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龍戰

二、石中火

晨曦微露的時候,傀儡師在巨大的黑色翅膀中醒來,他凝望著桫欏樹頂的天空,忽地開口:“其實那天晚上,我看到了那顆流星。”

也不知和誰在說話,他隻是喃喃:“螢惑現於北——是空桑有女子亡故前來九嶷轉生了。但那顆星,是一顆暗星啊。應該已經消亡多年了……可奇怪的是,卻似乎是它一直在牽製破軍。難道,那,便是慕湮劍聖的星辰?

“雲荒三女神來迎接她的魂魄返回天界……雲浮城,真的就是傳說中的天界麽?”

“嗯?”幽凰被驚醒,她慵懶地簌簌抖了抖羽毛,在清晨的寒氣裏裹住自己**的身體,貌似未醒地開口,懵懂地問,“你說誰死了?什麽破軍?”

蘇摩卻沒有接她的話,他隻是沉吟。似乎是片刻間沒有想到什麽頭緒,他站了起來,手指一動,樹梢上那個晃蕩的傀儡就“啪”地掉落在他手心。在寒風裏掛了一夜,阿諾發間凝結了寒氣,臉也凍得發白,然而一對眼睛依然是靈動的,似笑非笑地看著主人。

“走吧!”忽然間感到煩躁,蘇摩牽起偶人轉過身去,他跺了跺腳,和地底的女蘿們打招呼,“我們去蒼梧之淵!”

頓了頓,他嘴角浮出一個冷徹的笑意:“然後,再去九嶷離宮!”

去九嶷離宮,找那個百年前折辱過自己的空桑人!

每一次看到傀儡師露出這樣的表情,幽凰心裏就是一陣寒冷——被這個傀儡師如此憎恨的人,不知道將會得到怎樣的報複?

現任的九嶷王就是先代空桑的青王辰,也正是她生母的胞兄,她的舅舅。

正是這位青王,在(九十)年前將府中作為孌童的蘇摩送入伽藍塔頂,引誘太子妃破了戒——青王唯一的目的便是想擾亂選妃典禮,拖延時間,讓當時尚年幼的外甥女有機會當上空桑國母,這樣便更有利於他繼續把持朝政,不讓白族奪權。

盡管最後皇太子出乎意料地赦免了太子妃的罪,然而白族的白瓔郡主還是從伽藍白塔上一躍而下——那一躍,震驚了天下。

傾國之亂由此而起,白族和青族結下不解的冤仇。

那時候,最痛苦的,便是她身為青族郡主的母妃。知道繼室和胞兄勾結謀劃了此事,白王一怒之下將王妃廢黜,連著女兒一起放逐。

那時候她隻有六歲,還處於什麽不懂的時期。唯一知道的,便是忽然間所有的仆人都不見了,錦繡金玉忽然間消失,她看到了母親居然要親自出門去汲水,要出頭露麵地和那些賤民打交道,買菜買柴,自己生火。

那樣的劇變讓她無法忍受,六歲的她恨父親,順帶著也恨那個從未謀麵的異母姐姐。

“她奪走了你的一切。”每夜,母親那樣怨毒地在她耳邊喃喃,如失心瘋的婦人,“那個私奔賤人丟下的女兒,奪走了你的一切——麟兒,你本該是雲荒的女主,空桑的皇後。”

她並不知道什麽是雲荒的女主、空桑的皇後,然而,她隱約地知道,正是這個人,奪走了她的仆人、她的錦繡玩器、她的父王,害得她和母親被趕到這裏住,必須和那些賤民為伍——還在什麽也不懂的時候,她就下意識地學會了恨。

那樣的生活過了七年,她在怨恨和不甘中長到了十三歲,開始出落得驚人的美麗。

每日裏都聽著白族和自己母族相互征戰的消息,眼看兩族之間仇恨越來越深,知道白王再也不會原諒自己,母親的生命終於在擔憂的煎熬和艱苦生活裏消耗殆盡。在她十三歲的某一夜,昔日青族驕傲尊貴的青玟郡主含恨逝去。

“我的麟兒,比那個賤人的女兒漂亮多了……”在最後的彌留中,母親臉上有傲然的自得,然而滿懷怨恨,“你本該是雲荒的女主……空桑國母……她奪走了你的一切!”

母親的手抓得她手臂一片青紫,十三歲的她開始懂事,知道那凝聚著多少的恨意和不甘。

怎麽能不恨?怎麽能不恨!

然而不等她有機會抒發恨意,空桑的滅頂災難席卷而來,將一切戛然終結。

趁著白族和青族連年內戰,實力大損,外敵從南澤登陸。將澤之國收服後,依次滅了玄族、紫族和赤族,最終直指六部中實力最強的白族封地。

無數同族的血親戰死,頭顱被斬下,懸掛在冰夷的九翼旗幟上,血染紅了封地。父王沒有再顧上這些眷屬,他帶領一些勇將拚死殺出血路,西歸帝都。剩下的王族無路可逃,被冰夷壓往西方盡頭的空寂之山——那裏,早已為他們挖好了墳墓。

驅逐入地宮後,屠殺便開始,那是她十三年來最戰栗最刻骨銘記的一刻。每一個白族死前都在叫著一個人的名字:白瓔!——她知道那是她的異母姐姐。那個白之一族最強的戰士,手上戴著後土神戒,被視為白薇皇後轉生、司掌“護”之力量的姐姐白瓔。

“如果白瓔郡主在的話”——無數白族人在被屠殺的時候,都是那麽想的吧?

在屠刀臨頭的時候,十三歲的女童終於忍不住因為恐懼而哭起來,忘記了自己是如何憎恨那個異母姐姐,她如旁邊所有族人一樣,脫口喊著“白瓔郡主”,仿佛那是一句符咒,可以將那個殉情而死的戰士重新召喚出來,保護大難臨頭的族人。

然而那個女人,哪裏還記得什麽族人和土地?!在從白塔上一躍而下時,她早已將這一切拋棄。

那一刹,她好恨……那個賤女人,從自己手裏奪去了那樣尊貴的地位,卻完全不能擔起和那個地位匹配的責任!如果她是太子妃的話,必然不會——

然而,在想到那一刹的時候,屠刀已然斬落。血色潑濺,劇痛讓魂魄飛散。她作為“人”的記憶,終止在那一刻。

怎麽能不恨?怎麽能不恨!

