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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節 一夜

像是沒有發覺多了一個人影,也像是沒有聽到那圓潤微瑕的聲音,下麵的兩人依然做著各自的事情。

月光如水,繁星高懸。三個人之間寂靜了一會兒,王故才像是突然回神一般。

“我該給她個名份。”

這句話在數個時辰前,他剛剛講過,給那位榮登皇位的龍三,仿佛帶過一般隨意提及,恐怕連龍三都沒有深究。

那走廊頂上坐著的女人沒有下來,如同看著下麵兩人發呆。她背對著月亮,那身影其實早就拉長,印到了王故舞劍的石台上。王故練著劍,卻刻意回避開女人月光下的影子。

女人兀自出神,深紅色長裙下雙腿並攏,伸手將發絲繞到耳後,杵著螓首看著王故練劍。半響後她喃喃問道:“你的功法融合成什麽樣子了?”

王故遲疑片刻,還是答道:“兩種總決融合,成就故依總決,如今皆到了一百二十八級。”

“哦。”女人沒給出什麽評價,反而又轉了話題問道:“他們沒找你要鑰匙?”

“她隨便問了幾句。”王故隨意答道,也沒有特意指出口中的她是何人,因為女人必定知道。

“她也回歸了?”女人顯然有些詫異,首次稍微提高聲調問道。

“嗯。”王故給了簡短的肯定,隨後又加了一句,“唯有因果遲遲不見動靜。”

女人像是在思考他們口中的“她”回歸之後,會產生些什麽反應。半響後幽幽歎道:“這一世,像是突然都圓滿了。和尚拖了輪回,也因這一世傀儡終修得連城訣,一柄魔劍已然快要功成;因果也是得償所願,將上一世期望已久而不得的《葵花寶典》巧妙得手;雲依也極巧的得到北冥神功;這一世神神秘秘的她,早以期望的金蛇決恐怕也早已到手;而我,也將胡家刀法融入到了總決刀法裏;你上一世念念不忘的獨孤九劍,終於還是得償所願。莫非……開啟之日便在今世?”

王故忽然嗤笑,自顧練著劍法鄙夷道:“便是修佛法,藉由轉世每次遺留一半功力的和尚,加上他那柄練了數千年即將圓滿的魔劍,恐怕也難以強行開啟。”

女人沉默,突然遲疑道:“可若是匯集我們六人功力,恐怕還是有些希望……”

“不可能。”王故給出一個幹脆至極的答案,“六人內力不統一,相互激發時必然會摩擦損耗,反而不如單獨一人成功率高些。而單獨一人,我上一世自己試過一次,不然亦不會封了鑰匙,墜入輪回。”

“以我們六人功力都無法開啟,又有什麽辦法能夠使用鑰匙,拖離這一片虛幻……”女人長歎一聲,好似已然有種絕望。

“除非……”王故順嘴說著,幾乎快要把他琢磨的答案說出來,兩個女人驟然緊張,他倏然又住了嘴,繼續沉默練劍。

女人在心底鬆了口氣,表麵隱藏在陰影中,卻是不lou喜怒。她又一次岔開話題,繼續道:“既然留下鑰匙,應該就有跡可循。從來沒有過不可通關的遊戲,或許我們走錯了路。”

王故停下練劍,來到雲依身旁坐在蒲團上,喝了一口雲依剛剛倒好的清茶,才搖搖頭道:“當年我們便已經將這世界探索夠了,哪裏還有什麽路徑可走,你又何必再心存妄想。最後一批遊戲外的人類走了之後,連一隻可遠程航行的飛船都沒有留下。這本就是被他們遺棄了的世界,失敗的探索。若不是早得到確認,那一次哪裏可能有半數人選擇自殺?”

女人安靜聽著王故講述,等王故講完。踟躕著還是輕聲呢喃道:“可我還是想出去看看……”

王故本來是有些憤怒的,他覺得女人像是聽不懂自己說話一樣。可是當看到女人呢喃著雙手抱緊她自己,卻又說不出的疼痛,覺著女人可憐得讓人想疼惜,不願去打破她那幾乎可說是幼稚的憧憬。

“你出去,也隻能看到一片荒蕪。隻有這個停不下來的測試,主腦一直承載著我們的靈魂,kao遊離的宇宙能量亦能永恒運轉。該撤走的早撤走了,連我們的身體據說都早已經被毀滅。即便是出去了,恐怕存活都成問題。”王故忽然冷冷答道,仿若驟然找到了理由,用來說服自己對那個女人狠下心腸。

