一聲,整個人在急馳的馬背上,一拔而起,直投向屋頂。

譚千蠢這時手一抖,布包震得片片飛碎,露出一麵漾著白光的事物,譚千蠢迎著月光一照,怒叱道:“假的!”喀啦一聲,手中的東西,突碎成千百片,形成一串冰塊銀泉般追射屋瓦上的俸化天背後。

說時遲,那時快,白光追射如銀龍,俸化天掠了七丈,白光已追至六丈,俸化天猛回首,雙袖一揚,白光分折為二,全吸入了他一雙袖子裏去。

譚千蠢在馬上平平升起,升上了屋頂,冷冷地道:“你不是俸化天。”

那書生悶哼一聲,血痕自他垂下雙手手腕滴落。

譚千蠢道:“你是誰?!”

書生忽一低首,背後折扇扇紙如彎月刀一般旋斬而出,而扇骨在中途爆開,數十支齊射向譚千蠢!

扇紙在呼嘯割切!

扇骨在尖嘯飛射!

譚千蠢隻做了一件事。

他忽然俯下身去,雙手抽起了整張屋瓦,那整大片的屋瓦竟給他以極其迅疾的手法扯起,書生踏腳一空,往屋下掉了進去。

屋瓦在譚千蠢手裏化作千百道雷霆般的暗器,往屋內打落。

隻聽幾聲慘嚎,“砰”地一聲,一條人影箭也似的破窗而出,不過身影已略為搖顫。

譚千蠢仍站在屋梁上,春雷般大喝了一聲:“辛已泣:你還想活命!”

那書生聽得譚千蠢這麽一喝,巍巍顫顫的掙紮了幾步,終於一搖,再搖、激烈的抖動著,最後仆倒於地。

月光下,他身上至少有二十五處傷口在淌血。

血迅速地染黑了一大片草地。

譚千蠢繼續在屋梁上冷笑,他高大的身影在月光下乍看去無比猙獰。

其實在屋簷下,一直蜷伏著三個人。

他們像一塊磚,一張凳,一棵樹,一個影子,伏在那裏,一動也不動。

等到譚千蠢下了梁,回到路攤那兒吃麵的時候,其中一個修長英俊的青年,拖著一個杏目秀氣的女子的小手,往另一個方向全無聲息的疾掠。

這疾掠連一絲風聲也不帶。

那女子忍不住說:“怎麽?你們……”頎長男子用手置於唇邊,噓聲禁止她說話。

後來一位五短身材但十分精悍的男子一直跟在女子身後,意在押後同時保護那女子,看得出來的是這兩人對女子都十分關心,可是那女子的神情卻十分懊惱與不悅。

掠了約莫兩裏路,那頎長男子才放了手,他劍眉星目裏蘊含了很多惶恐與焦慮,正要回身說話,那杏衣女子一跺足道:“你們怎麽啦?像老鼠見了貓一樣!這算什麽?”

這嬌嗔的女子正是楚杏兒。

回答她的是眉如劍目若星的兜玉進:“杏兒,你剛才沒瞧見麽?”

楚杏兒道:“瞧見什麽?”

兜玉進歎了一口氣,道:“剛才假冒飛賊俸化天,被譚千蠢用碎瓦切斷全身七大血脈,再以‘旱天雷’喝聲震碎心脈的人,就是在江湖上被稱為‘千變人·萬化手”的辛已泣!”

楚杏兒道:“辛已泣又怎麽樣?”

兜玉進有點無奈地又歎了一口氣,在旁的那短小英悍的漢子道:“辛已泣也沒有什麽,隻是他發射暗器的手法,是我們唐門子弟未入江湖前的必修功課。”

楚杏兒叉腰側過臉去,輕蔑地道:“那你是說連你的暗器也不如他了?”

這精壯的漢子唐多令倒沒有生氣,臉不改色地答:“我們倒沒真的比試過,不過,他卻隻在一個照麵間就死在譚千蠢手下。”

楚杏兒的語氣更具挑釁意味了,“那麽,你們是怕了?”

可是楚杏兒這不屑地笑著揚起一雙眉毛的神情,唐多令和兜玉進看在眼裏,卻是愛極了。

兜玉進舐了舐幹唇,道:“杏兒……”想去挽她的手臂,她卻一肘撞開,道:“我要那麵鏡子,你們為什麽不替我搶過來?”

兜玉進很有耐性地道:“杏兒,為了一麵鏡子,何必得罪這等煞星呢?你要鏡子,我便給你買千麵百麵又如何?”

楚杏兒氣白了臉:“我不要,我就是要這麵‘高唐鏡’!你知道這麵‘高唐鏡’的來曆麽?我就是要它!”