靈魂騰出軀殼的刹那,她恨極地呼嘯,聽到墓室裏全是新死魂魄的聲音。然而,封印鎮壓著他們,他們滿腔的仇恨無處發泄。漸漸地,為了避免消散,更多的惡靈凝聚融合在了一起,順帶著將種種恨意和不甘匯集。然而在白族的所有惡靈裏,她的恨是最強烈的,她的靈也是最尊貴的,因此她便成了白族靈體的主宰。

因為智者封印了空寂之山,他們無所逃逸,一直蟄伏了四十多年。那麽漫長的歲月裏,很多亡靈都因為執念的消退而漸漸衰竭,隻有她的恨意越來越強烈——沒有人知道一個死時才十三歲的女童,為何心裏會有那樣難以泯滅的仇恨和不甘。

她咬牙收爪地忍受,隻為等待著複仇的時機。

終有一日,一群盜寶者來到空寂之山的地宮,破壞了智者設在空寂之山的封印——她也趁機逃脫,從而進入了陽世,成為了一隻強大的鳥靈,被擁立為同類中的王。

出來的時候,她才知道外麵已經天翻地覆。

空桑早已亡國,六部無一幸存,父王戰死陣前,帝都的十萬百姓沉入水底無色城沉睡。如今的雲荒,已然是冰夷外族的天下。六王自刎於王陵神殿前,皇太子被車裂封印,空桑人亡國滅種……

種種宛如當頭冷水澆下,滅絕了她複仇的可能。

如何能不恨?如何能不恨!

她曾帶領鳥靈們四處襲擊軍隊和冰夷百姓,和帝國為敵,然而很快就吃到了苦頭,知道了滄流軍隊的可怕。為了自保,她隻有暫時地隱忍下去,和十巫達成了協議。

重生了一次,遊蕩了幾十年,家與國的概念在她心裏都變得模糊。唯一越來越清晰的,便是生前積累的那種恨意——不僅僅恨冰夷,更恨無色城裏沉睡的那個人!

當然,她也深深地恨著這個引起了一切災難的鮫人傀儡師。

然而這種恨意裏,卻夾雜著無數複雜的感受——是這個人,讓自己最恨的姐姐從萬丈高塔上一躍而下,傷心亡故。那種報複了姐姐的快意,每一念及她心裏都快活得要顫抖起來;然而,也正是這個卑賤的鮫人引起了傾國大禍,從而讓她的父族和母族反目,最終覆滅。

被封在空寂之山地宮的時候,她是無數次揣測過那個傀儡師的,帶著無限好奇。

究竟是怎樣一個人呢?竟然能引得文靜安分的姐姐做出這種瘋狂的事情來!

種種快意、好奇、鄙視、仇恨被攪拌在一起,調出了百味的毒液來。

在桃源郡屠殺過後的晚宴上,第一眼認出那個傀儡師時,她第一個念頭就是撲上去殺了他——然而一擊之下,便知道自己的力量和這個人相差了太多。心念電轉,一瞬間她便裝出了和麵貌相稱的懵懂天真,裝作喜歡他身側的那個玩具偶人,想解除他的敵意。

“我知道你要殺他。”然而,在抱起那個詭異偶人的刹那,她聽到了那個傀儡忽地在她心底說話,帶著似笑非笑的表情。她因為震驚而幾乎摔了那個偶人,然而那個小小的東西卻自動張開冰冷的手抱住了她的脖子,在她耳邊輕聲道:“我喜歡你……白族的惡靈,我們一起殺了他吧。”

她因為驚駭而踉蹌後退,折身飛走。

那一瞬,傀儡師對她動了殺氣,卻被趕來的白衣冥靈女子阻攔。

——她終於在幾十年之後,第一次看到了異母姐姐。

果然……她是沒有自己美麗的。一眼看過的時候,她驕傲地想。然而在第二眼的時候,她卻忽然間無法直視——那個已經死去的冥靈,眉間依舊保存著純淨淡定的神色,周身發出的微微光芒,刺痛了她的眼睛。

那是惡靈終其一生也永遠無法擁有的光芒。

從心到魂,這個異母姐姐都擁有這樣純白的顏色麽?那一瞬間,她的嫉恨無法抑製。

在振翅飛去的時候,她遇到了迎麵前來的空桑冥靈軍團——那一瞬間,她下意識地別過頭去,不想和紫王赤王照麵。

然而那兩個王者還是認出她來了吧?所以眼裏才有那樣的震驚和鄙夷。

六部中最高貴的白之一族,如今化成了這樣的惡靈。以前那兩個不如白族的賤族,心裏一定在偷偷地笑吧?

那一瞬間,她心裏的恨意更加凜冽,她幾乎就要折身返回,直接去找那個異母姐姐。但念及傀儡師和那個詭異的木偶,她終究還是不敢。

她沒有料到,還未飛出桃源郡,卻是蘇摩前來尋著了她。原來是那隻叫阿諾的偶人說服了主人,前來尋找她,問她是否願意一起同路去往北方。

為什麽不?