雲依沉默著,用自己的手捏了捏王故的手腕,像是提醒王故。王故轉過頭來,還是朝雲依笑笑。

“總要出去了,親眼看看才知道。”女人罕見的固執著,換來王故一聲冷哼。

相互的固執帶來沉默,沉默是一種無聲的不妥協。

女人也不離開,雙臂抱緊自己坐在走廊頂上。王故不再管她,飲了片刻清茶,又起身練起劍來。

他的無總決和獨孤九劍總決早在兩年前融合完畢,創立新總決時王故聽任雲依的乞求,將名字定義為故依總決。這不過是個名字,怎樣怪異也不會影響總決效果。

但王故是個略有偏執的人,他總是一遍遍練著劍,推敲帶了陰性又略顯中性的新成劍法,一次次修改著某些細微的地方,苛求完美。

九根金針沒有限製自修或是劍法威力,它們隻是將王故身上的內力強行壓製了九層,相當於此時王故若是對敵,他隻能運轉自己一層的內力。除非那位施展封內金針的印者出現,以他獨門手法,將那九根金針從王故丹田處取出,否則隻有王故內力超過封印時十倍以上,才能以強橫內力自行掙拖。

這九根金針代表的是一種態度,代表王故是真心退隱,不再踏足江湖。昨日一線崖邊,天涯閣那幾位長老若不是看在這九根金針的份上,絕不會如此輕易放過王故。

女人又坐了片刻,像是高處夜風吹過,倏然感到一陣發寒,雙臂將自己抱得更加緊了。她像是在自言自語,輕聲發問道:“他們都想要出去,都想要那鑰匙,如果像當年那樣都來爭搶,我該怎麽辦?”

王故冷笑一聲,帶著些微鄙夷道:“他們都該知道,鑰匙在我手上。可是誰又知道……我把鑰匙藏到了何處?”

這話像是給予肯定,也像是對某些人的恥笑。

女人猛地抬頭,青冷月光撒了她半張臉。lou出的半張臉上細柳般的彎眉,一隻大眼睛,半個晶瑩的瓊鼻,還有嬌豔欲滴的朱唇。那朱唇張開,又欲言又止。那隻本該靈氣逼人的大眼,此刻有太多柔弱無助。

王故目光始終停留在晃動遊走的劍上,冷笑了數聲,“即便把鑰匙給他們,誰又有本事離開這虛幻?”

他說完便不再言語,好似所有精力都用在了練劍上。女人又低下了頭,默默沉思著什麽。

這一次三人間的沉默沒有持續太長時間,女人首次望向撫著琴弦的雲依,似乎咬著牙齒道:“你……照顧好他。”

雲依抬頭,朝那女人lou出甜美的微笑,然後輕輕點頭。

女人腦後兩條不知有多長的大辮子,在她起身時高高揚起。刹那之後,走廊頂上幹幹淨淨,再無人影。

女人這一趟來回,居然沒有人捕捉到她的身影。那些皇家私底下最精銳的影子們,上百名放哨跟蹤的好手,能夠留下意境級高手的強悍部門,竟然無一人知曉公主府曾經有個女人踏足。

這人悄無聲息地來,又悄無聲息地離開,中間起碼在雲依府上滯留兩三個時辰,無形中將暗中保護如鐵桶般的雲依府,視作了無人之境。

由此處可看出,女人是何等的強大。

雲依府內,王故和雲依顯然毫無睡意。等那女人離開後,雲依又一次將手放到琴弦上輕柔挑撥,時而如清泉叮咚,時而如微風拂麵,隱隱讓人聽出一股喜悅的味道。

王故等那女人走了,停下練劍負手而立,遙遙看著女人離開的方向,半響沒有講話。

明月高懸,隻有琴聲時斷時續,宛若旖旎低語述說著什麽,時間漸漸劃過,已有一絲焦慮。王故卻仿佛成了磐石老樹,任那琴聲如何撥動,他隻負劍直立,不言不語。隻是,也不再舞劍。

他們更像是在等人,可是他們等的那人一直沒有現出蹤跡。越是時光流逝,表示她想要大鬧一場的念頭也越發清晰。

王故這一站,便是圓月歸隱,繁星黯淡,再過得個把時辰,天就要大亮了。

這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時段,是人們心頭倦意最濃的片刻。王故似是終於喪氣,就要一聲長歎,昏暗裏湖水上宛若劃過一道蛇影,一閃而沒。若不是王故雲依兩人一直戒備著,恐怕也難以發覺這倏忽即逝的微妙變化。

假山上一聲冷哼,低聲恥笑道:“難為你們竟等了我一個晚上。”

那冷哼直朝王故而去,想是來人看不慣王故臉上浮現的那絲掩不住的驚喜,還有那一絲心神鬆懈。

“總怕你今日大婚時過來。”王故一點也不遮掩,誠實道出他們等一夜的擔憂。

來人冷笑數聲,有些咬牙切齒的味道,“我本就想今日準時而來,鬧他個天翻地覆。至今也不見你給我一個名份,我又怎甘心連圓月的仆人都無法比較。奈何明日有另一件重要大事,為了辛苦解印的他們,我又不得不去,隻好放過她。”