“我知道。據說這麵鏡子是漢時長治子研製的,清亮如銀,晰現纖毫,據傳楊貴妃、趙飛燕都曾照過這麵鏡子。後來給十七名波斯劇盜劫走。一路上給皇帝派出去的高手截擊,那些劇盜把鏡子送到波斯國王手上之時,最後一人也氣絕身亡了。所以這麵鏡子,在異域也頗負盛名,有三名波斯國的王妃,就為爭奪它而喪命……鄰旁的兩個小國,還為這麵‘高唐鏡’,甚至打了一場小仗……這麵鏡子也曾在波斯失竊過,但都被追回,隻有這一次……”

唐多令接道:“飛賊俸化天的博學廣識撼動了波斯國王,使他入了迷,敬他為上賓,俸化天就串同了一位波斯國王心愛的王妃和兩名波斯國高手,終於偷盜成功了……不過,除了俸化天一人外,無一能有命回返中原來……”

楚杏兒聽得更為興致勃勃:“這本就是我們的東西,我們就更應該把它奪回來呀!”

兜玉進臉上頗有難色:“杏兒,譚千蠢的武功很高,手段也毒,剛才他掠上屋頂,把瓦片射落,把那一屋子無辜者都殺光了,要是得罪他……”

楚杏兒撇撇嘴道:“那你說來說去,還是怕去招惹他!”

“其實,我怕什麽來著?為了你,得罪個難纏難惹的人物,我也心甘情願。譚千蠢雖然武功不低,但憑我和唐兄弟,也未必製他不住;”兜玉進道:“隻是,譚千蠢有個很厲害的拍檔,叫做齊九恨,如果他們兩人聯手……”

“如果你不敢碰,那就算了。”兜玉進正是心中一喜之際,楚杏兒又說:“那我們也可以改用智取,偷了寶鏡再說。”

“隻是……”兜玉進雙眉鎖得緊緊的,仍是猶豫。“隻是譚千蠢、齊九恨的背後靠山是‘萬人敵’……”

“萬人敵又怎樣?”楚杏兒氣極了。

“萬人敵……他……他是你爹爹都一直收拾不了的人物啊。”

“爹收拾不了,你雄姿英發,應該把他收拾掉,才算是出人頭地啊!你怎麽……”楚杏兒恨恨地說:“這般沒誌氣!”

兜玉進一下子漲紅了臉,訕訕然地道:“可是……萬人敵在官職上,也可算是我上司。”

“這算是啥上司!”楚杏兒生氣起來的時候,聲音柔,容貌也仍是柔的,連手勢也柔美,但不知怎的,就是有一種英姿颯颯,使得旁人像侍臣一般誠惶誠恐,唯恐侍候不周。“他包賭包娼,巴結朝中權臣,這樣子升的官,算什麽上司!”

“但是朝廷中通常就是這種人,才能升官。”唐多令忽道。

“我看錯了。”楚杏兒忽斜睨向唇多令,嘴角現出不屑與譏誚之意。

“看錯什麽?”唐多令即問。

“你們原來不是英雄好漢,而是無膽匪類。”

兜玉進登時變了臉色,唐多令卻麵不改容地道:“以前,我們不錯想做英雄好漢,隻要仁之所至,義所當為,便義不容辭,不惜粉身碎骨,是謂滴水之恩,皆必湧泉以報,但現在我們不是了。”他冷冷地道:“要升官發財,有權有勢,還是要多向將軍學習,臉皮要夠厚,手段要夠毒,做人要夠圓滑,時機要會把握才行!”

楚杏兒瞪住唐多令,氣白了臉:“還是你比他誠實,丟臉到家的事照樣說,不臉紅!”“你”是指唐多令,“他”當然指的便是兜玉進。

唐多令道:“這條官道原本就是玉哥帶我進去的。他其實比我懂得多。”

“所以他升的官也比你高。”楚杏兒挑著眉毛說:“隻不過他比較死要麵子一點而已。”

兜玉進囁嚅道:“我們實在不想……得罪萬人敵的手下大將。除非是將軍的意旨,否則……唉。”

楚杏兒眉目風情地笑道:“你不必唉聲歎氣,我總算認清了你們。”

兜玉進想去拖楚杏兒的手,楚杏兒一手甩開,驕嬌地道:“奇怪,怎麽不見冷秋帆來?”

唐多令望望殘月,道:“這時分他早該到了。”

楚杏兒格格地笑起來:“你們雖是無勇之輩,但幸好冷秋帆不是。”

兜玉進狐疑的望著正笑得像一隻偷吃了小雞的小狐狸。

“你……”

“冷秋帆比你們勇敢,也比你們聽話。”

“你!”

“對!”楚杏兒傲然道,“冷秋帆已給我說動了去劫寶鏡,這時候,該已經動上了手吧!”

兜玉進和唐多令臉色一齊大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