她毫不猶豫地回答,作出歡喜的表情,去擁抱那隻木偶。

跟著你,總有機會可以殺掉你……或者,從姐姐那裏、奪走你。

然而,就在她默不作聲暗懷心思,跟著傀儡師往蒼梧之淵繼續趕路的時候,身側遊弋的白色森林瞬忽收入了地下——“小心!”——同時,她聽到地底傳來悶悶的警告。

他們此刻已經快要走出那一片桫欏林,就在那一瞬間,蘇摩一抬手,一個回肘就將踏出林子的她擋了回去!幽凰猝不及防,痛得哼了一聲,卻發覺蘇摩同時將手一揮,她身側立刻結起了霧氣般的屏障。

怎麽了?鳥靈也感覺到了一股強大力量在迅速通過頭頂上空,她詫異地抬頭。

“征天軍團?!”那一瞬間,看到遮蔽天日的巨大機械,她變了臉色脫口驚呼。

然而蘇摩看了她一眼,隨即加強了結界,幹脆將聲音也封閉起來。

咦,他這是想保護她麽?幽凰忽然覺得沾沾自喜,昨夜的種種壓不住地湧上心頭,那種迷亂狂歡的極樂,無論生前還是死後的一百多年裏,都是從未體驗過的。仿佛初經人事的少女,忽然被打開了另一扇樂園的門。

那一瞬間,她才知道生於世間,竟然有這樣微妙極樂的滋味,順帶著她對麵前這個傀儡師也有了微妙的改觀。那種情緒是隻知道憎恨的她所不清楚的:似是迷惘,憎恨或者輕賤,卻又帶著某種說不出的狂熱和歡欣。

她從來都不曾料想,自己某一日會失身於一個鮫人——那從來都是空桑奴隸的卑賤鮫人!

一念及此,她內心便有一種隱秘的戰栗。

純粹靠著怨恨維係著的靈體裏,忽然有了奇異的波動。

姐姐,姐姐當年也和這個鮫人做過這樣的事吧?……所以不能當上太子妃,所以才在婚典上從高入雲霄的白塔頂,一躍而下?

胡思亂想的一刹,鳥靈女童根本沒有注意到周圍起了激烈的變化。

女蘿全縮回了地下,消弭了形跡。那一瞬間,巨大的陰影平移著通過了上空,呼嘯的氣流卷過上空,九嶷山麓的樹木如同水草在浪中起伏不定,一波波漾開。

那一支閃電般移動的編隊前列,赫然有一輛體積超過同類一倍的機械,色做赤玄兩色,一翅紅色一翅黑色,在陽光下發出耀眼的光。那龐大的機械移動速度極快,竟是一路帶領著風隼編隊直奔北方盡頭而去。

“比翼鳥?”幽凰睜大了眼睛,不可思議地喃喃,“他們……出動了比翼鳥?!”

滄流帝國建國將近百年,征天軍團建軍也有五十多年,然而麾下可以出動的比翼鳥座架,卻不過區區五架,一般隻有十巫級別的元老才可以動用。除了五十年前巫彭元帥操縱首架比翼鳥,遠征北荒平叛,此後帝都從未派出過這種殺傷力巨大的武器。

雖然以前曾和滄流帝國軍團交過手,但鳥靈們始終沒見識過這種傳說中的可怕機械,然而僅風隼的攻擊力,已經讓幽凰刻骨難忘。

如今,他們居然出動了比翼鳥?!

——是預知了蘇摩一行的到來,所以要去蒼梧之淵戒嚴?

那一瞬間,滿心憎恨的鳥靈也有了微微的畏縮——畢竟還是個十幾歲孩子的心性,雖有著偏執的恨意,然而也有著嬌生慣養帶來的畏懼和退縮。

“是比翼鳥啊……”她有些無措地轉頭看著傀儡師,語氣已經不由自主地帶上了無主和求詢,“他們去了九嶷了!我們、我們還要去蒼梧之淵麽?”

“自然要去。”待得那一支軍隊呼嘯去遠,蘇摩撤了結界,想也不想,“走吧。”

幽凰縮了一下翅膀,囁嚅:“可……可去蒼梧之淵不是自投羅網?你一個人打得過比翼鳥麽?何況還有那麽大一支軍隊!”

連她自己都沒有發覺,僅僅過了一夜,她的語氣裏已經有了如此微妙的轉變,有抱怨,更有擔憂。

然而她的話還沒結束,傀儡師已經自顧自帶著阿諾走遠了。

地底下窸窸窣窣的,是那些女蘿們潛行跟上的聲音。幽凰站在桫欏樹林裏遲疑了半天,最終還是一咬牙,拍打著翅膀跟了上去。哪怕前麵有危險,她還是想跟著他。

“上次蒼天部在桃源郡失手,帝都這次出動的是玄天部?”仿佛在潛心默算著什麽,傀儡師一邊走,一邊沉吟,根本沒有顧到身側鳥靈有無跟上,他隻是凝神望著虛空某一處,喃喃道,“那麽說來……來的是和雲煥軍中齊名的飛廉少將?帝國雙璧麽?”

然而他立即微微搖頭,否定了自己方才的推算:“不,以飛廉的軍銜還無法操縱比翼鳥座架——那麽,方才比翼鳥裏的肯定是十巫中的某一位了……哪一位?巫禮?巫即?巫抵?”

但所有靠著幻力的推算,一旦抵達和十巫相關的外延就完全阻斷,無法進一步深入。

——他的力量和十巫還處於相同的位麵上,所以無法預測十巫。

“那麽,飛廉如今又在哪裏?”傀儡師眼睛再度闔起,開始用幻力進行急速的逆算,他很快便吐出了一口氣,微微蹙眉,喃喃道,“原來還在康平郡……那麽,應該是被派去做先遣追捕皇天、從而遇上了空桑那一行人了吧。雲煥……在砂之國?又是為何?”

“你是說誰啊?”幽凰聽了這許久,忽然聽到故國的名字,忍不住詫異插話——桃源郡裏,她隻在火場上和蘇摩白瓔打了個照麵,根本還不知道最新的動向,此刻一聽空桑兩字,她大為震驚,“你說征天軍團是來找空桑人的?可是剩下的空桑人不都躲到水下的無色城了麽?怎麽回事?”

蘇摩的默算被她打斷,一瞬間忽然爆發出難以壓製的怒意,他霍然揮手:“滾開!”