她緊接著又森森笑道:“你們也莫要得意,明日自有人來折騰。”

此話一出,琴聲乍然而止,王故亦是皺眉不已。

似乎見到兩人模樣,讓來人覺著十分解恨。她旋即放聲尖笑起來,也不知她這一笑,讓多少人悚然動容。公主府外隱然圍了幾個圈子的影子暗哨,相互交換著驚疑不定的眼神,一時竟懷疑是否聽錯,或是感應錯了笑聲發出的方位。

來人肆意放聲大笑,渾然不管一笑驚動許多人,收斂笑聲又恨聲道:“前一世就是個浪子情種,今世又招惹他人。今日無需本尊出手,也叫你嚐嚐多情的後果,隻要想想就讓本尊覺著舒坦。”

她突然收了聲,像是感應到了什麽,氣急敗壞問道:“是不是那賤人來過?她來作甚?”

王故皺皺眉頭,知道她說的是前麵來的那人,淡淡道:“她來看看,正好來道喜。”

“不可能!不可能……”假山上傳出氣場有些紊亂,來人焦躁地絮絮叨叨,“她計算一向細密,絕無可能行做什麽毫無深意的事情……”

來人自言自語幾句,忽又以一種森冷的聲音向王故叱問道:“鑰匙究竟在你這裏還是在她手上?”

“我手上。”王故微微眯眼,抵擋來自假山背麵氣場,那氣勢宏宏若劍雨撲麵壓來,陰狠如毒蛇,倏忽折扭難以把握蹤跡。

隻是片刻,王故七竅皆流出血液。封了九層的他,早已開啟意境,抵擋住氣場裏的氣勢,卻擋不住隨之而來的內力壓迫,刹那便已受重傷。

“那是我們所有人出去的鑰匙,你……你……”

來人厲聲嗬斥著,聲調卻漸漸低下去。來勢洶洶的氣勢瞬間消散無蹤,假山後似乎有人抽泣,又強自壓抑著顫聲道:“你說在你手上,我也隻能信你。但那女人一向自私,不會管其他人死活,連你們的解禁者她都不會管,更何況我們這些破除主腦封印的印者。你……你萬萬不能給她,我也再不煩鬧你,你隻需自己將鑰匙藏好就可。”

來人話語裏沒有一絲一毫企求,偏偏聽在人耳朵裏,更像是楚楚可憐的哀求。

即使是來人展現了前所未見的軟弱,王故卻反倒沉默了。

“我們尋到一個東西,應該對離開有極大用處,我明日就是為那東西去的。到時候,你可以拿著鑰匙,待很多很多人離開,我要讓所有人把你當解救天下的英雄。”

來人不管院子裏的寂靜,欣喜的自言自語著心中的憧憬,那樣美好的願望,竟叫人不忍心打斷她的呢噥。

也不知王故哪裏來的狠心,突然出聲打斷來人說話,輕笑一聲問道:“你可知你今世家世?”

此話一出,假山後反倒沉默起來,仿佛來人在皺眉思索。片刻後,她答道:“我隻聽師父在世時簡單說過,大約是一個小村莊,有一戶姓李的人家所生。那時村裏人把我當妖孽,要把我燒死……”

來人忽然幾聲嗤笑,淡然接著道:“師父那時眼見暮晨與媱曳一夜風流,怒而離開,恰在路上遇到,把我從火堆裏救了出來。”

說完,來人兀自出神了片刻,聲調再次轉冷問道:“你忽然問這事情作甚?”

“吳沾衣應該沒有說謊,三叔別離那時也沒有誑騙的必要。”王故皺皺眉頭,沉吟道:“不論當年究竟如何,我肯定你這一世是生在南家,父親就該是靈城知府南山,曾經江湖中的南明。”

假山後寂靜了片刻,來人失聲笑道:“這一世不過一身虛幻的皮囊,生在何家又有什麽重要,我既然回歸前世記憶,早已不再掛懷今世閑雜。”

言罷湖麵隱約可見虛影閃沒,來人不再多言,竟是就這般幹淨利落的選擇了離開。像是一種隱約的決絕,也似不言的逃避。

這時府外人影嘈雜,燈火搖曳。有人高喊著詢問府內可有何事,久不見回話已然焦急,正籌備要衝將進來。

王故朝走廊處瑟瑟發抖的兩名宮女招招手,低聲囑咐兩人速去前門後門,將那些壓抑不住快要進來護主的影子們遣退,隻說是府中一切安穩。旋又叮囑兩人去那些瑣碎銀子,等會再跑一趟,散給那些勞累了三年的影子們,隻說是打賞的喜錢。

等府外終於安靜,王故輕舒一口氣,轉頭與雲依對視,相互給了對方一個微笑。

這時,東方泛白,紅霞若火燒,第一縷鮮紅的陽光射進了這方虛幻的天地。

天,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