隨著怒斥,銀光在空氣中一閃而過,幽凰驚懼之下後退,堪堪避過了迎麵而來的指環,肩頭長羽有六七根被齊刷刷地切斷。女童撫摩著珍愛的羽翼,臉色刷白。

傀儡師已然沒有耐心:“夠了,你回去。”

懷裏的偶人“哢嗒”一下抬頭,仿佛要勸說什麽,然而蘇摩不容它發話便徑自轉身。

幽凰怔怔站在那裏,看著這個喜怒無常的傀儡師如棄敝履地離去。

忽然覺得一種莫名的巨大荒謬感包圍了自己,耳邊轟然響起刺耳的嘲笑聲——自作多情啊。原來,這個鮫人根本不曾把自己放在眼裏半分!盡管他曾來要求她同路,盡管他們曾結伴走過數千裏的旅途,盡管在昨夜他們還在一起恣意歡樂,仿佛天生就該如此合為一體——但這一切,原來並不曾在這個鮫人心裏留下半分影子。

這算什麽?這個卑賤的鮫人,居然敢這樣對待她——高貴的白麟郡主!

她忘記了九十年前,這個鮫人早已這樣對待過另一個白族郡主,鳥靈隻覺得狂怒和殺意如潮卷來,全身的羽毛在一瞬間支支立起。她的眼睛轉為血紅色,她絞動著雙手,九子鈴發出了陣陣攝魂奪魄的聲音。

應該是迅速覺察到了背後的殺氣,傀儡師的腳步微微一緩,然而他始終沒有回頭,就這樣帶著阿諾揚長遠去。地底下的女蘿顯然也發現了這個同行者霍然間顯露的殺氣,她們發出了不安的**,瞬間有無數支雪白藤蘿從地底蔓延而起,相互交錯纏繞,結成了一道藩籬,阻攔在她麵前,虎視眈眈。

幽凰絞著雙手,直到皮膚從蒼白變得血紅,她的臉色極其可怖,然而終究壓住了內心的狂怒和憎恨,她看著傀儡師遠去,並不曾貿然出手。

蘇摩的身影消失在密林裏,然後一根接一根地,那些女蘿縮回了地麵的藤蘿,迅速潛行離去。

幽凰站在蒼梧郡密林的邊緣,交握著雙手,佇立良久。

巨大的翅膀在她身後霍然展開,一陣旋風過後,鳥靈展翅飛上半空,狠厲的聲音響徹了整片森林:“卑賤的鮫人,總有一天我會挖出你的心,讓你比女蘿更生不如死!蘇摩,你等著!”

已經走出密林的傀儡師仰起頭來,不作聲地笑了笑,沒有回答,隻是繼續趕路。

懷裏的偶人怒目而視,嘴巴開闔,似乎大聲抗議著鳥靈女童的離去,然而蘇摩一把將它的頭按到了自己懷裏,不讓這個小東西繼續喋喋不休:“我知道你喜歡那個鬼東西……不過確實不能再帶著她了。”

頓了頓,傀儡師望著前方嵯峨群山中已然露出一角的湛碧深淵,冷然道:“這小鬼不比她姐姐——憑她那點德行,到了蒼梧之淵,除了送死之外,毫無益處,不如早早打發回去。”

臉被摁到衣襟裏,所以看不到此刻偶人的表情。

然而那一刻,阿諾的臉上,確確實實是閃過了一種莫測的表情,它的小手揪緊了主人的衣襟,嘴角微微裂開。

鳥靈那一陣當空厲叱,響徹了整片九嶷山麓。

蒼梧之淵對麵的巨大神壇上,巨大的羽翼遮蔽了日光,投下雲一樣的陰影,狂風在耳邊呼嘯,軍隊隨之足踏飛索降落——九嶷人從未看到過如此強大的軍隊,一時間都怔在了原地。

隻有九嶷王長長鬆口氣:玄天部的人手已經到來,巫抵大人甚至親自駕駛著比翼鳥前來助陣,那麽這一次雖然空桑人試圖卷土重來奪取王陵裏的六合封印,也沒有多少好擔心的了。

然而,聽得風裏傳來的那一句厲叱,前來迎接帝都貴客的九嶷王,臉色卻瞬間變了!

蘇摩!

這個當空炸響的名字仿佛一支呼嘯響箭,洞穿了他心裏某一處,讓他驚得如噩夢初醒。

蘇摩!……這個已經極其遙遠的名字,霍然仿佛從記憶的血池裏血淋淋浮出,提醒他當年的種種。那個雙目失明的盲人鮫童,就帶著那樣讓人心寒的笑容站在了他麵前——這是個絕不簡單的孩子。經曆了那麽多苦難,在接下這一卑賤屈辱的任務時,居然能將憎恨和殺意完全隱藏,隻是那樣對什麽都毫不在意地笑。

在從作坊裏買下這個雙目失明的鮫人孩子時,看著那張絕美臉上那一雙無神冷笑的眼睛,他就在心裏一咯噔。

所以在將那個叫蘇摩的孩子派上伽藍白塔神殿時,他就在心裏作了決定——無論此次計劃是否成功,事後這個鮫人孩子必須除去!不然,他可能真的會成為傾覆天下的魔物。

此外別的事情都容易——雖然白王寥寵愛長女,一心偏袒,但若白瓔無法立為妃子,那麽立幼女白麟為妃子,白族也絕不會因此兩族撕破臉。再加上胞妹青玟好歹是白王妃,在夫家和母族之間多加斡旋,轉立白麟也不是難事。

然而,即使是深謀遠慮的青王,也沒有料到接下來的事情會急轉直下——

皇太子真嵐居然會回護汙名已著的太子妃,堅持立那個不潔的女子為妃;而那個一直安靜得有些怯懦的少女,居然義無反顧地從萬丈白塔上縱身一躍而下!

一切惡化到了無以挽回。

在看到太子妃飛身躍下時,他的第一反應,便是要殺了那個鮫童滅口。

但事情再一次轉變得出乎他意料:盡管怒氣衝天,然而皇太子真嵐居然真的如約釋放了那個引起如此大禍的鮫童,隻是將其驅逐出了雲荒。

“放心,我守住了秘密。”

在被驅逐前,他幾次試圖暗殺那個鮫童,卻被其一一識破。在被押解離開雲荒的時候,那個鮫人孩子忽地立足,轉身微笑著,對他低語:“空桑有你這樣的王,真是福氣啊……繼續努力去抓住你的權杖吧!你還有大把機會呢……”

那雙自行刺瞎的眼裏,發出的詭異而惡毒的光,震懾了弄權的藩王。

那個卑賤的鮫人孩子……到底心裏都想過些什麽,又看穿了些什麽?

如果不是這個該死的鮫童被驅逐出了雲荒,永生不得返回,隻怕他首先要做的事情,不是如何暗通冰族為日後作打算,而是先殺了那孩子滅口吧?

那之後,過去了近百年……時間的洪流呼嘯而來,呼嘯而去,將所有的一切改變。

如今已經握住了權杖,擁有了享不完的富貴和生命,穩坐在權勢的顛峰上,卻忽然淩空響起了一個霹靂,將那個近百年前讓他凜然心驚的名字重新揭出。

蘇摩!

那個鮫人孩子的名字,居然會在九嶷上空回響!

他恍然明白那一夜往生碑上閃現的,究竟是哪一張麵容了。是那個昔年鮫童回來了……直奔九嶷而來,毋庸置疑,是找自己複仇吧?

九十年前那雙無神的碧色眼睛裏,曾經暗藏過多少的恨意和惡毒啊……今日,是回來想一把火燃盡當年一切操控和折辱過他的東西麽?

九嶷王在洗塵的宴席上,就這樣握著酒杯,失態地怔怔望著空蕩蕩的天空。仿佛那個名字隨著那個一閃即逝的聲音,被用鮮血大大地書寫在了九嶷山上空。

“王爺?”不知道旁邊的巫抵是叫了第幾聲,才傳入他耳中。

九嶷王一驚,發現自己握著酒杯發呆已經很久,旁邊所有下屬都帶著詫異的神色。他連忙幹笑幾聲,對著帝都貴客舉了舉杯,一口將酒飲盡,以掩飾自己的失態。

“嗬嗬。”分明也是聽見了半空回蕩的那兩個字,看到九嶷王如此神色,巫抵卻沒有深問,隻是舉杯一同喝盡了,將手指一彈,那一隻空酒杯仿佛長了翅膀一般,飛入碧空,向著聲音傳來的方向飛去,轉瞬消失為目力不能及的一點。

旁的人不明所以,隻是繼續喝酒。

“駿兒,好好待客。”九嶷王吩咐侍立在身後的養子。不同於養父一直維持著的五十多歲的外貌,身後的青駿世子卻已經是年近八十的垂暮老人,看起來仿佛行將就木。聽得父親的吩咐,世子青駿連忙舉杯上前,殷勤勸酒。

然而轉身之時,青駿和巫抵對望了一眼,眼裏閃過不易覺察的憤恨之意。

巫抵無聲地擺擺手,示意對方忍耐,隨即繼續痛飲高歌。

作為滄流帝國最核心的精英,難得到來的征天軍團軍官士兵被屬地上的官員殷勤款待著,身側簇擁滿了美姬和美食,阿諛奉承不絕於耳。雖然是軍紀嚴格,那些前來赴宴的軍官平日受多了約束和艱苦的訓練,乍一入如此富貴溫柔鄉裏,雖然個個按軍規正襟危坐、目不斜視,眼神卻已然流露出動搖之意。

客氣地應酬著九嶷王封地上的官僚們,軍官們的眼神不時在美姬盛宴之間流連,隻是懼於巫抵在座,不好有出格舉動。

“難得來一趟,九嶷王的盛情,大家可不能辜負了啊。”彈出那隻空杯後,沒有回答九嶷王疑問的目光,巫抵隻是大笑了起來,攬過身側兩名絕色的美姬,對著席間僵硬坐著的下屬揮手,“除了留在風隼上照顧機械的人,其餘都可以過來一起放鬆一下——很快就要有一場大仗要打了,大家先熱一下身,啊?”

聽得巫抵長老如此吩咐,所有將士眼裏閃過了歡躍的光芒,齊齊點頭,發出了短促的應答。那樣短促淩厲的聲音嚇得斟酒的美姬手一顫,然而那些殺氣逼人的軍人轉瞬就重新坐了下來,解下腰間的佩劍,鬆開日光下曬得灼熱的鐵甲,立刻回複到了常人的裝束。

在享受著美人投懷淺笑、美酒金樽環繞的時候,所有軍人都在感慨自己的好運氣,居然還能在九嶷遇到如此一場狂歡。

要知道變天部的弟兄,還跟著飛廉少將在澤之國苦苦追查皇天的持有者呢。據說沿路遭遇了好幾場血戰,很是折損了一些人手,甚至飛廉少將都受了傷。在變天部浴血奮戰的時候,他們這些跟著巫抵大人的玄天部軍隊,居然能坐享歌舞聲色,不得不說是幸運。

回望著九嶷王疑惑的眼神,巫抵莫測地微微一笑,隨手另外拿了一個金杯斟酒。

九嶷王也是久曆人世的,當下便不多問,隻道:“如何不見飛廉少將?”

“他麽……”巫抵就著美姬手中,喝了一口酒,眯著眼睛微微笑道,“年輕人心急,主動請纓,帶著一支人馬去澤之國半途截擊去了——我總不好阻攔他建功立業,是不是?”

“哦?嗬嗬。”九嶷王幹笑了幾聲,心裏雪亮,卻隻含糊笑,“畢竟是年輕人麽……”

巫抵大人開國時就追隨著智者,開國後派係疊出,局麵紛繁微妙——雖然他也算是國務大臣巫朗那一派的勢力,可對年少得勢的飛廉一向心懷戒備。何況此次又是追索皇天那樣的大事,老謀深算如十巫,哪裏會讓大功落到旁人手中?

看著眼前的聲勢,分明是此次精英大部雲集於此——這個老狐狸,吩咐飛廉帶了一支人馬前去半道截擊搜捕,他卻自行帶領精銳先行來到了九嶷,守著六合封印所在的空桑王陵!飛廉所帶的那些人馬,雖不足以擊潰皇天力量,可那一行空桑人多少會受到損傷吧?這樣,他帶著玄天部養精蓄銳地等待對方自投羅網,便是十拿九穩了。

就算飛廉那小子技藝驚人,真的半路有能力擒獲皇天,巫抵這老狐狸少不得也早早做了手腳,絕不會輕易讓如此大功落到這個才二十多的毛頭小子手裏去。

九嶷王心裏明鏡似的,冷冷笑著,嘴裏卻一迭聲地客套寒暄,看巫抵喝酒喝得甚為無聊,便適時地一擊掌,令手下將畜養了多時的一位美姬打扮整齊推了上來——滄流十巫中,巫鹹沉迷煉藥,巫即癡於機械,巫羅斂財,巫抵好色——這些,都是雲荒皆知的。

雖然舉座喧鬧,然而在那個美人腳步盈盈走過時,所有軍人都不知不覺地忘了說話喝酒,目光牢牢粘著她,一直跟隨了過去。

“啊呀,王爺哪裏得來這樣的女子!”那名美人盈盈上前嬌聲勸酒,欲語還休,見多了世間麗色的巫抵眼前也不由一亮,詫然道,“是空桑血統,還是澤之國人?或者是鮫人?我可從來不碰鮫人那種卑賤的東西的!可發色不對啊……不是藍發?”

一邊問,巫抵一邊上去粗魯地捏住了美人的下頷,查看她的眸子顏色和耳後,詫異:“果然不是鮫人!”

九嶷王坐在玉座上,笑笑:“大人血統尊貴,潔身自好,向來不沾卑賤的鮫人——小王如何敢犯忌諱?”

“嘿嘿。”巫抵心計雖深,行事說話卻看似粗魯,“不過那些賤民裏偏偏出美女,弄得我看得到吃不下,也是憾事。想不到如此絕色也並非鮫人族裏才有。王爺果然好本事!如何尋來這樣的美人?”

“不過是多費了些工夫罷了——”九嶷王懶懶坐著,用長指甲挑起杯中的茶沫,“多年前小王也好女色,卻同樣不願召幸那些卑賤的鮫人,就派人去葉城市場上挑選容貌出色的男女奴隸,尋來一一配對,那樣所生子女往往更優於父母——如今已經是三代之後,所衍生的眾多子女輩中,這一個算是最出眾了。想著能入大人的眼,才敢拿出來孝敬。”

“哦?”巫抵聽得有趣,捏著美人的臉左看右看,笑起來,“果然毫無瑕疵!在我見過的所有美人裏,算是翹楚了。王爺真非常人也——不過如此麗色,怎舍得割愛?”

“一個美人算什麽?大人喜歡就好。”九嶷王客套地笑,“小王年事已高,消受不了如此豔福啦——不像大人老當益壯。”

“哈哈哈!”巫抵心情舒暢,將那個一直嬌柔微笑的美人攬入懷中,回到自己的座上抱於膝頭,撫摩狎弄了良久,才想起來問:“你叫什麽名字?”

“離珠。”那個美人嬌羞地笑,低聲回答。

“你父母都是哪一族的?”巫抵撫摩著那隱隱透著紅色長發,看著美人隱約帶著冰藍的眼睛。以他之能,卻還是猜不出到底是如何混血才能得出,不由詫異,“你是哪裏的人?”

“奴婢是為了服侍您而生出來的人。”離珠嫣然一笑,輾轉在他胸前,嬌聲回答。

巫抵心下一樂,揚聲大笑起來,也不再問,隻是猛喝了一口酒。

“砰”,極遠處,忽然傳來一聲碎裂聲。那聲音也不怎麽響亮,淹沒在滿座的喧囂中,然而巫抵的臉色卻是驟然一變,也不管膝上美人,他霍然起身,一聲斷喝右手便往虛空裏一揮。

離珠一下滾落,然而身形卻輕捷,也不見她如何動作,身子尚未落地便是輕輕一躍,正好跌入身側空座上。然而臉上卻是一副驚嚇的表情,不知所措地看看巫抵,又看看九嶷王。

那一聲斷喝驚動了所有人。回頭之間,隻見巫抵右首間挾了一隻杯子。

九嶷王臉色微微一變,他認得那便是片刻之前,巫抵向著對岸聲音傳來方向甩出的空杯。

“大人,怎麽了?”玄天部的律川將軍詫然詢問,手已按上佩劍。

“沒什麽。”巫抵想了想,卻隻是淡淡回答,一揮手,“你們喝你們的去!”

軍隊領命而去,滿座重又起了歡聲笑語。然而巫抵默然坐入椅中,手指隻是微微一動,那隻空杯子忽然活了一般地跳了起來,在半空中一連躍了幾次,扭曲著變形,仿佛痛極而掙紮,然後霍然化為一堆灰燼。

“什麽‘影像’都沒有‘盛’回來麽?這般厲害的法術……”巫抵鬆開手,看著指間沁出的血絲,“是誰?”

黑袍的元老霍然抬首,注視著身側的九嶷王,一字一頓:“對岸,來的是誰?”

九嶷王看著巫抵指間的血,似乎有點失神,許久才道:“一個九十年前的故人。”

“九十年前?”巫抵霍然警惕起來,“空桑餘黨?”

片刻的沉默,九嶷王看著北方湛藍的天,吐出一口氣:“是。”

傳說中,隻要看過碧落之海的人,便會在蔚藍中忘記一切煩惱憂愁;而在滿月之夜注視鏡湖波光的人,一定會看見內心裏最渴望得到的東西,不顧一切縱身躍入。

而見過蒼梧之浪的人,則將被永遠地埋葬,成為龍神不熄憤怒的殉葬品。

還沒有穿出密林,隻覺空氣驟然冷了下來,風的流動開始加快,樹木獵獵作響,向著一邊傾斜。四周沒有絲毫人煙,甚至也沒有生靈活動的跡象,連地上的草都開始稀疏起來。露出的岩石地麵上,居然幹淨得連一粒塵砂都看不到。

“快到了。”仿佛是畏懼什麽,女蘿們紛紛將肢幹縮入了地下,悶悶地提醒。

蘇摩卻沒有停頓一下,徑直走向越來越烈的風中。

腳步踏到的地方,已經寸草不生。耳邊已經有隱隱的轟鳴,**的岩石上傳來劇烈的震動,一下,又一下,仿佛地下有激流暗湧。蘇摩心猛然跳了一下,深碧色的眼裏閃過一絲雪亮,卻隻是默不作聲地往前走。

風猛烈得如同刀子,將區域內的一切毫不留情地斬殺,一切生靈都無法存在。

蘇摩走得越來越慢,手指不作聲地握緊,那些無形的引線扣著他的指節。肩頭的傀儡被他微微一拉,已經由漫不經心的耷拉狀霍然挺身坐起。那小偶人的眼睛裏,閃出了某種狂喜的意味,開始自行地動了起來,左顧右盼。

“少主,前方三十丈。”女蘿的前進速度遠遠不及他,已經落後甚多,在地底傳來這句話的時候,聲音也已經微弱,“前方三十丈,蒼梧之淵。”

蒼梧之淵!

蘇摩的腳步踏落在**荒涼的岩石上,感覺地底在一下一下地震動。

那種震動,居然從腳底一直傳入了心底去。

仿佛炸雷一個接著一個在地底下響起,震得地麵微微抖動。空氣中有冷冷的水氣,卷在劇烈的風裏吹到傀儡師的臉上,那種帶著死氣的水的味道,讓生於海上的鮫人都微微震驚。那是流向冥界的黃泉之水,每一滴水裏,都有血淚般苦澀的滋味,帶著邪異的力量。

若不是他身懷異術,僅僅這些風、這些水氣,就足夠讓他粉身碎骨。

那是——那是——某一種腐朽的、絕望的、瘋狂的力量,蟄伏在地底,已經幾千年。

地麵的搏動越來越劇烈,仿佛地下有地火在運行,有什麽就要立即掙脫束縛、裂土而出。蘇摩走向前方,眼神漸漸雪亮。地底下那個搏動仿佛有莫名的力量,居然催起了他久已平靜的心,竟隱隱應和著地底下那個節拍。

他聽到了巨浪拍擊在岸上的聲音,紛飛的水珠簌簌落到他臉上。他感覺到了血和淚的味道——已沉積千年。劇烈的氣流卷起他的衣角,竟展開得獵獵如刀。

“少主,”地底下女蘿的聲音已經落後很遠,“小心,前方三丈。”

話音落下的時候,傀儡師的腳已經踏上了崖邊那塊突兀的巨石。

巨石之下,裂淵萬丈。

那便是蒼梧之淵?

總以為是如何浩渺的深淵,令千年來無人能渡,卻不料是眼前寬不過十丈的一線。然而,那一線沉沉墨色,卻仿佛是地獄之門裂了一線,放出烈烈紅蓮之火,惡鬼怨念洶湧如濤。

傳說中,星尊帝合六部之力擒回龍神後,揮劍裂土,劈成蒼梧以囚蛟龍。淵成後放下金索、封閉深淵,故唯餘一線。之後數千年,不見天日的蛟龍便隻能在地底怒哮,卻始終無法回到大海。

雖然寬不過十丈,然而站在這裏,居然望不到彼岸。

也不是風浪阻隔,也不是霧氣凜冽,隻是望不到那邊的九嶷郡土地。就如憑空忽然起了透明的羅網,將所有人的視線都隔斷——回顧深淵這邊蒼梧郡,卻也是方圓數十裏之內都是慘白一片,毫無生的氣息。

蘇摩忽然一驚,發覺了什麽似的低頭看去——果然,自己,居然沒有影子!

死寂中,他更加清晰地感覺到地底一下下的震動。

仿佛這深淵地底的搏動,才是這一片土地上唯一的“活”的象征。傀儡師終於明白了自己已經進入一個力量駭人聽聞的結界中——這個結界封印了一切有生命的東西。在這裏,沒有生死的輪回,沒有日夜的更替,這是一個硬生生靠著強大靈力封閉起來的時空。

是有一種無比強大的力量,將這一塊土地封印,讓它生生從雲荒上割裂了出來。

蘇摩站在淵旁突兀的巨石上,隻覺風浪如刀割麵而來,他微微動了一下腳,堅硬的岩石居然被他隨便踩下一塊來,直墜那一線深淵。

“嗤——”一陣白煙升起。風浪卷來,尚未墜入淵中的石頭居然煙消雲散。

傀儡師拍拍肩頭的偶人,默不作聲地吸了一口氣。

“少主,”背後女蘿的聲音開始斷斷續續,努力地把知道的一切都稟告,“從石下西北角攀下一百丈,有困龍台。金索的釘入點便在此上。但……我們試過了,有封印的力量籠罩著那裏,無法打開金索……那個封印,卻在水下我們姊妹的力量不能到達的地方……請您務必下水一探。”

下水一探?蘇摩看著腳下連頑石都成齏粉的深淵,嘴角浮出一種笑意。

——龍之怒,有誰敢忤其逆鱗?

何況,還有如此驚人的封印存在。

女蘿們的聲音更加微弱,在地下如絲般斷絕:“我們力量有限,已經無法再跟隨下去……”話音未落,地上卻忽然重新生長出了雪白的藤蘿森林。她們居然離開了賴以為生的紫河車,那些早已死去的鮫人們紛紛掙紮上來,匍匐在地上,向著黑衣傀儡師深深行禮。

“少主,請您一定將龍神帶出蒼梧!”

天風如刀,吹得那些從地底出來的死白肌膚處處碎裂,然而那些遍身流血的女蘿卻不肯離去,望著那個站在淵旁的黑衣傀儡師,竟是不見他答複便不退半步。

蘇摩漠無表情地看著腳底那一線裂開的大地,地底下的搏動越發激烈。

一下,又一下,撞擊著堅硬無比的岩石大地。

自己學成法術以來停息已久的心竟隨之躍動起來,似活過來一般在胸腔中跳著,一下,又一下,回應著大地深處的搏動。刹那間他有些吃驚地回手按在胸口正中,看著地底——它要出來?它在呼喊著要掙脫出來?

有什麽聲音,越來越激烈地在他心魂中呐喊著,說著要出來!

是龍神?是地底的那條蛟龍,對著他身上冥冥傳承著的海皇之血呼喊麽?

他看著那一線深不見底的黑,仿佛一瞬間被看不到的力量支配了,顧不上身後的女蘿,他足尖一點便從巨石上躍下。

落下去百丈,果然是崖壁上憑空挑出的一個石台。三丈見方,臨著底下深不見底的深淵。

蘇摩站在那裏的時候,隻覺呼吸微微有些凝滯。

崖下的風浪已經直撲到了臉上,黃泉之水的死氣和冷意在風中呼嘯,仿佛地底的惡靈從縫隙中爭先恐後地湧出。石壁震的越來越厲害,底下的水沸騰一樣,發出“嗤啦嗤啦”的聲音,拍打著崖壁。

然而,在這個壁立千仞飛鳥難渡的地方,憑空卻有這樣一個石台,做五棱之形,一半色潔白,一半卻漆黑。平整、空闊、泛著玉石般清冷的光,仿佛是造化用鬼斧神工,讓這粗礫石壁上生長出了一枚靈芝。

——這,便是空桑傳說中星尊帝設下的困龍台?

然而,如此美麗的靈芝卻是破損的。台上殘留著淩厲的刀劍交擊痕跡,竟深達尺許,劈碎了台麵上精美的浮雕。石台中心黑白兩色交融的地方透出隱隱的暗紅,裂開一道細微的縫,有強大的靈力洶湧而上。凝神透視,有一道金光直射出來,照亮了漆黑洶湧的蒼梧之淵。

肩上的偶人刹那睜大了眼睛——金索!

在石台之下,釘著的便是那一條上古設下困住蛟龍的金索!

認出這是上古某種圖騰,蘇摩在落下的時候,便想直接落到這個石台的中心。

淵下有某種力量,極力阻攔著傀儡師的進入。蘇摩身在虛空,卻落下得極其緩慢,似在一寸寸前行。到得後來,一腳終於踩在黑與白糾結交融的中心,身上的黑衣卻發出了輕輕的嗤響,裂開一道長長裂縫,仿佛有什麽淩厲的劍擦著他脊背掠過。

裂開的衣縫裏,背上那一條騰龍文身,隱隱探出一爪,作勢欲撲。

然而蘇摩的腳步剛一落到台心,另一種詭異力量隨即從足底湧上,不容他反應,瞬間將他從中心推離,推到台上黑色的那一半上。

蘇摩在瞬間發力,迅速點足搶占台心方位——然而無論他用哪一種法術,自下而上湧來的那個力量居然都比他快上一瞬,永遠在他發動之前將他逼回原處。到得後來,他終於愕然發覺並不是外來的力量在推拒他——而是那個石台本身,隨著他的舉步在變幻!

他對著石台中心那一處金光伸出手,尚未接觸到那縷光芒,便被再度震開。

無論他如何極力想去接近那個金索釘入點,卻永遠被留在那一半黑色的石台上。

那一瞬間,一直眼高於頂的傀儡師霍然止步,盤膝坐下,用靈力長久地追溯。

那是什麽樣的力量,居然遠遠淩駕於他的力量之上!

然而這樣強大的力量,卻是溫和的。仿佛隻是守護著這一處困住龍神的結界,不容許他接近,卻對他沒有半分傷害。滿地刀劍交擊的上古痕跡中,傀儡師凝視著石台中心那一道裂痕。那一劍的力量是令人震驚的,然而劍勢到後來卻有衰竭的跡象,隻斬開一線便無力深入。在裂痕周圍有淡淡的暗紅,摻雜在黑白兩種純色中。

這個困龍台上,何時曾有過這樣慘烈的搏殺?

他窮盡力量去追溯,然而這個結界的力量是如此強大,無論如何用幻力遙感,他隻能看到模模糊糊的景象。

那是一片潑天的血之紅色。台心,有一襲白衣如入血池,握劍站立。站在黑曜石上的是另一個人。那兩雙眼睛……那樣的兩雙眼睛,竟然讓傀儡師瞬間停止了呼吸。那是多少年前?在這小小的一方石台上,竟有兩種曠世力量在靜默地對峙,似要將時空都凝定。

“阿琅!阿琅!願吾死而眼不閉,見如此空桑何日亡!”

一個女子的聲音恍然回響。瞬間,風起,浪湧,巨大的聲音在地底呼嘯著,滿空充斥著憤怒、絕望和不甘。血在一瞬間濺滿了虛空。

大浪從深淵湧起,瞬間將那襲白衣卷去。

忽然間,有一行空桑文,就這樣浮凸在他的記憶裏。

“後奔至蒼梧之淵下,欲開金索而力竭。見帝提劍至,知不可為,乃大笑,咒曰:‘阿琅阿琅,願吾死而眼不閉,見如此空桑何日亡!’語畢斷指褪戒,血濺帝麵,乃死。帝解袍覆之,以手撫其額而眼終不瞑。帝忽悲不自勝。乃集白薇皇後之神力,鎮於蒼梧之淵下,為龍神封印,攜後土神戒罷兵歸朝。”

那一瞬間,仿佛明白了什麽,蘇摩霍然抬頭!

——這是“護”的力量?!

這,就是當年被星尊帝封印在蒼梧的、白薇皇後“護”之力量?

位於蒼梧之淵最深處,和被困的蛟龍同在了千年。

一念出,腳下風浪洶湧直上,淩厲如刀。仿佛地下蛟龍感知到數千年後又有人來臨,更加不安憤怒起來。地底隆隆的震動,台心殷紅的殘血,一分分催動傀儡師靜默已久的心。七千年過去了,如今空桑已亡,一切苦難卻還沒有終結。

已經不能再等……已經不能再等下去!

那一瞬間,陰梟的傀儡師居然壓不住心中湧動的念頭,便要徑直從困龍台撲下淵底。

但就在同一瞬間,這個封閉的結界裏,忽然起了微妙的波動,仿佛又有什麽人來到。

蘇摩抬起頭,頭頂是一線灰白,看不到天的顏色——這個幻力封閉起來的,無始無終的結界裏,沒有六合,沒有天地。光陰,似乎永遠停留在結界設立的那一瞬間。

然而,這個到來的人,卻給這個凝滯的空間帶來了微妙的改變。